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当代社会刑罚中并没有“鞭尸”这一条,因此,尽管费承宇生前作恶多端,此时既然已经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于被追究刑事责任。

不过他生前的非法所得还是要处理的。

好在费渡对此早有准备,该剥离的剥离,该撇清的也撇清了。毕竟,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给自己设计一个好下场,所以无论如何,他得给跟着他的人留好后路。只不过现在这条“后路”要由他本人亲自来经营。

总之,以前那个闲散败家的“纨绔子弟”他是当不成了,费渡自己虽然有一口稀粥就能凑合活,但他还得养活一大帮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万机的总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骆闻舟在车位紧张的小区里弄到了一个车位——那车位设计得有问题,等闲人根本停不进去,有个买了二手房的房主搬过来才知道上当,十分痛快地低价转给了骆闻舟,费总当年山地上飙车练出来的技术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话说回来,那些花天酒地、飙车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不过“繁忙”本身绝不是一种痛苦,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忙。

每天晚上,费渡可以抱着笔记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垫靠垫俱全,还有个小杯架。他右手边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边放一只骆一锅——骆一锅守在他电脑的散热孔旁边蹭温暖、揣着前爪闭目养神——盯着屏幕时间长了,费渡还能抬头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特别是该挥汗如雨的美男自觉很帅,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运动长裤。

骆闻舟的地下室里除了杂物和二八自行车,还有完备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机、沙袋、史密斯架……一应俱全。

他从仍在惯性下转动的跑步机传送带上跳下来,拎起毛巾撸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览似的亮着轮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达到费渡旁边:“天天在这当场外观众,上回那大夫不是说你可以适当活动活动了吗?”

费渡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发送邮件,十分敷衍地说:“等我去办张卡。”

骆闻舟端起他没来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两口灌了,然后冲费渡呲出一口白牙:“办什么卡,家里这么多东西不够发挥?再说,私教能有我这么周到的‘贴身服务’么?”

费渡抬头看了看企图兜售肉体的“教练”,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难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见天日的小黑屋、一个……‘那什么’在匀速旋转的跑步机上原地奔跑——你不觉得这环境像个仓鼠球吗?”

骆闻舟:“……”

由于出言不逊,费总被大仓鼠当场叼走了。

骆一锅站了起来,惊得睁大了猫眼,随后,它判断自己未必斗得过耗子精,只好苦恼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两圈,见死不救地怂成了一团。

第二天,费渡是被骆闻舟皮带扣的轻微碰撞声弄醒的,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睡过了头,猛地坐起来……腰一软又摔了回去。

骆闻舟连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头发上亲了一口,轻声说:“没到你起床的时间呢,再睡一会。”

费渡这才发现,骆闻舟今天穿了制服。他们平时不强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来是要出席特殊活动。

骆闻舟:“还看,闭眼。”

费渡:“警察叔叔,以你这姿色,要是愿意辞职到我们那来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骆闻舟一整衣领,诧异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挖陆局墙角,有前途啊,年轻人——不过你知道陆局已经把你拉黑了吗?”

费渡:“……”

“他其实都不会拉黑,特意下楼找陶然问的,问完就拿你实践了。一个年过五旬,落后时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为你学会了一项新技能,宝贝儿,光荣不?”

从抓捕张春龄和范思远,费渡以身犯险差点玩脱开始,陆局就认定了他是个不靠谱的小青年,后来还发现,该小青年的朋友圈不发则矣,一发就是骆闻舟和他们家脸大无脖的肥猫,极其无聊。

前两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长一点的内容,题目叫“万变不离其宗”。陆局还以为费总对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发表了什么高论,正想拜读一下,看什么时候给孩子买房合适,不料点进去一看,发现是此人自己写的一篇“骗术”总结,从原则到方法论一应俱全、头头是道,让陆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亲身经历,顿时怒从心头起,眼不见心不烦地把他给屏蔽了。

费渡干巴巴地说:“那太遗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见活在滤镜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点累,亲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几圈。”骆闻舟先是开着屏给他转了一圈,抬头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脸,“不行,我真得走了。”

费渡在床边摸了摸,摸到了卷成一团的睡衣,抽出来披在身上:“今天怎么这么早?”

骆闻舟正经下来,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顾钊忌日,要正式给他还有小武他们追授烈士,有个仪式。”

费渡一愣。

仪式的地点在顾钊的葬身之地。

那陵园位置偏僻,面积也不大,似乎是当年有一阵子流行炒墓地的时候建的。

为了能多卖点钱,墓穴与墓穴之间距离非常狭小,像个戳进了地里的鸽子笼,两排墓碑之间,大约只有一米来宽的间隔,勉强够放得下两个花圈,凭吊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见肘起来。

生不能和许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热热闹闹地共眠。

顾钊就葬在这个捉襟见肘的“鸽子笼”里。

太阳才刚刚升起,名不见经传的小陵园门口就停满了车。

这场姗姗来迟的仪式办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后三排都站满了人,外围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媒体,来得晚的镜头都挤不进来。

陆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写好的悼词。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着捧花站在旁边,潮湿的营养泥沾了他一手。

骆闻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陆局快念完了,他念完你就上去献花,别在这梦游,‘燕城卫视’拿镜头扫你呢。”

肖海洋回过神来,余光一瞥,果然看见有一台摄像机正对着自己,摄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远远地冲他一笑,让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他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军营慰问演出,挑了一帮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电视台跟踪报道,据说能上晚间新闻。肖海洋不知踩了什么狗屎入选了,由于个子小发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来,肖海洋还是头一次站在镜头下,尽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电视”,对于当年还没有那么愤世嫉俗的小男孩来说,还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师打听了新闻哪天会播,特意在当天晚间新闻时跑到顾钊家里,拉他一起等着看。不过很可惜,整场演出的报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钟,声势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捞着一个镜头,刚好快要扫到站在角落里的他时,镜头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电视”,连个影子都没有,肖海洋失望极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顾钊的客厅里嚎啕大哭。

顾钊只好手忙脚乱的哄,他说:“你看,你才六岁半,已经差一点就上电视了,等你七岁半的时候,没准你就能站在电视中间了,比叔叔强多了,叔叔这么大年纪都没上过电视,这辈子估计也没什么戏了……”

顾钊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遗像会和肖海洋一起出现在镜头中间。

一旦生死相隔,人间的荣与辱,便都鞭长莫及了。

陆局的悼词念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献花,然后全体敬礼,快门声响成一片,算是给这一起错综复杂的大案画上了一个句号,只有小武的妈妈站在人群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她实在抑制不住,就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怕自己发出不恰当的悲声,打扰此时此地的庄严神圣。

“顾叔叔的抚恤金没人领。”肖海洋目视着离场的众人,几不可闻地说,“他没有家属。”

骆闻舟脚步一顿。他看见肖海洋好像个漏了的人形气球,整个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并没觉得多高兴,反而无所适从起来。

肖海洋天生小脑不太发达,是块当书呆的好材料,小时候理科成绩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类拔萃,老师看他脾气臭得骨骼清奇,以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去当了警察。当刑警除了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当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废柴,肖海洋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能一路阴差阳错地进入市局,运气简直不能用“玄学”来解释,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了顾钊能在这一年沉冤昭雪,推着他一路连滚再爬地吊着车位,走到如今这场终局。

十几年来,肖海洋就是想当警察,查旧案,给一个人洗刷冤屈,从来没想过查完以后他要去干什么。有时候,结局对于仍然活着的人来说,并非一了百了的解脱,只能让人从纠缠不去的梦魇中惊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骆闻舟:“还想继续干吗?”

肖海洋茫然地看着他。

骆闻舟又问:“那你有别的计划吗?”

肖海洋沉默着摇摇头。

“骆队,”郎乔举着电话快步走过来,“那个跨省作案的诈骗团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吗?”

不等骆闻舟发话,肖海洋已经十分训练有素地一扫之前的迷茫:“等等,小乔姐,我怀疑他们的据点不止有一个!”

骆闻舟冲他一招手:“边走边说。”

肖海洋一边跟上骆闻舟的脚步,一边展开他的“无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绝道:“我从上个月开始追踪他们的作案规律和行为模式,发现……”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

总有一天,会在自己漫长的脚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点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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