天空乌云密布,好像随时会滴下水。大部份学生都带了伞,须田勇树也把雨伞和书包一起绑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

勇树坐在脚踏车座椅上,但并没有踩踏板。他的一只脚踮在地上,视线看向前方。不光是他,周围其他学生也都和他姿势相同。

他们都停在沿着堤防的道路上,堤防下是名为逢泽川的小河。

沿着这条路直走,就可以来到开阳高中的大门,但他们停在距离校门口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很明显的,事态不同寻常。路旁停了几辆警车,大批警官表情凝重地走来走去。警方拉起的警戒线让原本就很狭窄的路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准备去学校上课的学生全都被塞在这里。

“发生甚么事了?”

勇树的同学下了脚踏车,不停地跳起来张望,但只见警官走来走去,甚么都看不到。

不一会儿,在警官的疏导下,人潮终于渐渐动了起来。勇树经过看起来好像发生意外的现场时伸长了脖子,却甚么都没看到,只见目光锐利的警官一脸凝重地凑在一起讨论。

穿越那片混乱后,听到旁边学生聊天的声音。

“听说是命案。”一个理着平头的学生窃声说道。

“命案?真的假的?”

另一个学生也小声地说,接着两个人骑上脚踏车离开了,勇树没听到之后的内容。

──命案?

勇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在嘴里重复这两个字,却没有真实感。这个字眼包含了他所不知道的,大人世界的味道。

勇树一踏进二年A班的教室,其他同学都在热烈讨论这件事。几个人围著名叫近藤的同学,在勇树座位附近聊得口沫横飞,近藤平时很不起眼,但是今天早上他双眼发亮。

勇树听其他同学说,近藤向来比其他同学早到学校,因此在上学人潮还没有涌现时经过现场,比其他人更了解情况。

据近藤说,他经过时看到现场有大量血迹。他形容:

“血迹四溅,好像用水桶泼的水,既像是红色,又像是黑色,总之血已经干了,颜色看起来很恶心。”

有几个同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是近藤的下一句话令其他人更加紧张。他说,遇害的可能是本校的学生。

“真的假的?”有人说,“真难以相信。”

“应该错不了,我经过现场时,刚好听到警官在讨论。”

“是女学生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听得那么仔细。”

他们猜想有女学生遭到强暴后被杀害,最近的确经常在新闻中看到街头随机杀人的消息。

“现场有血,代表凶器是刀刃吗?”

近藤身旁的学生问。

“那也未必。开枪也会流血,你没有看过西部片吗?”

另一个同学说,旁边的两、三个人点点头。

“但如果是开枪,应该不会有那么多血溅出来。”

“真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样感觉。”

大家对凶器和出血程度的了解都半斤八两,便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不一会儿,有一个同学小声嘟囔说:

“那个堤防早上和晚上都很冷清,所以很危险。”

听到这句话,大家似乎想起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看到大家的谈话告一段落,勇树拿出了英文单字本。因为他想起自己并不是无事可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然而,下一刻走进教室的同学的一句话再度打断了他的好学精神。

“教物理的森川在和刑警谈话。”

绰号叫温泉的学生大声说道,这个小个子学生的家里开澡堂。

“在哪里?”近藤问温泉。

“在会客室,我看到他走进去。绝对就是森川,错不了。”

“为甚么森川要和刑警见面?”

“我怎么知道?”

温泉嘟着嘴。

森川是勇树他们的物理老师,年过三十。以前曾经打过橄榄球,身材很壮硕,也很受学生的欢迎。但勇树更在意的是,森川是棒球社的领队。

“森川不是棒球社的领队吗?”

一个高个子的学生似乎察觉到勇树内心的慌乱,转头问他。他是排球社的笹井,才高二的他胡子特别浓,有一张老气的脸。

“被杀的该不会是棒球社的人吧?”

这个意见很大胆,其他同学也纷纷点头。笹井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反应,一脸奸笑地对勇树说:“须田,你哥哥可能知道情况。”

勇树不发一语地整理英文单字本。他很清楚笹井的目的,不想回答。

“喂,须田。”

当笹井用低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时,其他同学都匆匆坐回自己的座位。因为班导师佐野已走了进来。

“书呆子,少装模作样了。”

笹井撂下这句充满恶意的话,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班导师佐野是历史老师,这个向来温和的中年男子今天眼神特别严厉。平时他在点名时总是爱开玩笑,今天连一句玩笑话都没有说。

点完名后,佐野宣布第一节课自习。他只说要召开紧急职员会议,平时听到自习就毫不掩饰脸上笑意的同学,今天也都一脸乖巧。

佐野打算走出教室时,前排响起一个声音。是坐在第三排的近藤向佐野发问。

“谁被杀了?”

佐野听到后,注视着近藤的脸。全班同学屏息以待,他大步走向近藤,近藤缩成一团低下了头。他要揍人了。勇树心想。但是,佐野甚么也没说,环视整个教室后吩咐道:“保持安静,不要吵。”就快步走出教室。

佐野的脚步声远离后,所有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近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他脸上还残留着紧张的表情,只是在周围的同学面前逞强。

勇树从书包里拿出爱伦?坡的英文原着。他在自习时都看这本书,他梦想以后能够从事发挥英语专长的职业,眼前的目标是考进东京大学,做为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勇树虽然不清楚大学的好坏差异,但他相信,只要考进全日本最优秀人材聚集的大学,就绝对错不了。

为了实现梦想,他决心排除任何杂音用功读书,但今天的杂音特别多。他手上的《金甲虫》看了还不到一页,眼前的光线就突然变暗了。他一抬头,笹井一脸冷笑地俯视着他。

勇树故意叹了一口气,打算再度低头看书,但笹井把他超过二十公分的手掌放在书上,勇树抬头瞪着笹井。

“你去看一下,”笹井说,“森川被找去,绝对和棒球社有关。因为森川没有当班导师。你去问一下须田学长,了解一下到底是甚么情况。反正三年级现在也是自习时间。”

好几个同学听到笹井的声音,纷纷围了过来。

“你自己去问啊。”勇树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即使我去,你哥也不会理我。有甚么关系嘛,反正你又不吃亏,去吧去吧。”

“对啊,去问问看嘛。”另一个围过来的男生也说,“而且,须田学长搞不好也被警察找去了。”

“警察找我哥干嘛?”

勇树气势汹汹地反问,那个同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看到他们的态度,勇树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你要去问吗?”笹井瞪着他问。

“我不想一直在这里浪费时间。”

勇树说完来到走廊上,用力关上教室的门。

勇树的哥哥须田武志不光在开阳高中内赫赫有名,更是本地家喻户晓的名人。多年来,开阳高中的棒球社在夏季的县赛中从来没有进入过第三轮比赛,靠着武志的精湛球技,在去年的秋季赛中夺得亚军。十天前的选拔赛虽然饮恨落败,然而他的投球几乎牵制了以强打闻名的亚细亚学园,吸引多位球探的目光,公认他旋转快速的快速球和控球的精准度已经达到了职业水准。

勇树为自己有一个天才投手哥哥感到骄傲,选拔赛结束后,他甚至很想走在街上时,在胸前挂一张纸,说自己是须田武志的弟弟。

然而,当别人称赞哥哥时,他既感到高兴,又有一种想要逃走的焦躁。并不是因为别人拿他和优秀的哥哥比较,令他感到不自在,勇树很清楚没有人拿武志和勇树进行比较。他的焦躁来自于他发现,自己和武志相比,哥哥只是在顺利消化两人之间约定的工作配额而已,自己的分内工作却几乎没有进度。

※※※

勇树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从二楼来到三楼。武志的三年B班就在三楼。

和趁自习就开始吵吵闹闹的二楼相比,三楼寂静无声,好像整层楼都没有人。而且走廊上铺着木板,即使再小心,每走一步,还是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勇树竖起耳朵,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三年B班旁时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教室里传出异样的动静。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啜泣声和擤鼻涕的声音。勇树蹲下身体,从窗户向教室内张望。班上将近一半都是女生,她们都用白色手帕捂着眼睛,或是趴在桌子上。男生不是抱着双臂,就是托腮沉思,或是闭目静想,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

武志坐在靠走廊的最后排。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跷着两条长腿,锐利的视线看向空中。

原来是这个班上的学生被杀了。勇树心想。这个教室内充满深深的悲哀和凝重的气氛,让他产生如此直觉。

他很后悔来到这里,想到自己前一刻偷看的样子,不禁产生了令他作呕不已的自我厌恶。

当他悄悄离开窗边,轻手轻脚地准备往回走时,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了。门可能有点卡住,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勇树差一点叫起来。

“你来干嘛?”

声音在勇树的头上响起。即使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有点……”

勇树低着头吞吐起来,他想不到合理的藉口。

“找我吗?”

“嗯。”勇树点头。

武志沉默片刻,随即抓着勇树的手臂说:“跟我来。”他力大无比,把勇树拉到楼梯口。

“找我有甚么事?”

武志侧脸问勇树。勇树一时不知道该扯甚么谎,只能向哥哥坦承了和笹井他们的对话。

“真是一群无聊的人。”

武志不耐烦地说,但他说话的语气不像平时那样气势十足。

“没关系,对不起。”

勇树打算走下楼梯,听到武志从背后对他说:“等一下。”便停下了脚步。

“是北冈。”武志说,他的语气很平淡。

勇树呆然看着哥哥的脸片刻,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反问武志:“北冈哥吗?”

“他被人杀了。”武志斩钉截铁地说,“北冈被人杀了。”

“怎么可能?”

“没骗你。”

说完,武志走上楼梯,转头看着弟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赶快回教室,不要为不必要的事分心。你不是有自己该做的事吗?”

“但是……”

“这和你没有关系。”

丢下这句话,武志便走上楼梯。勇树目送哥哥离去的背影,带着窒息般的混乱感下了楼。

北冈明的尸体是在四月十日星期五,清晨五点左右被发现的。每天清晨经过堤防的国二送报少年,如同往常般,沿着逢泽川,从上游跑向下游的方向时,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尸体。

二十分钟后,侦查员赶到现场。送报少年和开阳高中的工友在距离尸体一百公尺以上的地方等待警方的到来。少年发现尸体后立刻冲到开阳高中,工友听完他说明情况,随即联络了警方。工友就住在学校附近,但上班时不会经过尸体所在的那条路。

警方立刻了解了尸体的身分,工友证实是棒球社的北冈。开阳高中棒球社最近大出风头,工友认识棒球社所有的成员。

北冈明穿着灰色毛衣和学生制服的长裤趴在草丛中。他似乎腹部中刀,血流满地。

侦查员在他身旁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一只七十公分左右的杂种狗死在北冈尸体附近,脖子根部被利器割开,也流出了大量的血。被发现时,全身的毛都因为沾到血而发硬了。

“太奇怪了。”

县警总部侦查一课的高间点了今天的第一支烟。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眼睛也有点睁不开,虽然年过三十,至今仍然是单身汉,这么大清早赶到现场工作,通常都饿着肚子,来不及吃早餐。

“应该是被害人的狗,”站在高间身旁的后辈小野指着狗的项圈和狗链说道,“被害人可能在带狗散步时遇害。”

“晚上九点、十点跑出来散步

?别忘了他是高中生。”

听署内的监识课员说,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状态,研判被害人是在七、八个小时前死亡。虽然解剖后,确切的死亡时间可能会改变,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死亡时间可能在昨晚九点到十点之间。

“这并不稀奇,问题是为甚么连狗也一起杀害。”

“可能在杀被害人时,狗在一旁拚命吠叫,所以连它也一起杀了。”

“太残酷了。”

“人都可以杀了,杀一只狗应该根本不觉得怎么样吧。”

“那倒是。”

之后,高间他们的组长本桥走了过来,对他们说了声:“辛苦了。”本桥虽然刚过中年却一头白发,看起来不像刑警,更像是学者。

“真早啊。”高间佩服地说。

“我才刚到。”本桥打了一个叮欠。

听本桥说,目前在现场周围并没有找到凶器。根据推测,凶器是稍有厚度的刀子,很可能是凶手带走了。

北冈明的父母已经赶到,也已经向他们了解了情况。北冈的母亲里子哭得呼天抢地,暂时无法向她了解情况。透过北冈的父亲久夫得知,北冈明昨晚九点左右出门,说要去森川老师家里,就再也没有回家。

“森川是棒球社的领队吗?”高间问。

本桥一脸诧异地说:“你知道得真清楚。”

“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也是开阳的毕业生。”

“是吗?真是太巧了,你们现在仍然有来往吗?”

“以前经常见面,最近有点疏远。”

“那就好办了,你和小野一起去向那个老师了解一下情况。”

“好。”高间在回答时,心情很复杂。他当刑警已经十年,这是第一次在工作上和熟人打交道。而且,对方还是以前经常玩在一起的森川。

“被害人身上有被拿走甚么东西吗?”

高间问。

“没有,他父母确认过了,好像没有被拿走任何东西。”

“还有其他的伤吗?”

“也没有,但地上似乎留有打斗的痕迹,目前对凶手完全没有概念。”

本桥皱着眉头,露出很有学者风范的表情。

到了上学时间,陆续有很多学生经过堤防。高间和小野跟着学生一起走向开阳高中。

“我不知道开阳的领队是你朋友。”

走在路上时,小野语带佩服地说。

“之前选拔赛时刚好很忙,没时间聊到这个话题。”

“开阳能进入甲子园太了不起了,但如果少了捕手北冈,损失应该很惨重吧。应该没有其他选手可以成功接到须田的球。”

“天才须田,这个投手太厉害了。虽然我对他不太了解。”

“真的很厉害,原来那就叫威猛快速球。”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很喜欢棒球。”

“我记得你是巨人队的球迷。”

“是啊,今年很期待王贞治可以拿到三冠王。今年他还是用金鸡独立的一本足打击法,状况很不错。问题在于打击率,希望能赢过长岛和江藤。”

小野似乎真的充满期待。

他们来到学校的警卫室说明来意后,等待片刻,女事务员带他们来到会客室。这间朝南的房间光线充足,高间站在窗边,眺望着他以前参加橄榄球社时练习擒抱的运动场。眼前的运动场和他记忆中的情景没有差别,但今天他觉得格外生疏。

不一会儿,校长饭塚现身。他的头顶已经秃了,但鼻子下方蓄的胡子很壮观。

一个体格健壮、皮肤黝黑的男子跟在校长身后,一看到高间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就是森川。

饭塚说了一长串开场白,很希望自己也能够陪同,但高间委婉地拒绝了。

“我们希望尽可能分别谈话,因为校长在场有可能会对森川老师的发言产生微妙的影响。”

“是吗?不,其实我倒认为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

饭塚似乎仍然希望留下来,但并没有坚持,只对森川说了声:“那就麻烦你了。”转身走了出去。

高间坐在椅子上,转向森川的方向说了声:“好久不见。”

“恐怕有一年没见了吧?”森川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却很宏亮,“你负责这起命案吗?”

“是啊。”

高间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很惊讶吧?”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森川摇了摇头。

“有没有想到可能是谁?”

“完全没有头绪。”

“听北冈明的父母说,他昨天出门时,说要去你家。”

“好像是。昨晚十一点,我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说他还没回家……”

“北冈去了你家吗?”

“不,他没来,我也不知道他要来。”

“所以,北冈说谎骗了他家人吗?”

“我想应该不至于,北冈有时候会来我家,但很少会事先联络。”

所以,北冈明是在去森川家的途中遭到攻击。

“你仍住在樱井町吗?”

“对啊。”森川点头。

北冈明住的昭和町位在逢泽川的上游,樱井町位在下游,因此他是沿着堤防的路从上游走到下游。

“北冈明为甚么昨晚要去你家?”

听到高间的发问,森川想了一下,然后再度摇头。

“不知道,他通常来找我是讨论练习方式或是比赛的成员,但不知道昨天有甚么事。”

“他平时都是晚上九、十点来找你吗?”

“不,平时通常比较早,但九、十点也不算特别晚。”

“昨晚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家吗?”

“对,我在家,整个晚上都在家。”

“最好有人可以证明。”

高间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但森川的神色有点紧张。可能是被问及不在场证明让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不……很遗憾,我一个人在家。”

“是吗?没关系,我只是确认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高间仍然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

这么说,北冈明昨晚的行为并没有特别的可疑之处吗?高间总觉得无法释怀。

“他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甚么特别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森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有没有人恨他吗?”

“也包含这个意思。”高间说。

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北冈很了不起。不光是他在棒球方面的杰出表现,他的统御能力和指导能力也不容小觑。他可以根据不同的对手,采取不同的应对方式。虽然舆论都认为我们是靠须田的快速球进军甲子园,但如果北冈不是主将,绝对不可能成功。不光是棒球,北冈在带人方面的表现很突出,怎么可能有人恨他?”

“也可能有人恩将仇报,这和当事人的为人处事无关。”

森川摇了摇手,意思是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高间向来认为,越是完美的人,越容易引起憎恨。

“在棒球社中,他和谁最要好?”高间问。

“应该是须田吧,”森川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有他能够和北冈平等对话,他们也在同一个班级。”

“我想见一下须田。”

“我想应该没问题,不知道校长会怎么说。”

高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野,小野立刻心领神会地出去和校长交涉。室内只剩下两名当年的橄榄球队友。

“我听到你当棒球队的领队时吓了一跳。”

高间抽着烟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很投入,只是最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

“因为你们打进了甲子园。”高间吐了一口烟。

“只要有须田和北冈在,无论谁当领队,都可以打进甲子园。接下来的最大梦想,就是在夏季全国比赛中打进甲子园……”

森川似乎突然想到现实中发生的命案,闭上嘴巴,咬着嘴唇。

一阵沉默。

“你女朋友还好吗?”

高间移开视线,在烟灰缸里捺熄了烟蒂。他尽可能说得若无其事,但声调还是和刚才略有不同。

“啊?喔……”森川也有些吞吞吐吐,“她很好。”

“是吗?”

高间又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目光紧盯着窗外的运动场。

十五分钟后,小野才和校长交涉完,回到会客室。须田武志和北冈明他们的班导师久保寺先走了进来,叮咛他们不要刺激和伤害学生。他似乎很紧张。

高间告诉他没问题,并要求在向学生了解情况时,教师不要在场。久保寺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好和森川一起离开了。

他们离开数十秒后,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请进。”高间回答。门打开了,一个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身穿学生制服的高个子男生走了进来。

高间立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病态。虽说他加入了棒球社,但脸色偏白,一双长眼布满血丝,有一种阴沉的感觉。而且,高间觉得他比想像中更成熟。

须田弯下紧实的身体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我叫须田。”他没有特别活力充沛的样子,态度很自然。

高间看到他坐下后,一脸温和的表情说:

“选拔赛真可惜。”选拔赛在五日那一天结束,德岛海南高中获得了优胜。“最近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武志回答,“至少在昨天之前,一切都好。”

听到这句话,高间忍不住和身旁的小野互看了一眼。武志面无表情。

高间清了清嗓子,“北冈的事真令人难过。”

“……”

武志或许说了甚么,但高间没有听到,只看到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你有没有甚么线索?”

“……”

“最近北冈有甚么和之前不同的地方?或是引人注意的……你还记得吗?”

武志带着怒色,移开了目光。

“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没有观察得那么细。”

他的反应出人意料。

“但他不是一直都协助你吗?比方说,他在指示时,也可能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境。”

听到刑警的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是基于心境发出指示就惨了。”

高间一时说不出话,注视着这位被称为天才投手的年轻人的眼睛。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决定改变问话方法。

“警方认为北冈在昨天晚上去森川老师家的途中遭人袭击,但不知道他为甚么去找老师,你是否知道原因?”

武志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主将和领队要说甚么?可能是讨论练习比赛的成员,也可能要决定打扫社区活动室的日程。”

反正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从他说话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这种言外之意。

“他身为主将的表现怎么样?”高间问。

“应该算表现得很好吧,只是太一板一眼了。”

“太一板一眼?”

武志微微偏着头。

“他太尊重每个人的意见了,这样会没完没了。”

“棒球社内部是不是曾经发生过甚么争执?”

“好像有吧,只是我从来不参与。”

“最近有没有发生甚么事?”

高间问。

“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最好问一下其他社团成员。”

高间默默观察武志的脸,武志也看着他,但是武志的视线似乎仍然锁定了更遥远的地方。

之后,高间又问了棒球社其他成员对北冈的评价,以及在班上的情况,武志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当问及除了他以外,北冈还有没有其他好朋友?他回答说,他和北冈也没有特别要好。

最后,高间问他昨晚九点到十点在哪里,高间尽可能问得很轻松,但武志的表情略微严肃起来。

“所有相关人员都会问这个问题,”高间安慰他。“刚才也问了森川老师,老师说他在家里。”

“我也在家。”武志回答。

“和谁在一起吗?”

武志想了一下,很快回答说:“没有。”高间没有继续发问。

目送着武志鞠躬后离开会客室的背影,高间总觉得他似乎忘了问甚么。

武志被刑警找去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勇树的耳朵。在第四节数学课自习时,多嘴的同学特地来告诉他。

但勇树早

就猜到武志可能会被找去,所以并没有太惊讶。武志和北冈都参加棒球社,而且是同班,再加上他们又是投手和捕手的关系,当然是最重要的关系人。

武志进入开阳高中的第一个星期,勇树就得知了北冈的名字。当时,勇树刚升上国中三年级。

那天他放学回家时,立刻发现哥哥心情特别好。武志平时很少把情绪写在脸上,那天不时地开玩笑。勇树忍不住问哥哥,武志心情大好地告诉他,今天棒球社来了一个新的捕手。他平时很少和弟弟聊棒球的事。

武志当然不可能只为来了一个捕手感到高兴,而是他判断那名捕手很优秀,很适合成为自己的搭档。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

一个星期前武志加入棒球社后,开阳棒球社顿时欢天喜地。天才投手须田在中学棒球界也是赫赫有名,大家在高兴之余,随即发现了问题。没有人能够接到他的球。应该说,原本担任捕手的三年级学长转学离开了,棒球社内没有捕手。虽然挑选了几名内外野手练习了一下,但武志根本无法发挥实力。

勇树清楚记得武志那一阵子的样子。他每天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默默地吃晚餐,然后拿起棒球和手套去附近的神社,一个人练习投球。虽然只是把球丢进挂在石头鸟居上的篮子里,据武志说,这种方式的练习效果很棒。

在这种情况下,曾经在名门中学担任捕手的北冈进入棒球社,当然令武志欣喜若狂。

之后,须田、北冈这两个人的搭档成为开阳棒球社的一对翅膀。那年夏天的棒球大赛中,向来在第一轮就遭到淘汰的开阳打到了第三轮,去年夏天更获得亚军,秋天时又打赢了曾经代表全县前往甲子园比赛的学校,得到了参加今年春天选拔赛的资格。

没想到,其中的一只翅膀断了。

想到武志目前的心境,勇树也不由得感到心痛。

※※※

午休时间吃完便当后,勇树立刻走向体育馆。他知道这个时间,武志总是躺在体育馆旁的樱花树下。

勇树走去那里,发现武志果然在那里。他左手枕在脑后,躺在草皮上,右手握着软式网球。据说这样可以锻链握力。

勇树走过去时,武志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天空。勇树闷不吭气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虽然才四月,但天气很暖和,身体微微渗着汗。

“听说你被刑警找去了?”勇树略带迟疑地问。

武志没有立刻回答,把掌中的网球握了五、六下,不耐烦地说:

“没甚么大不了。”

“他们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破案?”

“……也对。”

勇树很想知道刑警到底问了些甚么,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既然哥哥说没甚么大不了,应该是认为没必要说,如果有甚么秘密,哥哥也不可能说出来。勇树在几年前,就知道哥哥的这种性格。

“北冈哥为甚么被杀?”

勇树鼓起勇气问道,但武志仍然沉默不语。

“哥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武志冷冷地说。

勇树有点不知所措,但随即不去多想,躺在武志的身旁。他觉得甚么都无所谓了。他原本就不喜欢追根究柢,还不如默默地躺下来更好。和武志在一起,勇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那个刑警,”不一会儿,武志主动开了口,“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勇树惊讶地问。他脑海中浮现出推理小说的情节。刑警问哥哥的不在场证明,代表他们在怀疑哥哥吗?

“所有相关人员都要问不在场证明,领队也被问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回答的?”

“他问我昨晚九点到十点人在哪里?我回答说,在家里。不然还能怎么回答。”

“也对。──九点到十点……”

勇树思考着自己昨天九点到十点在干甚么,可能去了澡堂。虽然警方不至于问到自己头上,但万一问起的话,似乎有点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担心。

话说回来,为甚么要问所有相关人士的不在场证明?他有点生气。他深信没有人会因杀了北冈而得到甚么好处,更不会有人憎恨北冈。

“北冈哥一定是遭到疯子袭击,这是唯一的可能。”

勇树断言道。武志没有说话,继续用网球练握力。

※※※

勇树回到教室后,得知下午恢复正常上课,第五节古文课的手塚麻衣子老师已经出现在教室准备上课。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裙白衬衫,听说她快三十岁了,但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皮肤白皙水润。勇树的班级是男生班,很多学生都很期待手塚老师来上课,甚至有学生乱开玩笑说:“我们两、三个人一起把她扑倒。”只是他们说话的语气不完全像是在开玩笑。

几个学生围着手塚老师,似乎正在讨论命案的事。中心人物当然还是近藤,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甚么,因为能够和心目中的偶像手塚老师说话,他兴奋得从脚底红到额头。

“没有目击者吗?”

听到手塚老师的问话,勇树也抬起了头。因为她的语气很认真。

“应该没有吧,”近藤说,“如果有人看到,应该会立刻报警。”

“不一定是看到命案现场,也许在附近看到可疑的人影之类的。”

“我不太清楚,警方应该正在调查这些事吧。”

接着近藤告诉大家,他在会客室前遇到的刑警眼神很凶狠、很可怕,大家便开始聊起这个话题。

※※※

放学后,媒体记者和警官几乎都离开了,堤防旁那条路也不再像早晨上学时那么拥挤。勇树经过附近时,下了单车,在附近探索。他没有找到近藤说的血迹,但看到用粉笔画的人型。尸体高举着双手,分不清是仰躺还是俯卧。两名女学生看着人型,窃窃私语着快步离开。

人型旁还有一个小很多的图形。勇树试着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想要了解到底是甚么东西的形状。附近的草丛传来沙、沙的窸窣声,他惊讶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挽起西装袖子的男子在堤防中间站了起来。他虎背熊腰、一脸精悍,一只手拿着记事本,另一只手不停地在上衣和长裤口袋里摸索。

勇树看到后,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拿出一支HB铅笔,对着下面说了声:“请用。”男人有点惊讶,随即笑着从堤防走了上来。

“谢谢,我的笔不知道掉去哪里了。”

他用向勇树借来的笔迅速记录着甚么,归还时看着勇树的脸,眼睛微微睁大。

“不好意思,请问你叫甚么名字?”

“须田勇树,”勇树回答,“我是武志的弟弟。”

男人一脸“果然啊”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们长得很像呢。”

勇树很开心,他喜欢听别人说他和武志长得很像。

“你是刑警吗?”他问。

“嗯,对啊。”

刑警叼着烟,擦了两、三次火柴点着烟。乳白色的烟雾飘过勇树的面前。

“请问这是甚么?”

勇树指着脚下的小图形问。

“是狗。”刑警回答,“是北冈的爱犬,名叫麦克斯。听说北冈很疼爱它,出门的时候都会带着它。那只狗也被杀了,被割断喉咙。”

刑警用右手做出割喉的动作。

“为甚么连狗也……?”

“不知道,可能凶手讨厌狗吧。”

勇树抬头看着刑警,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刑警并没有笑。

“凶手是刚好路过的暴徒吗?”

勇树试探地问道。刑警陶醉地吸了一口烟,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可能性相当大。如果是计划性犯案,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为甚么凶手知道北冈在那个时间经过这里?这里一到晚上就几乎没有人经过,或许认为是暴徒所为比较合理。不过,北冈并没有被偷走任何东西。”

“可能是头脑有问题的暴徒,”勇树说:“绝对不可能是认识北冈哥的人杀了他,虽然我都是从我哥口中得知他的事,但我知道他很优秀,因为我哥哥很信赖他,半吊子的人不可能胜任我哥的捕手。”

他越说越激动,那警抽着烟露出好奇的眼神,勇树害羞地低下头。

“你不打棒球吗?”刑警问他。

勇树犹豫片刻,回答说:“我没有才华。”

“才华?任何人只要多练习,球技就会进步。”

“不行,如果只能练到这种程度,我情愿多花时间用功读书,考上一流大学。”

“甚么意思?读书当然很重要。”

“该怎么说……我家没办法让我们把打棒球当成游戏,我哥打棒球并不是因为兴趣,而是他的生存方式。虽然我哥确实很有棒球天分,但我没有,所以我只能好好用功读书,考进一流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早就有人对我说过这番话了。”

“这番话……是谁对你说的?”

“哥哥。”

勇树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况。那时候他刚进中学,读二年级的武志已经展现了天才投手的本领,开始在国中棒球界受到瞩目。勇树十分崇拜哥哥,也希望可以加入中学的棒球社,但武志用严厉的口吻对他说:

“你觉得自己棒球打得很好吗?”

“虽然我打得不好,但只要多练习就会进步。”

“不行,光是有进步还不行。我打棒球,是因为以后要靠这个吃饭,你应该知道家里很穷吧?棒球手套也不便宜,家里没这么多钱可以让我们把棒球当成游戏。勇树,你很聪明,最适合靠脑袋赚钱,你要靠读书出人头地,我要成为职棒选手,我们一起努力,让老妈过好日子。”

勇树并不是不了解哥哥的意思,但当下还是无法接受。于是,他决定先去参观棒球社训练的情况,当天就决定听从武志的话。

武志的练习量太惊人了。勇树难以相信他可以这么长时间地持续活动身体,他终于了解,这就是哥哥所说的“打棒球不是游戏”。

于是兄弟两人决定,武志专攻棒球,勇树用功读书。那天之后,勇树比别人加倍用功读书,因为他知道,只有普通的努力,将无法和武志在棒球方面的成就匹敌。

“对我们两兄弟来说,棒球和读书都是为将来做准备,所以不能当作游戏。”

刑警夹着香烟听勇树说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脸。此时,勇树才惊觉自己可能说太多了。

“时间太晚,我要回家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说完,他骑上脚踏车,用力踩着踏板。如果武志知道自己和刑警聊了这些话,可能会责骂他。

勇树从学校回家时,志摩子正在做裁缝的家庭代工。平时这个时间,她都在附近的工厂做缝纫或是机械编织的工作,今天比较早下班。

“听说今天很不平静?”

勇树脱鞋走进屋时,志摩子对他说。她从附近家庭主妇的口中得知了北冈明的死讯。

“哥哥有没有说甚么?”

勇树担心被纸门内的哥哥听到,压低嗓门问。勇树看到武志脱在门口的运动鞋,知道他已经早一步回到家,正躺在隔壁房间休息。

“没有,他甚么都没说。”

志摩子摇着头。“武志一回家便闷不吭气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是吗……?刑警到学校来,也把哥哥找去问话。”

“刑警找他去?真的吗?”

“我回家的路上也和那个刑警聊了一下,他立刻就认出我们是兄弟,说我们长得很像。”

“是吗?”

志摩子开始收拾裁缝工具,准备去做晚餐。

※※※

志摩子在十九岁时和须田正树结婚,正树比她大七岁,在一家小型电力工程公司工作。他们都举目无亲,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共同生活。虽然谈不上丰衣足食,但日子过得很充实。

结婚第七年的秋天,在家里等待丈夫下班的她,接到了噩耗。前来通知的公司同事,以公事化的口吻宣告了不幸的消息。正树不慎碰触到带电的电容器,发生了触电意外。那个同事说,这是无法预测的意外。

志摩子带着当时分别只有五岁和六岁的两个儿子赶到医院,中途便泪水溃堤,好几次都忍不住放声痛哭。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正树的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她呼喊着丈夫的名字,抱着他痛哭失声。还不懂事的勇树看到母亲的样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护士们也在一旁掉泪,只有武志没有哭,握紧拳头站在那里。

那天之后,志摩子的生活完全改变。为了两个儿子,她必须拚命工作。两个儿子也很懂事,从来不曾提出任何

奢侈的要求。当他们读小学时,她给了武志棒球和手套,送给勇树一本百科全书。升高中时,她原本希望武志读棒球名校,勇树读升学率高的学校,但兄弟两人都主动提出要就读本地高中。

※※※

“那个刑警感觉不怎么起眼,没想到眼神很锐利呢,应该是工作的关系吧。”

勇树说这句话时,纸门打开了。里面的房间没有开灯,武志站在漆黑的房间门口,低头看着勇树和志摩子。

“刑警问你甚么?”

武志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没有问甚么特别的事,我和北冈哥又不熟……只是刚好遇到刑警。”

勇树告诉武志,因为刑警的笔不见了,所以他借铅笔给刑警。

“是喔。”武志嘟囔着走了进来。

“我听到刑警说了很有意思的话。北冈哥身旁还有狗的尸体,为甚么连狗也一起杀害,还有凶手为甚么知道北冈哥会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路……总之,还有很多不解之谜。”

“哼,那还用问吗?凶手这里有问题。”

武志用食指指着太阳穴。“上次不是有一个美国人遭人刺杀吗?这次也一样。”

上个月二十四日,美国的赖肖尔(EdwinOldfatherReischauer)大使遭人刺伤。凶手是十九岁的少年,他认为美国的占领政策导致他生活困顿,所以犯下那起刺杀案。那名少年之前曾经接受过精神病的治疗。

“只能说,北冈和那只狗都运气太差了。”武志说。

“嗯,刑警也说这个可能性相当大。”

“我想也是。”

武志连续点了好几次头,看着勇树说:“之后的事警方会处理,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你不要再管了。”

“我知道。”

“你没这种闲工夫。”

说完,武志站了起来,在门口穿上球鞋。“我去跑步。”

“再三十分钟就可以吃饭了。”

志摩子对着他的背影说,武志点了点头,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北冈明的尸体被人发现的第四天,高间带着小野拜访了北冈家。这段期间,他们积极地明察暗访,仍然没有找到有力的线索。虽然也彻底调查了北冈的人际关系,但并没有发现值得深入调查的问题。

“很难想像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

前往北冈的家中,小野偏着头嘀咕。“先杀狗,再杀主人──这未免太不合理了。”

“谁知道呢?目前还不了解当时的状况。”

高间小心谨慎地回答,但他内心也有和小野相同的疑问。

解剖报告已经出炉,和之前推测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发现一个奇妙之处,就是从北冈明的伤口上检验出爱犬麦克斯的血液,然而麦克斯身上并没有北冈明的血液。也就是说,凶手先杀了麦克斯,再用同一把刀子刺杀了北冈明。

为甚么凶手先杀了麦克斯?难道凶手果真是疯子,胡乱地挥刀杀人吗?

两名刑警一路上思考这个问题,很快来到了北冈家门口。在昭和町中,北冈家所在的这一带住宅区,房子都比较大。高间抬头观察了两层楼的房子,按了门旁的门铃。

出来应门的是北冈的母亲里子。她个子娇小,五官端庄秀丽。案发当天,曾经在警察署看过她,她这一阵子似乎瘦了,但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两名刑警在佛坛前上香祭拜后,转身面对里子的方向坐了下来。

“呃……请问之后有甚么情况吗?”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里子露出好奇的眼神,向两名刑警打听侦办进度。

“目前正在全力侦办,相信不久就可以找到线索。”

虽然高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空洞,但他只能这么回答。里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们今天上门,是想看一下明同学的房间。”高间委婉地提出了要求。“案发之后,你有整理过吗?”

“没有,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子,请随意。”

说着,里子站了起来。

北冈明的房间朝东,约莫两坪大小,除了书桌和书柜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墙上贴着南海队野村捕手的照片,和选拔赛出场时的纪念照片。

桌上摊着日本史的教科书,高间拿起课本看了一下,书上有不少地方用红色铅笔画了线。一五六零年桶狭间战役,一五七五年长筱之战,以及一五八二年的本能寺之变。那一页的标题是“织田信长的统一大业”。

“他读书很用功。”

在一旁探头张望的小野说。高间也点点头,从书本磨损程度来看,这句话并不是恭维。

“他说历史快考试了。那天他七点左右回到家,吃完晚餐后,立刻回房间读书。”

“七点回家后到九点出门之间,他一直在家里吗?”

“对,这点绝对不会错。”

“这段时间内,都没有人上门找他?或是打电话给他?”

“是的。”

里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多次,里子每次的回答都很干脆,但高间知道,回答得越干脆,往往就越麻烦。

“明同学那天回家时,有没有和平时不一样?”

这也是问过多次的问题,但这次里子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捂着嘴,似乎在努力地回想。

一阵漫长的沉默。高间开始思考北冈明遭暴徒攻击的可能性,若果真如此,她无法想起任何事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大部份侦查员都开始认为是暴徒所为。

“虽然没有甚么不一样,”里子终于缓缓开口说道,高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但记得当时我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晚上不用练球。”

“练球?”

“这个月他经常在晚餐后出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要练球。因为不是每天都去,所以他说不去时,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那天他没有打算练球的样子吗?”

“对,我以为是快要考试的关系。”

高间心想,也许是因为他打算去森川家。

“你刚才提到他有时候去练球,具体地点在哪里?”

“我不太清楚……好像去石崎神社那里,详细情况我就……”

里子露出窘迫的表情,用手摸着脸。她似乎为自己不了解儿子的行踪感到羞愧。

石崎神社是一间古老的神社,从这里往南走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

高间想到了须田武志,问他也许可以找到答案,有可能是他们两人一起练球。

高间征求里子的同意后,开始检查书桌。除了圆规、量角器和尺以外,还有大量印刷在粗纸上的讲义,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反映了北冈明的性格。

“学生读书真辛苦。”

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小野感慨地说。

抬头看向书架,除了学校的课本以外,还有几本棒球的书,以及小说和随笔集,显示北冈明勤奋好学,兴趣广泛。高间从其中抽出一本名为《爱狗者的书》,那是一本大约两公分厚的精装本。从书上沾到了不少手垢,就知道他经常翻阅。

“他很喜欢狗。”

里子感伤地说,不知道是否又勾起了伤心的回忆,她按着眼睛。

“死去的麦克斯是他进小学时为他买的狗。从小狗的时候开始,就完全都由那孩子一个人照顾,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它……去练球时,有时候也会带着它。”

“是吗?”

既然北冈这么疼爱那只狗,也许带着狗一起死也是一种幸福。高间暗自想道。把书放回去时,看到旁边有一本相簿。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灰尘很少,或许是因为他不时拿出来翻阅?

相簿从北冈明的婴儿时代开始,接着是他背着书包上小学的样子,照片下方写着“小学入学典礼”。接着很快就出现了他身穿雪白棒球衣的身影,写着“进入小联盟”的感言。之后他穿着立领制服,从这个时期开始,大部份照片都和棒球有关。都是他握着球棒和戴着护具的身影。

相簿中的北冈明突然变得很成熟,他上了高中。有和须田武志一起在社团活动室前拍的照片,下面写着“和须田搭档,超感动”。

还有很多去参加合宿集训和比赛时拍的照片,和班上同学一起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相簿中还贴了赢得甲子园参赛资格时的剪报。

最新的一页上贴了全社团的人一起排排站在甲子园长椅前的照片,高间看了下面的文字。

──嗯?

高间把相簿拿到里子面前,“这是甚么意思?”

里子看了一眼,立刻摇了摇头。

“不清楚,我对棒球一窍不通。”

高间又看了那一小段文字。有甚么深刻的含义吗?虽然完全不知道和命案有甚么关系,但他把这段文字抄了下来。

“这段话真值得玩味啊。”

小野也探头表达了感想。

照片下写了这样一段话。

“第一轮就被淘汰,太可惜了。我看到了魔球。”

──看到了魔球……?

高间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照片。须田武志一双阴郁的眼睛令他格外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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