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小棚子,口袋里还装着没有剥完的一点儿椰子皮。他忽然想起来:那几个小孩根本没告诉他该怎样从这个后院走出去。小孩子办事就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计划得头头是道,可是偏偏把一个具体细节忽略了。把手枪交给他们实在是件疯狂透顶的事。他猜想他们一定是跳墙出去的,就像他是从墙头跳过来的一样。但他并不是他们那样的年轻人,他是个身体虚弱、饥肠辘辘的中年人。他举起两只手。墙头倒是够着了,但他没有力气攀上去。他又试了两次,越试越没有力气。一个声音从厕所里低声说:“是你吗?朋友?”

这么说来他们并没有忘记细节。

他低声回答:“是我。”

“有一块砖头是活动的。”

他在墙上摸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那块已经松动的砖。

“找着了。”

“快过来。”

他跳了过去——逃进后院时也是从这里跳过墙的。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孩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我是给你望风的。”他说。

“那些人呢?”

小孩向远处一座煤山晃了一下脑袋,那堆煤黑魆魆的,像悬在村镇上空的一片乌云。“他们都在矿井上呢。”D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就像在国内时紧急空袭警报响过和第一批炸弹落到地面前那五分钟惊惧不安的感觉一样。他觉得一场灾祸就要降临到这里,正像雷霆就要在山头肆虐一样。

“你快去那边等克里凯。”那个肮脏的小孩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催促他说。

D乖乖地听从了。他确实也别无其他办法了。长长的一条灰石街路面昏暗,这伙孩子选择的时间非常恰当,街上空无一人。如果小教堂的窗户没有灯光的话,他真像穿行在一个废弃的村镇中,好像参观煤炭时代的一处遗址。他感到非常疲倦,身体非常不舒服,每走一步那恐惧的预感就增大一分。随时都可能爆发出一声轰隆巨响,把这小镇的寂静震得粉碎。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这声巨响。西北方向的天空上映着一片红光,看上去像是一个城市正燃烧着大火。那是伍尔弗汉普顿的灯火。

浸礼会小教堂同旁边的一幢建筑物之间隔着一条狭窄的小巷。由于这一点点空隙,这座教堂在这个湫隘的小镇里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气氛。D站在巷口,眼睛望着街面,等着克里凯和开往伍尔弗汉普顿的公共汽车。留在村里的那个警察这时一定在监视着査理·斯托的房子,等着搜捕证一到就破门而入。D的背后是一座座高大的煤山,就在那些煤山里,那些孩子正聚集在炸药储藏室附近。在教堂里,妇女们正在唱一首圣歌《让我们赞美最圣明的上帝》,她们唱得一点儿也不着调。

从北边煤山后边飘来一片乌云,落下一阵稀疏的雨点。雨点带着煤灰,在他的脸上画了一条条的黑道子。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嘶哑、充满自信,好像就在他耳边似的清晰地说:“让我们一起祈祷吧。”接着便是一片杂乱的祈祷声:“真与美的源泉……我们为你赐给我们的礼物祝福……”寒气一阵阵侵入他的橡胶雨衣,像一块又黏又湿的膏药似的贴在他的胸口上。是不是汽车的声音?是。他听见从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非常响的发动机声,他小心谨慎地走到小巷口,等着克里凯出现。

但是他马上飞快地隐身到黑暗中。开来的不是公共汽车,而是一个警察驾驶的摩托车。他一定已经从伍尔弗汉普顿取来了搜捕证,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并没有藏在査理·斯托家。公共汽车还要多久才来?他们一定会在车上检査,肯定无疑……除非那一帮孩子也想到这一点,预先作了安排。他笔直地贴在教堂的墙上,尽量不让雨点淋在自己身上。他听着教堂里嗡嗡的祈祷声,幻想着这座小教堂里的情况:寂寥空旷的大厅,亮着灯光,松木嵌墙板,代替祭坛的是一张方桌,热烘烘的暖气片,所有做礼拜的妇女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班内特太太……“我们生活在这个支离破碎的、苦难折磨着人的世间,我们向你祈祷……我们向你宣誓,绝不忘记那些死于战火的人,那些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人……”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这是在替我祷告啊。他们会乐意替我祷告吗?教堂里的人又开始唱起一首赞美诗来,歌词从双重牢笼——歌唱者的血肉躯体和石头建筑物当中飘忽不定、模模糊糊地传出来:“永远怀着对上帝的敬爱,不怕世事变幻无常……”

D一下子被从小巷的一端横甩过去,摔倒在地,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碎玻璃像榴霰弹一样四散迸裂。他觉得身后的一堵墙整个塌倒下来,砸在他的脸上。他拼命地喊叫起来。他只感到天翻地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实际上是声音太大,使他在刹那间失去了听觉。只是在这一切混乱之后,他才意识到声音:狗在狂吠,人们大声呼喊,泥土从碎砖石上丝丝滑落。他用双手遮住脸,保护着自己的眼睛,又尖叫了几声。街上人们跑来跑去,远处一架风琴像反抗似的仍在演奏。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又回到一幢房子的地下室里,一只死猫的毛皮紧挨着他的嘴唇。

一个声音说:“是他。”他们正把他从倒塌的墙下面挖出来。他一动也不能动,无法躲避铁锨刃和铁镐头。他吓得浑身冒汗,不住用自己的母语喊叫。一个人的手在抚摸他,他的心扑通通地跳起来,他又回到多佛尔公路上,汽车司机两只粗大的拳头正和他的皮肉接触。他厉声吆喝着:“不许碰我。”

“他有枪吗?”

“没有。”

“右边的口袋装着什么?”

“啊,一块椰子壳,真滑稽。”

“伤着了吗?”

“大概没有,”一个声音说,“我想,只不过是吓昏了。”

“最好给他戴上手铐。”

D从那只死猫旁边,经过多佛尔公路,走了一条长长的路才又回到本迪池镇。他发现自己的两手已被铐住,遮住眼睛的东西被移开了。那堵大墙仍然屹立在那里,小雨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四周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几块震破的玻璃外,一场纷乱已经过去了。两个警察高高地站在他旁边,一小群人聚在小巷口,急切地望着他。一个声音说:“这段圣经故事来源于……”

“好吧,”D说,“我跟你们走。”他费力地站了起来,这一跌把他的脊背扭伤了。他说:“我想坐一会儿,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一个警察说:“有的是时间叫你坐的。”

两名警察中的一个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带他走到那条湫隘的小街上。几步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挂着开往伍尔弗汉普顿的牌子。一个年轻人斜挎着一只皮包站在汽车门口的阶梯上望着他,脸上任何表情也没有。

他问:“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要逮捕我?”

“你犯的法可多了,”警察说,“你就别为这个操心啦。”

“我觉得,”D说,“我有权利……”他看着自己被铐住的双手说道。

“你说了一些可能会破坏和平秩序的话……还有,私闯别人庭院企图行窃。先说这两件就够了。”

D笑了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说:“这又是两条新加上的罪名。看来罪名也会自动增加的,是不是?”

到了警察局,他们给了他一杯可可和几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然后把他锁在一间囚室里。很久以来他心头没有这么平静过。他在囚室里听到他们同伍尔弗汉普顿通电话,向上级报告他的事。但除了个别的几个字以外他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那个比较年轻的警察又给他端来了一碗汤。他说:“看来我们还真捉住了一条大鱼。”

“是吗?”

“伦敦叫我们把你押解过去——不许耽搁。”他不无敬意地说,“要立刻审问你。”

“审问我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想,你也看过报纸了。你乘今天午夜的火车去。跟着我。说老实话,我倒有兴趣去伦敦转一圈。”

D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爆炸的事——伤了人吗?”

警察说:“几个孩子把矿上装炸药的房子点着了。没有伤着人——真是奇迹。只有一个叫乔治·贾维斯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到矿井那边去搞什么名堂。他说他被震昏了,但是除非发生地震,老乔治是不会被震昏的。”

“这么说来没有什么损失?”

“什么损失也没有——只有那间装炸药的小屋子和一些窗玻璃。”

“我懂了。”

就这样,连最后一枪也没有射中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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