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被他辩糊涂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亲希望我劝劝他的话,很有责任感地又说:“子卿啊,你母亲的话有一定道理。钱这东西,无所谓少,无所谓多。比起普遍的中国人,你已经可以算是能过上很体面的物质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满足吧。别整天东奔西蹿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挣钱方面了!你母亲还能活几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她,这也属于老人对儿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着你母亲过几年安稳日子吧!……”

他又要了两瓶啤酒。

“三年,”——他饮了一大口后,嘟哝地说:“三年之后,我一定听你的!这三年内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挣钱的机会一次次摆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没挣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看着别人挣钱的方式不得法,不灵活,头脑转不过弯儿来,比如咱们吃饭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导教导……”

我说:“子卿,不然你就投点儿资,也开个小饭馆,或办个小工厂,以后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时间关照你母亲,岂不更好?”

他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为然地说:“那样挣钱,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纯粹是笨人挣钱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板娘瞥了一眼。她倒丝毫没显出听了不高兴的样子,反而给我们又加了一盘糖拌西红柿。

待老板娘走开,我低声问:“子卿,难道你对钱,真有很大的需求吗?……”

他说:“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话几乎是恨恨地说出来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谁?在生谁的气?生他老母亲的气?生我的气?或许他的老母亲和我,真有许多对他的不理解处吗?或许他生他自己的气?认为在这家小饭馆儿陪我吃着喝着向我论说着的时间内,又有某些能挣大钱的机会,正悄悄地令人终生遗憾地从他身边溜走?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经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费他的时间,明明已是他在浪费我的时间了呀!

我决定什么也不劝了,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这时他冲动地抓住我一只手,向我凑近脸,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说:“晓声,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时代早已变了!难道你从来也不曾因为它的变化而感到过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医治你的恐惧,只有钱,只有钱啊!你们作家与社会之间的传统‘蜜月’关系已经一去不返地结束了!你们这批‘上帝的宠儿’再也没有什么荣誉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们甚至失去了给你们分发奖赏糖果的上帝,你们已经沦落成了商品时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难道你打算隐居到乡村去吗?……”

我说:“不……”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还是的!”——他用另一只手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个大人爱抚一个终于变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么听我的,不要再迷恋什么文学了,不要再当什么作家了!不要再靠卖文为生了!看看今天的苏联,不,这该怎么说呢?苏联他妈的已经不存在了!苏俄文学,苏俄绘画,苏俄电影——我,和你,我们当年曾多么敬仰和崇拜啊!可他们的作家们如今都在干什么?有点儿积蓄的隐居了,他们的社会不再需要他们了!没有积蓄的到处打工,有不少人变成了不得不伸手讨小费的人!还有的变成了‘国际倒爷’来到过中国,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们当年探家一样!‘倒’回去的尽是我们国家假冒伪劣东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啊!六十多岁了!我不信是他,可别人向我介绍正是他!他叫什么名字我是记不起来了。但向我介绍他的人绝不会骗我!就是三天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文化局的副处长。还向我介绍了一位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编剧!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钱请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们听我说看过他们的电影,他们都哭了。他们对我毕恭毕敬的。你猜他们对我提出了什么样的恳求?他们恳求我为他们创造几次在中国挣钱的机会!哪怕教中国孩子学俄语他们都乐意。我没法儿答应他们的恳求。我没这义务。但我也着实从内心里可怜他们,临分手给了他们一人一千元钱,他们感激得没法形容。晓声,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们那种地步!自从见到了你,三天来我总在替你前思后想!对你,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我有!听着,你是另一个我!起码是另一半儿我!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回忆起你,我是为了劝你才浪费今天的时间的。可你还反过来劝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吗?如果我今天不能劝你改行,我今天的时间可是白耽误了!……”

我眼中不禁一阵热,虔泪顿涌。

对于我自己的今后,我并非丝毫没想过。我不是一个对时代的演变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恰恰相反,仿佛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情怀几乎始终追罩着我。即使在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们都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的时候也是那样。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便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了。忧郁和悲观,完全是两回事。我这么认为。忧郁是一种有时候可供自己领略的心理风景。而悲观不是。悲观只能腐蚀和破坏人的一切情怀。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开悲观。尽量不使它在我的内心里发酵。何况,在十二亿中国人中,但凡是一个作家,则总归并不是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怜和过分的自我钟爱自我欣赏一样,是掺杂了太多的矫情的……

但我还是极其地被感动了。被子卿的话大大地感动了。被子卿对我的友爱感动了。在如今的现实中,除了你的亲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爱人或儿女,还有另外一个人为你将来的命运思前想后,当成是自己的命运一样操着份儿心,实在可以感到是一种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子卿手上。我们两个人的四只手交错叠按着。眼泪在我眼圈儿里直打转……

我们的脸彼此凑得很近。我们互相凝视着。子卿的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

天津《文学自由谈》的编辑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给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们之间的深厚的情感,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极为特殊的情感标本。仅仅用“同代情结”来作结论是肤浅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着“同性恋”的心理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则便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当年两个男知青或两个女知青好得像一个人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或一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之间却难能那样?即使他们暗暗相爱了,在他们的感情关系中,也总会有他的一个男朋友或她的一个女朋友充当着极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们感情的进展和结局。实际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戏剧中,往往在扮演着一个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没有那样的一个“情人”,往往连对异性的爱心都是处于枯萎和干瘪状态的……

那时刻我凝视着子卿,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忽然联想到了李晶在给我的信中写的一些话。而我感到终于明白了的是——原来子卿他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啊!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一直是在彼此呵护的关系中长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过一个女孩儿或一位少女一位可爱的姑娘取代过他和我的关系。反过来我对他也是如此。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的感情园圃中都不曾有异性的身影驻留过。我们之间的友爱真的带有互相怜爱的色彩呢!……

心里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未觉得羞耻。只不过觉得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我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感情色彩回头观望竟是那么的单调。对我而言,当年最亲爱最温馨的色调,除了我的母亲,再就是子卿涂在我人生画板上的了。对子卿而言我当然也是那样的……

我又想到了鲍卫红……

她仿佛是一只蝴蝶,在我们共同的感情园圃中翩飞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飞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是一缕淡远的惆怅。不知留在子卿记忆里的是什么?我们之间从小到大最为深长的一道心理冲突的裂痕,归根到底是那个鲍卫红造成的。哪怕仅仅由于这一点,她也够使我难忘的了……

我听到老板娘的丈夫在柜台那儿低声发问:“他们怎么了?……”

我听到老板娘这样地低声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两个大男人会这样……”

我并未回头……

子卿也并未朝他们望……

我问:“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干什么呢?”

子卿说:“什么挣钱干什么!什么来钱快干什么!跟我一块儿干。我,和你。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后我保证你也可以像我现在一样积累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那时,我们用我们两个人的钱,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种类似王朝的金钱统辖范围!那时候我就是那个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国王!你要愿意当主教也行,那我就当国王!一个由主教和国王共同挽手统辖的王朝,才是一个理想的王朝!赋予宗教色彩的王权是完美的。赋予思想色彩和哲学意味儿的金钱才更具有魔力……”

我扑哧笑了。

我明白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之下我是绝不该笑的。因为当时子卿的真挚和虔诚是不容置疑的。我也明白他当时对我说出的全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于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妄言痴语,是深思熟虑后的人生设想……

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一边笑一边回头朝老板娘瞥了一眼。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使然。我猜她和她的丈夫从柜台那儿望着我们,听着我们从始至终几乎一直在谈钱,一定像在看两个“玩深沉”的小品演员在预演,一定早已感到我们太滑稽可笑了……

不料却发现她正手拿着一台小录音机,在暗中录下我和子卿的话!

我急了,大声说:“老板娘你……”

我顾此失彼,一时忽略了子卿在我笑后的反应……

啪!……

一只酒杯摔碎在地上。我倏地将目光从老板娘身上转移向子卿,见子卿已离开座位站了起来。

“虚伪!”——他指点着我,恼怒地说:“你!你一样的那些个人们,我见得多了!你们的话,我也听得多了!可你们实际上跟我一样,给你一套带花园的别墅,你不要?给你一辆‘林肯’,你不要?你做梦都想要!可谁给你?凭什么给你?你得买!拿什么买?拿钱买!钱从哪儿来?要靠自己去挣!钱不像雨点儿或雪花儿,能均匀地落在每个行人的身上!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自然而然地源源不断地往富人的衣袋里淌!于是穷人到手的每一个角子都将更多地沾有他们的汗水!贫穷是耻辱!什么是穷?和你这样的‘拾垃圾者’在一起我是‘大款’!因而是比你在这座城市里还有知名度的‘华哥’!可是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时,我仿佛是穷光蛋!被人耻笑!轻蔑!有时候他们仅仅比你多二三十万元钱就像比你多一条命似的!你仅仅因为比他们少二三十万元钱就像在他们面前你是侏儒一样!钱就是这么有权力的东西!而你竟觉得我的话可笑!仿佛我是一个小丑似的!你们写的书里,你们发表的文章里,一贯装模作样地告诉人们,尤其是装出诲人不倦谆谆教导的样子,告诉孩子们青少年们追求金钱仿佛是一种罪过!教他们最虚伪地企图过一种与金钱无涉无染的生活!今天,在这个地球上,只有动物才与金钱无涉无染!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金钱是唯一使人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东西!是像玫瑰花一样美丽的东西!听着!金钱它代表着健康、俊美、力量、荣誉、高贵和尊严!正如它代表着疾病、软弱、耻辱、下贱和丑陋对它的需求对它的渴望一样明明白白!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是萧伯纳!你还问我看不看书了?告诉你,自从我十几年前从书中读到了萧伯纳这句话,就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就觉得其他的一切书都没有一读的必要了!……”

子卿他是大醉了。

我很后悔不该那么扑哧一笑,惹恼了他,又不得不聆听了他这么一大番教诲。我赶紧招来老板娘付账。这顿饭本是他请我的,不料他醉成这样,结果却成了我请他。

付过账,我严正地要求老板娘将录音销毁。

老板娘将录音机往身后背,嫣然一笑:“怕什么啊?我们这儿又不是窃听点儿,我们两口子又不是收集民间有害言论的!我们不过是觉得你朋友的话太深刻了,太明白太有道理了!录下来嘛,为的是以后经常听,反复听,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她的丈夫也说:“是啊是啊,我们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就是想学习学习嘛,你朋友的话很符合时代的潮流嘛!……”

我也顾不上和他们太认真,挽起子卿就往外走。

子卿一抡胳膊:“听着,都听着!老子……不是个没文化的人!对……社会……时代……老子也有……独到的见解!这个国家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好的道德!不是教我门怎样管理好自己灵魂的道德家!不是……他妈的冠冕堂皇的人权!不是自由、文化、一小撮人津津乐道的什么他妈的文学和艺术!不是怎样拯救堕落的同胞姐妹和迷途的同胞兄弟们!也不是上帝的慈悲、怜悯和他妈的什么仁爱!它最需要的仅仅是金钱!金钱本身就是生活!就是爱、情欲和性!就是最实在的实在之物!是统治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至高无尚的意志!这个国家最应被消灭的,不是……不是对神圣的亵渎!不是……不是蛊惑人心的虚伪的宣传、垄断、酗酒、瘟疫、卖淫、吸毒和艾滋病!而是贫穷!消灭贫穷!金钱万岁!……”

老板娘和她的丈夫目瞪口呆……

我对子卿吼:“可耻!……”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出门。

而子卿在门外仍高叫:“这就是我——一个拥有二百万的穷光蛋的宣言!一包金币多么美!钱柜多么美!如果谁的钱丧失光了,谁将嚎啕大哭!像父母失去了宠爱的独生子一样!”

我招手截住一辆出租车,将他送回了家里。

子卿母亲守在床边,低俯着花白了头发的头,端详着并抚摩着儿子的脸。那一时刻,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放射着无比慈爱的光彩。

我感到内疚极了。

我说:“大娘,真对不起,我劝他别喝那么多,可他……”

老人家回头问我:“喝的啤酒,还是白酒?”

我说:“啤酒……”

老人家说:“要喝的是白酒就好了!”

我一怔。

老人家又说:“啤酒,他睡一觉就醒过酒劲儿了。要是白酒,他兴许能醉上三天!我巴望他哪一次醉上三天。那样,我就能守着他三天,看着他三天了……”

老人家几乎掉光了牙的嘴一瘪缩,老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无声地双手掩面哭了……

那一时刻,我更加明白,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苍老人生命的女人,对于一位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她最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她看得见抚摩得着的儿子!尤其是,当她的儿子实实在在地拥有了那么多钱以后,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实实在在地拥有自己的儿子呵!……

可是子卿的母亲却并不拥有子卿……

我在内心里怆然地诅咒着:生活、生活!我操你妈的生活!你把我那么好的一个子卿改变成这样!你把一个可敬爱的老母亲唯一的一个孝子改变成这样!你这本身就已变得像最不要脸的娼妓一样的生活!我恨你……

我忍不住想陪着老人家一起哭……

我怕我会那样……

我一转身冲出了子卿的家……

接连下了几天雨。

我终日将自己囚禁在宾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写每页五百字的大稿纸。从早至晚伏案十余小时,每天也不过仅能达到两千余字的创作进度。子卿他像一个幽灵纠缠住了我。尽管那几天里我再也没去找过他,他也再没来找过我。甚至连电话都没打来过一次。然而当我写作时,却总觉得他就坐在我身旁或背后,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注视着我似的。有时我想象贫乏,思维迟钝,竟至于神经质地猛转过身大吼:“你走,不要干扰我!……”

吼过之后,连自己也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发神经,更加心烦意乱,写不下去了。

离出版社限定的最后交稿期日日迫近,我变得焦躁极了。原以为回到我的母亲城,于悠悠往事中寻觅旧情种种,可能会大大激发创作灵感,不料却是“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依稀的往事,都变作了都市靡华的风景!

我决定离开哈尔滨,赶快到黑河去。我在兵团当过一年多的小学代课老师,教过的一个学生如今“出息”了,当上了黑河市一家新落成的宾馆的“前台经理”。他给我来信说黑河今非昔比了,热闹多了。如果我去,能为我于热闹中安排一处靠黑龙江边的幽幽静静的下榻地点。我想所谓“前台经理”,大概就是“领班头儿”的意思。“领班头儿”安排个把人的住处不会成问题,他的话也肯定不至于是夸口。决定一下,便于当日订了票。

下午三点多钟,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一陌生的小伙子。他很礼貌地问过我姓名,将一封信交给了我,说是“华哥”让他送来的。交了信,连我房间的门也没进,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办,转身就走了……

信是封着的。我放下书,手中拿着信,想看又不太想看。

正犹豫,电话响了。

抓起一听,对方是女人。声音很亲切。然而又很陌生。语调款软,分明是南方语音。

“是晓声弟吗?”

我说我是。一时相当困惑,回忆不起来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位女性自认为她有资格称我“晓声弟”。

“我是吴妍啊!……”

“噢,妍姐,你好。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既然她已称我“晓声弟”,我也就只好顺水推舟地暂且称她“妍姐”。怕真是一位年长于我从前又与我或我家关系亲密的女性,由于我一时回忆不起对方是谁,而在语气方面首先就使对方受了冷淡……

“我在妈这儿给你打电话呀!”

“……”

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我的母亲早已被我接去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了。

“晓声弟,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在看书。”

“晚上还有什么重要的应酬吗?”

“没有。没有什么应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妈希望你来家里,陪她过生日……”

“这……”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可一定要来,啊?嫂子还没见过你呢!那边电话又响了,我得去接,见面再聊!你可一定要来呀!妈说你不来她会失望的……”

不待我再问什么,电话已挂了。

什么人呢?——她先称我“晓声弟”,我只好诡称她“妍姐”,可她又强调自己是我“嫂子”!她说的“妈”又究竟是谁的妈呢?

我吸着一支烟。苦苦地想着。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该不会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么当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亲家里给我打电话,对我说是“在妈这儿”,说“今天是妈的生日”,说“妈希望你来家里”,冲我和子卿从前手足般的关系,冲老人家和我母亲从前姐妹般的关系,冲老人家从前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关系,冲我们两家人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并不唐突的啊!

吴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无疑了!

子卿这个混帐东西!我们都见过两面了,他竟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起过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两个多小时内他滔滔不绝地只谈钱、钱、钱!却只字没向我透露他已结了婚!而我也只字没问。实则怕他是一个婚姻方面的失败者,无意间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开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几行字。写的是——晓声,我因事已于昨日到外地去了。这一时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几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见笑。亦祈勿见责。弟不晓古人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耶?然孜孜所劝,皆肺腑语耳!还望三思而又三思。但愿从外地回来,仍能再见到你……

我将信折起,揣入衣兜,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自己从黑河回到哈尔滨还能住几天。也完全可能从黑河去牡丹江,从牡丹江直接回北京。一旦又回到北京,没有极特殊的原因,至少一年内我是不会再回哈尔滨了。我和子卿,还有很多相见的机会。如果我觉得再见到他已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了,那么我从此避免见到他,对我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从前每次回到这座城市因寻找不到他而产生的那种遗憾,却又因终于见到了他变得极其索然。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对子卿的话,更准确地说是对子卿那些关于金钱的观点和思想,我并非全盘不能接受。面对现实独自深思时,其实我和那家私营小饭馆的老板娘夫妇是一样的,觉得他的话听起来虽然赤裸裸,虽然似乎鄙俗,但又似乎的确是属于从当代现实之中提纯出来的真话。起码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真话。也许我的索然,只不过是对当代现实产生的一种索然吧?在子卿之前,没有另一个人和我像他那样谈到金钱。而现实的本质状况一经用真话道破,大抵总是难免令人感到索然的吧?

但子卿的老母亲还能活多少年呢?我和老人家,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了。

我不忍心让老人家失望。

于是我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

给我开门的是“嫂子”。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她笑着说,闪身将我让进门。我心中不禁暗讶——她从未见过我,怎么就那样自信不是将别一个登门的男人当成了我?

这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是的,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而不想用“漂亮”或“美丽”之类的词形容她。在我看来,只有漂亮的小女孩儿,而没有什么漂亮的女人。只有美丽的女郎,而没有什么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在三十五六岁这种年龄,是既不可能“漂亮”也不可能“美丽”的。包括常作画刊封面人物的女明星们。她们在画刊封面或彩页上“光彩照人”的形象,一多半儿要归功于摄影家。一少半儿要归功于化妆师。对于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被认为,尤其是被男人认为“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乃是最接近她的形象的真实的。“漂亮”和“美丽”都是最难以持久的。而一个好看的女人则是一个最经看的女人。

当时我心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我暗想从此以后我还是干脆重新斩断了和子卿的关系吧!因为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位文豪说的一句话。他在一本小说的前言中告诫我们世俗男女——如果你交朋友切忌千万不能交在金钱和妻子这两方面都比你幸运的人。这一点反过来对女人们也是一样的。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不曾在想象中让自己变成了他或她同时占有那两种幸运的朋友。而在这一种不可告人的想象之中,许多世俗男女不止一次地在意识里犯了谋财罪和非法占有罪。

当时我竟觉得在自己的意识里犯了谋财罪之后又已经犯了非法占有罪似的。

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中依旧好看的女人其实是并不多的。“嫂子”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

我在门厅换拖鞋时低着头问:“你就是妍姐吧?”

我叫她“妍姐”叫得那么顺口。仿佛我已经不止千百次地那么叫她了。仿佛她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妍姐”,与子卿毫无任何关系。

“别叫我妍姐啊,你该叫我嫂子的!”

她又笑了。笑得也十分好看。

我脸红了。我心里想着该叫她“嫂子”而不该像在电话里一样叫她“妍姐”的,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缘何叫出来的还是“妍姐”而不是“嫂子”。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在见到她这个好看的女人之后,本能地拒绝承认她和子卿的关系?

人的潜意识真他妈的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啊!

我竟对自己的潜意识有点儿毛骨悚然起来。

我说:“是啊,该叫你嫂子的。可你没我大。可能要比我小上将近十岁呢!”

我这么说,无非是想使她认为,在我眼里,她其实只有三十二三岁。从一见面我就有一种企图讨她欢心的卑鄙念头。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她说:“我今年三十六还不到,你今年四十四还不到,我只能算比你小八岁,那你也得叫我嫂子呀!”

这时我听到子卿的母亲在屋里说:“是晓声来了吧?大娘正念叨你呢,只怕你不来!”

我说:“大娘,你既然让嫂子打电话告诉了我,希望我来。我哪儿能不来呢!有再要紧的事儿,也得推脱开,也得先来这儿啊!”

说罢,回头望着“嫂子”,笑问:“是不嫂子?”

她也又笑了,说:“那是的嘛!”

男人的辈份低于一个年轻于自己十来岁的女人,男人在她面前总难免会有点窘的。这一种辈份和年龄之间的倒置,往往会使男人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滑稽的错误的男女关系。但倘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情况则就不同了,年长于她的男人,内心里其实是非常欢迎这一种关系的倒置的。并且,往往的会本能地利用这一种关系,企图将他对她的亲狎愿望戏剧化、情理化,并且权力化……

我自忖不是那种轻佻子弟。也不是那种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男人。更多更多的时候,面对一个好看的女人,我是懂得欣赏的。我的欣赏的目光不使她们感到如芒在背,不使她们讨厌,于我也就满足了。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我欣赏她们的同时内心里产生性方面的联想。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卑鄙之徒。因为那并非是我的错。每一个男人面对好看的女人时内心里都产生过性方面的联想,这已经是由科学的权威所作出的结论了。正如每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可爱的孩子,必然会产生将那孩子抱起在怀里的热情冲动是一样的。

然而对于她,对于这个我该叫“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看她时的目光却不仅是欣赏的。这使我不敢多看她。却又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

子卿,子卿,你对生活还有什么失意?如果我是你……

我想象着如果我是子卿,我将会怎样地去爱这个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像子卿一样,撇下老母亲和好看的妻子整天东奔西窜去赚钱,仿佛全世界的印制钱钞的机器都将永远地停止了运转似的……

就算是那样吧,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妻子长相厮守,哪怕是粗茶淡饭,哪怕是低矮茅舍,哪怕是一份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又都算得了什么呢?钱多钱少又有什么恐惧不恐惧的呢?

我一经在内心里那么质问子卿,一经想象着如果我是子卿,顿然的我明白了我自己,明白了我对这个好看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一见之下就心旌摇摇——原来仍是嫉妒这条毒蛇在我内心里作祟!

路上我绝没有想到子卿会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妻子。普遍的我的同代人已经开始变老了。普遍的我们的妻子比我们更早地就开始变老了。普遍的她们早已由当年的少女们变成如今年轻人眼里的“大婶儿”们了,起码也是变成了“阿姨”们了。普遍的她们早已腰肢浑圆,减肥药对她们已不起作用了。普遍的她们早已容颜憔翠,头发失去了光泽,一切高级的“养面奶”或“美发液”对她们已没有意义了。走在路上时我以为我将要见到的嫂子必是她们中的一个,没想到她和她们是那么的不同!对普通的中国男人而言,大概再也没有比一个野心勃勃的“大款”同时拥有一位好妻子这种事儿更令人愤愤不平的了!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普通的中国男人中心理承受能力极普通的一个。我对“嫂子”的种种非非之想,也许只有三分之一是个好色之心未混的中年男子对一个好看的妇人的苟且念头,而三分之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强烈的嫉妒。如果子卿他光只是有钱,我还能尽量摆平自己内心里对他的嫉妒。可他不光只是有钱。他还有一个好看的女人作他的妻子。我在想象中对她产生的种种苟且念头,包含有我对子卿,并且通过对子卿,进而似乎对一切爆发而富的“大款”们潜意识里的即使不能“共”他们的“产”也不妨“共”他们的妻一回的“革命冲动”……尽管我得称他“嫂子”!尽管子卿是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时期的手足般的兄弟!

“嫂子”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三至七五左右。我是须眉中的小男人。身高对外宣布一米七○。我自己心里最清楚,实则仅有一米六九。我想她若不是穿的拖鞋,穿的是高跟鞋的话,那么和我站在一起,肯定会比我高出半头。我若想看着她的脸和她说话,只有仰视她了。

“嫂子”的皮肤很白皙。正是北方最热的8月里,她穿着无袖的鸡心领的小衫子,浅粉色的。和一条蛋青色的裙子。裙裾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刚及膝部。她的两条裸臂修长。双手和手指也修长。她的两条小腿很挺拔。腿和臂都白得像漂白过了似的。她的脸尤其白皙。皮肤细腻得嫩润无比。细腻得闪耀着如蜡的光泽。眼睛很大。鼻梁很端正。很高。她的嘴唇很红润。我看出那是一种天生的红润。并没涂唇膏。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化妆过的痕迹。没修过眉。也没描眉。双眼皮更不是外科美容手术制造出来的。她浑身上下没有现代都市女性的脂粉气。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显得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清爽,那么的优雅。

这是一个天生的好看的经看的女人。她身上除了衣物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零七八碎。没戴项链。没戴耳环。没戴戒指。我原以为她胸前的什么菱形的东西,是一块白玉胸饰。却不是。而是她的衫子上开出的裁口儿。是她颈下透出的菱形的肌肤。

子卿的母亲照例盘腿坐在床上。老人家似乎不习惯坐沙发。老人家将我唤过去,拍拍床,也让我坐床上。我不好意思坐床上。

老人家双手攥住我一只手不放。嗔道:“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这儿不就是你另一个家吗?我不就像你另一个娘似的吗?你坐在沙发那儿我跟你说话不近便。脱了拖鞋,给我乖乖坐床上!”

我只好脱了拖鞋,坐在床上。

老人家见我侧身坐着,两腿垂在床下,仍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问:“你不习惯盘腿坐着吗?”

我笑了,只好学她那样,盘腿坐在她对面。

老人家也笑了,说:“咱娘俩儿这样才近便嘛!”

“嫂子”此时已扎上了围裙,问老人家:“妈,我给你抻长寿面行不?”

老人家说:“行啊!怎么不行?小孩子过生日,要吃蛋糕了什么的。老太太过生日,还是吃长寿面对讲究。”

“嫂子”微笑地瞧着我说:“那,就有劳你陪妈聊着了,我到厨房去做。”

我说:“嫂子,我给你打下手!”

她说:“不用不用。请你来,就是希望你能陪妈聊聊,你还是陪妈聊着吧!”

老人家也说:“她一个人忙就行。俺这媳妇麻利着呢。咱娘俩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嫂子”听了老人家的夸奖,贤慧地笑笑,转身离开客厅,到厨房去了……

老人家向我俯着身,悄问:“你觉得你嫂子咋样个人儿?”

我说:“嫂子好啊!”

老人家又问:“你觉得哪方面好?”

我说:“大娘,这还用问吗?嫂子人长得好。看来性情也好。这是您老的福分呀大娘!”

我故意将话音说得很高,希望在厨房里的“嫂子”能听到。我想她肯定是听到了的。

老人家长长叹了口气,心有无限忧苦地说:“是啊,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呀!凡是见着过她的,没不夸她好的。你说这么好的个媳妇,咋就还拴不住子卿他的心呢?他咋就还常在外边拈花惹草的呢?”

我说:“大娘,我想子卿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至于的吧?您是不是片面地听信了别人的什么谣言呢?”

对老人家的话,我当时真是有些不信。在我想来,子卿他的全部心思和心机,都动用在怎样二三年内挣到更多更多的钱方面了。这样的一个男人,纵然原本是个好色之徒,又哪儿能匀出时间和精力顾得上拈花惹草呢?何况子卿原本非是一个好色之徒。何况如今的些个脂粉女子,又怎么能比“嫂子”更使一个男人爱恋呢?

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扑簌簌掉下几滴老泪来。

我掏出手绢儿替老人家拭去泪,安慰道:“大娘,您千万别信什么谣言。树大招风。子卿他如今在市面上也算是个人物了,凡是个人物,蜚短流长总是难免的嘛!如果连您老人家都信了,您让嫂子她心里可该怎么想呢?”

这一番话。我是说得很轻的。我不愿让在厨房里的“嫂子”听到。唯恐我和老人家的倾谈内容,损伤了“嫂子”的心。

老人家似乎明白我的顾虑,一只手仍紧攥着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在我那只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无限伤感地说:“咱娘俩聊这些没关系。大娘是真没把你当外人啊!除了跟你。大娘跟任何一个外人,能聊这些的吗?聊得出口的吗?我是当娘的,自己的一个儿子,我怎么就那么脸皮厚,不怕跟人聊这些让人笑话呢?大娘也只有跟你聊哇!再说你嫂子早都知道了。我知道的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桩桩一件件,比大娘知道得更清楚……”

“嫂子她……知道?……”

我的话音低得不能再低。瞧着老人家那张忧苦的脸,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潜意识里蛰伏着的,对这个百万富翁之家的需要极高超的技巧才能掩饰得住的强烈嫉妒,顿时被对面前这位老人家,和那个在厨房里为我们忙着做饭菜的,我该以“嫂子”相称的好看的女人的同情抵消了大半。原来人的嫉妒之心竟是这么容易消解的。只要我们从我们所嫉妒之人的身上,或他的家庭获得到也存在着所谓不幸的根据,我们仿佛立刻就变得极富有同情心似的。而同情别人的自我感觉,又总是比嫉妒别人的自我感觉良好得多。

“能不知道吗?两个多月前,有一个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姑娘,被她爸和她哥陪着,到这儿来找过子卿。接连找了几天没找到。还到你嫂子单位去找……”

老人家又落泪了。

我又赶紧掏出手绢替老人家拭泪。

我说:“没凭没据的,那也证明不了什么。现在有些姑娘,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还兴许是敲诈呢!”

“怎么没凭没据!人家姑娘有凭有据!人家拿出了好多子卿单独和她在一起照的照片。能有五六十张!人家说都是用什么能自动拍的相机拍的。有些照片就没法儿说了……当时羞得我这当娘的,恨不得地上裂出个缝容自己一头钻进去!你说大娘哪儿曾想,小时候那么好,那么规矩,那么懂事,那么孝心的一个儿子,如今会变成这样儿呢?……”

我觉得,老人家内心里,对子卿已经开始产生着一种憎恨了似的。

“后来呢?”

“还不是花钱平息了吗!我一再逼问他怎么了结的,他才不得不承认给了人家姑娘三万元钱。大娘说句公道话,大娘觉得人家姑娘也不见起就是那种下贱的姑娘。只不过是太不懂吧!文文静静的,怪招人喜欢的。但凡是个懂事的姑娘,哪儿能跟他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乱搞呢?还口口声声说她爱她‘华哥’,承认是自己主动的。她爸当我面儿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她哥还揪住她头发,使劲儿往墙上撞她头。把我对那姑娘心疼的不行!你说子卿他怎么就成了‘华哥’呢?……”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摇摇头说:“大娘,这我也不明白啊?”

“你们下乡那些年里,有人那么叫过他吗?”

我说:“没有,反正跟我在一个连的时候没有。”

“那就怪了。你说那些被他勾搭过的姑娘和女人,咋还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么呢?唯有默默摇头而已。

“都贪图他给她们钱花?”

“大概是吧。”

“难怪他觉得有多少钱也不够花的。一门心思挣钱,挣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们身上。大娘老了,脑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说一个男人这么活着,真的就很值当得意的吗?”

我说:“大娘,这个问题我也没太深想过。容我以后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给大娘个回答。你是上过大学的,叫做知识分子了。你们知识分子,挺讲究对什么事儿想通了再下结论,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见得。我不过觉得,子卿对于一个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认为。我还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认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断了我的话,认认真真地问:“你说,把人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搞得怀了孕,搞得到医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个黄花姑娘从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的,赔给人家三万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万就能赔了人家一生的名誉了吗?”

我探身将烟灰缸从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烟来。据我想,中国的,包括外国的,古今中外的“大款”们,他们的主要消费对象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么子卿又怎么能例外呢?何况他是一个英俊的,有风度的,有气质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也确信她们还口口声声说爱他。甚至认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们,她们反过来主动贴近他,诱惑他,委身于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关于女人们论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他那些话中包含有对当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针见血的思想。一针见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种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针见血的思想还不算某种深刻的思想,那么什么样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连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来。亏我还是一位他妈的什么著名作家啊!金钱和女人,对普遍的男人们来说,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吗?东西?我,一位作家,竟将女人认为是东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还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将女人和“东西”两个字连一起过。子卿,子卿,你这魔鬼!你对于金钱的思想,你对于女人的思想,已经他妈的长驱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观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时代一变,女人首先发生质变。而女人一变,才一切都变。表面看来,似乎男人靠金钱,用子卿的话讲,靠金钱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纪,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顺地,小鸟依人般地变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实上,又何尝不是男人们更加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呢?男人们不正是通过他们所拥有的金钱将自己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吗?一个男人用金钱买断或零购女人的时候,他以为钱使他完全占有或部分地占有了她,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此之前他正是为她去野心勃勃地挣钱的。而女人们挣钱却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消费。很少听说哪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野心勃勃地去占有金钱,去抢银行,去冒种种可能上断头台的风险。女人连以卖淫的方式挣一个嫖客的钱的时候,那嫖客的钱上都沾有为她付出的面额以外的代价。如果他是个靠力气挣钱的男人,那么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儿或汗水了。看来,也真难说商品时代的女人们更可悲还是更如鱼得水了。各种关于金钱和女人的思想观念在我头脑中混战一片,厮杀得不可开交……

我吸着烟,忘却了弹烟灰,独自想得发呆。

“三万元究竟是多还是少呢?……”

子卿母亲从我指间将烟抽去,替我弹了烟灰后,又还给我。

我从胡思乱想中跌入现实,有些懵懂地瞪着老人家。

“你方才没在心听大娘的话?”

“哦,听了听了,您老是不是问我,给那个和子卿……给和子卿……那姑娘三万元是多还是少?……”

“是啊,虽然钱都给人家了,大娘还是觉得心里边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大娘想听听你怎么看?嗯?你怎么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么虔诚。仿佛不论我怎么回答,对她都是一个从此可以安生的结论了。

我反问:“那姑娘……还来纠缠过吗?”

老人家摇摇头:“没来纠缠过。只是临走搁下了话儿,这一辈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问:“子卿什么态度?”

老人家说:“子卿哪儿有个态度呢!你可叫他能有个什么态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话儿告诉了他,你猜他当时怎么着?”

“他怎么?”

“他冷笑,还说——她那么爱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听,这叫人话吗?”

我说:“没再来纠缠就好,您老也不必总把这件事儿当成块心病。如今的姑娘们,千奇百怪。连她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明白她们自己,别人更没法儿明白她们了!我看三万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总觉得似乎少了点。如果咱们还像以前那么穷,人家多要,咱砸锅卖铁也给不起。可如今咱们不是不穷了吗?不是多给也给得起了吗?”

“大娘,依您给多少才算多?”

“是啊!给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胡子瞪眼地这么问我。孩子,这是咱娘俩儿私下里说悄悄话——这不就叫为富不仁了吗?”

老人家的语气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说:“大娘,您言重了。这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们都很开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们那种事儿当成回事了。她们都不在乎,您替她们在乎什么呢?”

老人家说:“人家不是和我的儿子吗?要是和别人的儿子,大娘心里会感到不安吗?”

我说:“比起那些从穷困的农乡到南方城市里去当暗娼的农家姑娘,她应该知足。那些农家姑娘一年卖多少次身也休想挣到三万!”

老人家眯起双老眼注视了我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原来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我说:“是啊大娘,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老人家低下了头去。始终着我一只手的她那只手,也松开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单上来回抚摩着。

我说:“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说罢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头问:“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说;“什么?”

老人家说:“钱……”

我问:“他从没告诉过您?”

老人家摇头。摇罢头说:“我也没稀罕问过他。”

我将两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来……

“十万?……”

“十个……”

“十个……十万?……”

“还多。”

“还多?……”

老人家渐渐睁大了眼睛。

我说:“他陪我到外边吃饭那天,亲口对我讲的。”

她的嘴也张大了。她似乎还欲问什么,或说什么。她那种吃惊的样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边没有马上离开。心里猜测着她也许会怎么问怎么说。

然而她什么也未再问。什么也未再说。缓缓地,她将身子向窗口转过去了。我觉得那时有一种忐忑的阴影笼罩了老人家的双眼……

“嫂子”走入客厅,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说:“妈,晓声弟,我做好了,咱们吃吧?”

老人家背对着我,背对着她,凝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

“嫂子”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问——妈怎么了?你和妈谈了些什么?

我说:“大娘,嫂子请您吃饭呢!”

“哦,哦,好,吃饭……”

老人家这才转过身来,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强。“嫂子”想必也看出了这一点。她赶紧走过来。蹲在床边,替老人家将拖鞋套在脚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离开客厅,来到饭厅。

“嫂子”真是个洒脱的女人,一个小时内,就将冷菜热菜摆满了一桌子。而且,每样菜看去都做得很内行。

她柔声细语地问:“妈,是您坐上座,还是请晓声弟坐上座?”

我急说:“当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却说:“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贵客,你坐上座。”

我哪里肯坐上座!

我红了脸,用目光求援地望着“嫂子”说:“大娘是长辈,就算我是个客,也是晚辈,怎么可以坐上座?再说今天还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却固执起来,板着脸说:“正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你们两个晚辈,都该哄我老太太个高兴才对!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气地站着,不肯入席。

我一时很窘。坐上座觉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摆着似乎不行,一个劲儿为难地挠头。

“嫂子”笑了。

“嫂子”调和地说:“这样吧!咱们把方桌改成圆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边,于是方桌变成了圆桌。

“妈,这就不分什么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间,我和晓声弟坐你两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

老人家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这行,还是我儿媳妇会安排。我听我儿媳妇的!”

我落座后,内心里悻悻地诅咒着“……子卿,子卿,你这个混帐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挣大钱,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里当儿子!干脆你连妻子也别要,儿子和丈夫的义务都让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顿饭吃了很久。为了使气氛显得亲热祥和,我和“嫂子”频频向老人家敬酒。我们之间也频频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丝丝的果子酒,有丰盛的一桌子凉菜热菜佐着,都没显出过量的样子。

饭后,老人家说困了,想先睡。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酒力,说着就拖过枕头,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说:“妈,你再撑一会儿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于是她兑了一杯温水,一手将杯擎在老人家嘴边,一手从后揽着老人家身子,让老人家半依在她怀里漱口,请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着……

待老人家漱罢口,“嫂子”又说:“妈,您得把假牙摘下来。我替您刷净了泡上。戴着假牙睡也不好……”

于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丢在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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