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钟,我从那间烟雾缭绕、燥热难当的房间里出来,离开高等法院,走进午后的寒风中。我取了车,开到第六大道,转向市中心前往欧陆酒店。屋里的热度和烟斗气味混杂在一起,让我头疼不已,而埃伯哈特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感觉更加糟糕。沮丧的情绪在我心中弥漫,如同头顶翻滚的浓雾一般沉重压抑。这种低落的情绪在我心中已经积聚了一段时间。

埃伯和黛娜。上帝啊。他们结婚时我是伴郎。过去这些年,我跟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黛娜一心想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女性,让我赶快结婚,对她的好意我只能默默忍受。我曾在旁边看着他俩互开玩笑,周日下午共同准备烧烤,手牵手漫步在大洋海滩、恺撒运动场、金门公园。二十八年。几乎半生时间。他们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他们。我一直以为,如果世上有完美的婚姻,有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就是他们。然而,原来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各种问题,原来他们曾经不止一次离开过对方。

站在埃伯哈特的办公室里,听他讲述这些事情,让我非常震惊,也很伤感、痛苦和难过。我觉得有些讽刺:这些故事我都曾经听说过,听我的客户或是潜在客户讲述过,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一模一样的老故事——由来已久的老故事。他们找到私家侦探,就像找到了一个牧师。他们把你当做听人忏悔的神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然后他们会请你帮他们做这个做那个,帮他们修补支离破碎的生活。或者,他们会像埃伯哈特那样问道:“我该怎么办?我他妈的究竟该怎么办?”

我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人,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埃伯哈特。对于他的问题我没有答案。我什么也帮不了他,除了他想找人倾诉时在旁边听着,他想找人喝酒时在旁边陪着。这些问题你得靠自己解决。这跟死亡有些相似:最终,你必须独自面对。

但我的问题在于,我对埃伯哈特和其他人的感情太过投入,因为我太了解孤独的感受。他们受了伤,于是我也受了伤。富有同情心的私家侦探,充满悲观情绪的硬汉——小说中的典型形象。那些总是想着典型形象而不是人性的人都去死吧。我只是关心他们,就是这样。我就是我,不是别人——不管是通俗小说里的侦探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埃伯和黛娜分手了,我为他们两个感到伤痛。

我一路思绪万千。停好车,走向欧陆酒店的路上,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愤世嫉俗的想法和伤感的情绪争执不休,让人很想找个地方独自沉思。但我答应了丹瑟尔,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今天都得跟别人打交道。

大厅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走过去,望了望曾经摆着大会签到台的走廊。桌子已经被搬走了,第一届西部通俗小说大会就这样结束了。我又去了趟花园咖啡厅,吃午饭的人里也没有熟悉的面孔。随后我去了欧陆酒吧,在那里我找到了吉姆·博安农和伊万·韦德夫妇。

他们坐在安妮女王式壁炉旁边的一张桌子周围喝酒,看起来像是拉莫斯费兹鸡尾酒。看到我走了过去,博安农朝我一本正经地一笑,西比尔也笑了笑,她的笑容绝无严肃意味。而伊万·韦德只是面无表情地瞪了我一眼。这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觉得其中充满敌意。因为我跟凯莉的关系?我暗自猜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博安农说道:“没想到今天会看到你。大会的其他活动都取消了,你知道吧?”

“我猜是这样。”

“你还没受够通俗小说作家吗?”韦德开口道。他的语气跟周四晚上宴会中对丹瑟尔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非常平静,却裹着一层毒液,“还有他们的孩子。”

西比尔说道:“伊万,请别这样。”

由于我目前情绪很差,听到他的话我有些生气。但跟韦德大吵一架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对西比尔说道:“我能否跟你们一起坐一会儿?”

看起来韦德一点也不乐意。就算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表情也一清二楚。不过西比尔答道:“当然。”他也就没表示反对。我拉过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坐在了博安农和西比尔之间,正对着韦德。他透过眼镜片,牢牢盯着我。

最初几秒钟,没人说话。韦德一直盯着我,而我再次提醒自己:

别被激怒,要忽视他。博安农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而西比尔看起来却情绪很好,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再没什么事让她心烦。是因为科洛德尼的死吗?从她昨天获知这个消息之后的轻松表现来看,似乎是这样的。

博安农清了清嗓子,问我:“你听说跟丹瑟尔有关的其他消息了吗?他认罪了吗?”

“没有。他还没有认罪。”

“我想,警察现在已经起诉他了吧?”

“是的,不过也许他们弄错了。”

“弄错了?”

“我觉得他是无罪的。”我说。

这话让他们全都坐直了身子。韦德说道:“这是什么鬼话?他当然有罪。”

“除非在法庭上证实之后才能这么说。”

“但事发之后你就在那里,”西比尔说道,“你发现他和尸体……”

“那时我跟他谈过,今天早上又谈了一遍。他说他是无辜的,我愿意相信他。”

“怎么可能?所有的门都锁着,罗斯和弗兰克是屋里仅有的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干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努力找出真相。”

“你的意思是你为丹瑟尔工作?”博安农问道。

“代表他,是的。”

西比尔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通俗小说帮的其他成员杀死了弗兰克?”

“恐怕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

“也是一个荒唐的推论。”韦德用一副傲慢的腔调说道,“丹瑟尔杀了他,就是这么回事。你忙来忙去不会证明任何不同。”

忽视他,我心想。他是凯莉的父亲,记住。

博安农看起来若有所思,他对韦德说:“我不知道,伊万。我们都觉得科洛德尼这个人一钱不值,没有人喜欢他。”

“非常正确,但是我不会去杀他。你会吗?”

“我可能杀的人,”博安农答道,“只有偷马贼和亡命之徒。这么想的话,科洛德尼还真是这种人——不过我指的当然是通过写小说的办法来杀人。”

“可丹瑟尔会这么干,”韦德坚持道,“很明显,他痛恨科洛德尼,而且他喝醉之后常常会变得很暴力。”

“不是这样的,”西比尔说道,“他的确会变得粗鲁无礼,但绝非暴力。”

韦德用刚才瞪我的眼神瞪了西比尔一眼,她则瞪了回去。由此可以看出他俩的婚姻是什么样子:两个人都不会轻易让步。

为了了解接下来的事情,我又问道:“我想枪杀案发时你和韦德夫人是在一起的,对吗?”

韦德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这算什么问题?”

“一个合理的问题。”

“我认为,你是觉得当时我们没在一起?”

“我没这么说,韦德先生。”

“我认为,你是觉得我们中的一个当时就在你的鼻子底下干出了一桩密室杀人案。都他妈的……”

“噢,伊万,看在上帝的分上文明点。他有权利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特别是如果罗斯·丹瑟尔是无辜的。你想看到无辜的人进监狱吗?”

“对我而言,”韦德说道,“我不在乎罗斯·丹瑟尔进监狱。”

西比尔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好吧,我在乎。”她转头对我说:“我们是在一起,不过十二点多的时候我先走了。伊万不想参加弗兰克的讲座,而我想去。”

“你记得走的时候确切是几点吗?”

“不,恐怕不记得了。”

“十二点三十分。”韦德说道,“根据报纸上的说法,正是科洛德尼遭枪杀的时候。”

“你正好看了一下时间,对吗?”

“你是说我在说谎?”

凯莉的父亲,该死的。“好吧,”我语气平淡地答道,“你是否介意告诉我尊夫人离开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我非常介意,但我还是会告诉你:什么也没做。我在看书,一直都在看书。”

博安农说道:“也许你也想知道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当时和妻子一起待在房间里。她感觉不太舒服,现在还是不舒服。关节炎犯了,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

我点了点头,再次看着西比尔:“你下楼时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普拉科萨斯、拉姆齐、奥齐·米克?”

“没有。”

“恐怕对付这三个人你就没这么幸运了,”博安农说道,“至少在找他们谈话这方面。”

“怎么了?”

“他们已经离开酒店了。警察找我们谈话之后就允许我们走了。”

“哦。”

“米克是昨晚走的,回三角洲去了。沃尔多今天早上回的洛杉矶,他自己开车,所以想早点出发。博特打算跟某一位与会人员一起待几天。”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问劳埃德·安德伍德。是某个在湾区开了一家小型出版社的家伙,他想再版博特的‘幽灵’系列小说。”

“他们有没有碰巧说起,科洛德尼被杀时他们都在干什么?”

“嗯……我记得沃尔多说他那会儿和安德伍德在一起,在会议室。在那之前,米克也跟安德伍德在一起,讨论有关米克的画展的事情。”

“那普拉科萨斯呢?”

“我不记得了。博特跟你说过什么吗,伊万?”

韦德拿起酒杯,直截了当地答道:“没有。”

“我记得,”西比尔说,“他说过他当时在楼下跟几个通俗小说迷聊天。不过我不确定。”

我问博安农:“你也打算今天走吗?”

“现在没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他说道,“我们订了四点到丹佛的飞机票。”

“你呢,韦德夫人?”

“我们会待到周二或者周三。”她说,“平时我们没机会经常和凯莉见面,你知道的。”

“今天凯莉在哪里?”

“在家为她的一个客户工作。她晚上会过来,我们一起吃饭。”她冲我笑了笑,“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我们……”

“他要是和咱们一起就见鬼了。”韦德打断了西比尔的话,语气冰冷,怒气冲冲,重重地将杯子砸在桌子上,“我受够了他的问题,也受够了他这个人。我绝对不想跟他一起吃饭。”

我说道:“非常遗憾你这么想。”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喜欢这样子,也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老兄,我心中暗想。

“伊万。”西比尔说道,口气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但他根本就不管这个,隔着桌子对我怒目而视:“你这种年纪,一个又胖又脏的私家侦探,整天围着一个可以做你女儿的年轻女人打转。我决不能容忍这种事情。你明白吗?决不能容忍。”

又胖又脏的私家侦探。“这是她的决定,韦德先生,”我干巴巴地答道,“不是你的决定。”

“咱们走着瞧。”

我还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发脾气,但情绪已如锅中沸水翻腾。如果我现在不马上从他身边走开,就一定会反唇相讥,把我俩的关系弄得更糟。这样对凯莉也不好。如果这份敌意变得更加严重,事态进一步恶化,我怎能让她在她父亲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呢?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说道:“我想我得走了。谢谢你们抽出时间回答我的问题。祝你回家一路顺风,博安农先生。”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有几分尴尬。西比尔看起来也很尴尬,同时还有几分怒意。她瞪着她丈夫,凌厉的眼神仿佛皮鞭。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三人,缓步离开。

又胖又脏的私家侦探。

我径直走向公用电话亭,把自己关进其中一间。过了一两分钟,我才平静下来,找出一枚一角的硬币,放进投币口,拨通了凯莉的号码。响过四声,她接起了电话。

“嗨,”我说,“是我。”

“唔,你好。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打过来。”

“我今天上午很忙。”

“肯定是这样。九点半的时候我往你家打电话,你已经不在了。我以为你可能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我会生你的气?”

“因为我昨晚不在家。你是不是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

“我爸妈坚持让我跟他们一起吃晚饭。”她说,“吃完饭已经很晚了,我十一点多才到家。”

“你没必要告诉我你的时间安排。”

“嗨,你听上去

心情很差。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我刚跟你父亲进行了一次简短有趣的对话,就这样。他说我是一个又胖又脏的私家侦探,还说我没有权利围着一个年纪可以做我女儿的女人打转。”

“噢,上帝。”

“是啊。”

“有时候他可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他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需要别人的保护。”

“我猜他昨晚肯定也跟你说了一样的话吧。”

“用的词语不一样,不过的确说了。”

“你怎么说?”

“我跟他说我已经长大了,而且,如果他了解你就会发现你是个很好的人。”

“对此他怎么说?”

“我觉得你不一定想听他的回答。”

“真棒。”我说,“今天可真是倒霉。我先是答应为丹瑟尔工作……”

“丹瑟尔?”

“是啊。今天上午我去高等法院看他,我还是比较相信他说的话,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然后我发现我最好的朋友在结婚二十八年之后,老婆离开了他。然后我就来到酒店,跟你老爸吵了一架。”

“你看报纸没有?”

“没有。大部分时间我都懒得看报纸。怎么了?”

“你肯定不会喜欢他们关于你的报道。”

“他们怎么说的?”

“‘身为谋杀专家的私家侦探又一次身陷凶杀案。通俗小说收藏者参加通俗小说大会,前通俗小说编辑遭前通俗小说作家枪杀。’差不多就是这样。”

“浑蛋。他们居然利用我大做文章。”

“我说了你不会喜欢。”

“糟透了的一天。”

“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想法。”

“为什么不过来呢?”

“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适合跟别人相处。”

“我来试试。也许我们可以想出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来一起做。”

于是我去了她家,两次。我们一起做了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八点左右,我回到家,心情好多了。凯莉得去和她父母吃晚饭,但这不成问题,我们承诺共度其他夜晚。不管她父亲高不高兴,我们俩只管谈情说爱。去他的。她喜欢这样子,我也喜欢,这是我们两人的事情。

我在屋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痛饮了一罐施立茨啤酒,吃了几块剩比萨,然后开始沉思。为什么伊万·韦德会让我情绪如此低落?据凯莉所说,他是个非常可敬的人物,关心她的生活与幸福。因此,他的抱怨也许是正当的。也许我的确是一个又胖又脏的私家侦探,对凯莉而言年龄太大。也许我下午去她的住处,跟她上床,除了想跟她在一起之外,也是想宣泄对伊万的不满——想证明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睡她的女儿,让他见鬼去吧。潜意识里,我不去想这样做的话我成了什么样的人。

随后我想起了埃伯哈特和黛娜,他们的婚姻居然会破裂,真是太糟糕了。很快我就陷入沉思当中。我又喝了一杯啤酒,爬上床,那是个适合思考的好地方。然而,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看了关于科洛德尼谋杀案的新闻报道——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听从内心的判断,买了一份周日版报纸。结果那篇报道让我怒火中烧、心情低落。他们可真是大做了一番文章。事实少得可怜:科洛德尼死于枪伤,丹瑟尔被捕,将以谋杀罪被起诉。报道的其他篇幅集中在这次大会上,关于通俗小说作家,关于我,写得多少有些缺乏诚意。有人死于暴力手段,而记者却把这当成一个黑色幽默。

因此我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又想起了凯莉、伊万·韦德、埃伯哈特和黛娜,还想起了关在高等法院里的丹瑟尔,他正为谋杀起诉而焦虑不安。然后我下床喝了杯啤酒,结果头疼起来,嘴里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我吃了三片阿司匹林,又刷了刷牙。等我再次爬上床,差不多已是半夜时分。

明天永远都来得不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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