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某本网路杂志上看到一篇名为“当债主或熟识的酒店小姐突然跑来公司找你时该怎么处理”的专题报导,内容了无新意,而且里面没有提到当可怕的恶棍突然跑来公司找人时,又该怎么处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

不管他用了什么方法,总之他找到我的工作地点,出现在我眼前,这已经是事实,所以我这么问其实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胡子男抚了抚墨镜,摇摇头说:“要查出你在哪里,不是什么难事。”说着他缓缓朝我走近,我也同时往窗边退。

“别想逃。”

“是你吗?”我的背已贴上了墙,“陷害大石的就是你吗?”

但这话一出口,一股过去极少体会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浮现大石仓之助那一脸惶恐的神情,由于蒙受不白之冤而在看守所里接受侦讯的他,心中那难以承受的恐惧与无助,彷佛流进我的体内,从胃部窜到胸口,再从胸口窜到喉咙,紧紧勒住我,让我忽地失去了理智。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大喊:“是你吗?是你吗!陷害大石的就是你这家伙吗!”我的语气之激烈,宛如整个人早已离开墙边冲上前揪住胡子男的衣领,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数秒钟前,我还像只瑟缩的小羊,只敢战战兢兢地问“是你吗”,没想到现在的我却敢粗暴地称胡子男为“你这家伙”。胡子男看见我的激烈反抗,也是脸色一变,但他当然不可能被我吓到,那是愉快且赞赏的神情。“呵,你怎么啦?”胡子男问道。

“大概是大石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了吧。”我刚刚才气得大喊,现在却已恢复了冷静。这种宛如“即热式开水机”的情绪瞬间爆发,我自己也有些困惑,不由得将手放上胸口,怀疑舅舅是被某个脾气暴躁的人附身了。

“大石是谁啊?”胡子男耸了耸肩,“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你而已。”

“渡边先生,这个人是谁啊?”工藤鼓着脸颊问道。

“熟识的酒店小姐。”我随口应道。工藤毫无反应,反倒是胡子男笑了两声,挤眉弄眼地说道:“你最近都没来店里,人家忍不住就跑来公司找你了嘛。”一个魁梧男人说着这种话,实在不是普通可怕。

“很遗憾,”我说:“你又白跑一趟了。我没有任何你会感兴趣的情报,也不知道樱井由加利跑去哪里了。搞不好我妻子还比我清楚。还是你又想来拍下我的吃惊表情?”我说道。

胡子男伸出双手手掌朝着我,像默剧演员般上下摇手,“不是啦,不是啦,我今天不是为了那些事来找你,我只是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我心中暗忖,我能够告诉你的事情多得是,好比“不该随便揍人”,“拔指甲一点也不人道”、“你跟着我是问不出任何东西的”。这时工藤突然忿忿地大吼:“喂!你是来干什么的!”面对莫名其妙闯进工作室的胡子男,工藤错愕之余,似乎也有种地盘遭人侵犯的不快感。

胡子男转头望向工藤,然而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已站在工藤眼前,左手抓着工藤的肩膀,右手逼近工藤的耳朵旁。

“那是……我的……”工藤瞪大了双眼,全身僵硬。原本插在工藤上衣口袋里的一支原子笔,不知何时被胡子男夺走并拔掉笔盖,以笔尖对准工藤的耳朵,一副就是随时可将原子笔戳进工藤耳中的架势。

工藤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抱歉,我找他有点事要谈。”胡子男说完,微微一笑,将原子笔盖以手指弹了出去。那个可爱的动物头像造形笔盖旋转着画过空中,最后消失在置物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我不禁羡慕起那个笔盖能够躲到那里面去。

“那些家伙是何方神圣?”胡子男摸了摸墨镜框,转头问我。

“那些家伙?”我不禁挺直了背脊。

“上次那三个梳着三七分、身材有高有矮,想切你手指的家伙。”

“喔,你说那三个人吗?”他指的是前几天埋伏在我的回家路上,威胁我若不说出五反田正臣的下落就要断我手指的那三个人。“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他们最近一直缠着我。”胡子男摇摇头,放开了工藤。

“一直缠着你?”

“他们也没做什么,只是一天到晚出现在我附近,虽然不至于走到哪跟到哪,但显然是在盯着我。”

“大概是对你心怀怨恨吧。”那三人找我麻烦的时候,胡子男突然出手把他们赶走,搞不好还切断了其中一人的手指。有可能是这个缘故,他们才盯上了胡子男。一想到这,我除了讶异,也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们到底是谁?混哪里的?”

“原来你也会害怕?”

胡子男呵呵一笑,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不怕呀,只不过……”

“只不过?”

“很烦。那三个人就像三只苍蝇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快被烦死了。”

工藤不知何时偷偷来到我身边,悄声问道:“渡边先生,你们在谈些什么?什么切手指、什么走到哪跟到哪……,这些事跟大石先生有关吗?”

“不,这些跟大石没有关系。”我一边回答工藤,视线仍没离开胡子男,这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对了……”

“怎么?”胡子男微微凑了过来。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跟那三个人有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由我来判断。”

“那三个人正在寻找我公司一位前辈,叫做五反田正臣,他目前下落不明。”

“喔?”胡子男一脸兴致索然地噘起嘴。他这反应似乎不是装出来的,看来我公司同事发生的事情果然与他无关。

“而且,我知道那三人为什么会找上五反田前辈。”

“对啦对啦,我就是想知道像这样的情报。”胡子男伸出食指当指挥棒似地挥舞着,语气亲昵得像是在和死党说话,“得让他们再靠近我一贴,我才有办法教训他们呀。”

我相信他所说的教训,绝对不是口头上的“教训”那么简单,“因为五反田前备做了一件事,那就搜寻。他把‘播磨崎中学’,‘安藤商会’和‘个别辅导’这几个关键字放在一起搜寻,就把那三人引来了。”我强作镇定,把脑中临时想到的三个关键字说了出来。

“搜寻?你指的是上网搜寻吗?”

“不然还有哪个搜寻?”我说。

“喂,你再说一次,哪些关键字?啊,干脆直接写下来吧。”胡子男从外套口袋掏出便条纸与笔,递了过来。我伸手接过写下三个关键字之后,把纸笔还给他。

“渡边先生……”我身旁的工藤轻戳着我侧腹。

我知道工藤想讲什么。他刚刚想以这几个关键字上网搜寻,被我严厉制止,还振振有辞地命令他别轻举妄动,而现在我却故意劝胡子男上网搜寻,也难怪工藤会心生疑问。“这样真的好吗?”他偷偷问道。

我对他轻轻点了个头,示意他“别担心,交给我吧”。

胡子男瞪着便条纸上的字,那模样宛如正在努力学汉字的小孩,竟让我产生了几分亲近感。

“输入这些字上网搜寻,他们就会找上门来?”

“大概吧。”我点点头。当然,我其实毫无根据,也不确定那三个人是否真的是因为五反田上网搜寻而引来的。但是另一方面,利用胡子男来测试“大石仓之助的凄惨遭遇与他曾经上网搜寻特定关键字是否有关”,应该是个不错的点子。我们自己下去试太危险了,但这个男人的话,应该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应付得来吧。

胡子男一脸欣喜,指着桌上的电脑说:“那好,我可以在这里上网吗?”

我急忙回道:“你在这里搜寻,那三个人就会找到这里来。在这里应付他们,你也不太方便吧?”既然要拿他当白老鼠,当然最好还是让他用他自己家里的电脑。“你有电脑吗?”

“等等我用手机上网搜寻好了。”胡子男回道。“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上网搜寻就能把他们引来?那是什么机制啊?为什么查得出我在哪里?”

这一点我也在查证中,但我解释得煞有介事:“人家不是说吗?网路上什么都查得到。”

“真的假的?”胡子男咕哝着。我印象中的他总是一副自信满满、气定种闲的态度,因此看到他此划一脸疑惑的神情,感觉颇新鲜。

虽然我在他的面前依旧是处于弱势立场,但我回他了一句:“你有没有勇气上网搜寻?”

胡子男愣了一下,似乎没发现这是他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你有没有勇气?”我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你以为我是谁?”胡子男露出高傲且兴奋的笑容,一个转身走出工作室。

“够了,不用做了。”当天下午,加藤课长打电话来对我这么说。

胡子男走了之后,我和工藤各自回到手边的工作上。当然,编译器的错误讯息还是无解,委托本案的歌许公司依然联络不上,加上我不时上网浏览大石仓之助的案件报导,所以虽然坐在电脑前好几个小时,工作却毫无进展。我甚至有种感觉,不管再做几小时、几天、甚至是几年,这个工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因此当加藤课长重重叹了口气,说出“那个案子不用做了”的时候,我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可以不用做了?”我喜滋滋地问道。这就像是被关在一辆完全无法发动的公车上,终于获准下车的感觉。

“是啊,客户刚刚联络业务部,叫我们不用做了。”

明明我千方百计都无法联络上客户,为什么业务部却这么轻松就能接到客户的联络?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作案还没完成呢。”我说。

“对方说不要了,而且会付清全额费用,所以你快点收拾收拾回公司来吧。”加藤课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开心,或许在他的观念里,只要能拿到钱,其他都不重要吧。

“为什么客户会突然这么决定?”

“还用问吗?当然是不想和雇用卑劣犯罪者的公司有任何往来啊,他们一定是想和我们画清界线啦。”

“大石又还没被定罪。”

“你没看新闻吗?罪证确凿,不是大石干的是谁?警察已经找到网路上的留言了,IP位址跟主机序号也查出来了。”

“可是反过来想,只要在IP位址跟主机序号上动手脚,很轻易就能陷害一个人吧?”我说出了心中的想法,说完后,我更加肯定是这样没错。将大石仓之助兴埼京线电车一案兜在一起的证据非常单薄,只有网路上的那些留言。换句话说,不无可能是有人在幕后操弄。虽然不容易,但并非办不到,至少,成功的机率比大石仓之助真的是犯罪者的机率要高得多。

我又想起朋友井坂好太郎提过他的网站遭人助手脚一事,他问我对方是如何办到的,我告诉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潜入你家偷用你的电脑”,所以,大石仓之助的状况搞不好也是这样。有人潜入他家,打开他的电脑留下犯罪证据。可能性并不是零。

“你知道歹徒有几个人吗?四十七人耶!跟《忠臣藏》里的赤穗浪士人数一样,主谋又叫做大石仓之助,这还不够明显吗?”

“太明显了,所以更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啊。”

“总之客户已经主动要求终止案子了。渡边,你现在该做的事,就是把作业现场收拾一下,该搬的东西叫货运公司去搬,然后回公司来,知道了吗?”

加藤课长厉声吼着,彷佛要喷出火来。我将话筒拿开耳边,朝对面的工藤看了一眼。他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似乎已大致猜到状况,于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那么,工藤的契约也是提早到今天结束吗?”我向课长确认。工藤是别家软体公司派来支援的,与我们公司有契约关系,若要提前结束契约。必复提出报告并经过一定的处理程序。

“工藤?哪位啊?”加藤课长不耐烦地问道。

“别家公司派来支援的程式设计师,课长您忘了吗?”

“啊,有这号人物吗?大概是帮五反田跑腿打杂的吧。”

这个傲慢又毫无责任感的加藤课长让我非常不舒服,我小心不让电话另一头听见,轻轻叹了口气。这时突然有只手朝我伸来,我抬头一看,工藤正站在我身旁,比着手势要拿走话筒。

我一惊,话筒已在工藤手上,他没理会我,迳自向加藤课长打起了招呼:“您好,敝姓工藤,很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加藤课长的声音从话筒中微微传出,虽然听不清楚内容,我猜得到他大概是笑着说“喔喔,你好,你好”之类的吧,加藤课长最喜欢有礼貌、对自己讲话客气的年轻人了。

就连我也有点对工藤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周到有礼。两人大概聊了一下之后,工藤突然说:“对了,跟您说件事。”我也很好奇工藤要说什么,在一旁竖起了耳朵。工藤接着说:“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交友网站,我个人非常中意,在上头可以认识很多女生呢。”

我连忙想将话筒抢回来,工藤却转过身子,护住了手上的话筒。“对、对,只要用‘播磨崎中学’跟‘安藤商会’这两个关键字一起搜寻,就找得到这个交友网站了,很有意思吧?还有啊,里面有两个女生特别外向,一约就出来了,一个叫‘小林友里子’,一个叫‘加贺绘里’。对,对,建议您不妨把这两个名字也加进去搜寻看看。”工藤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从没听过他讲话这么滔滔不绝。接着他仔细说明了“播磨崎”和其他关键字的汉字写法,这代表了,加藤课长对工藤提出的话题相当感兴趣。

工藤挂上电话后,我语带责难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人太臭屁、太惹人厌了,跟他开个小玩笑喽。”

“这件事恐怕不只是个小玩笑。”

“不过是上网搜寻罢了,没那么夸张吧。而且你今天不是也叫那个满脸胡子的怪男人这么做?”

“他是特例。”

“这个课长也算得上是特例吧?简直就是惹人厌上司的最佳范本。”

“这一点我承认,可是……”我接不下去了,内心非常不安。但即使如此,我并没有当场回拨给加藤课长叫他忘掉刚刚那个话题,并警告他绝对不可以上网搜寻。或许是因为我还存有侥幸心态,认为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

三天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大石仓之助因证据不足被释放;第二件是,加藤课长在家中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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