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自海平线烧至云涛之上。

大理石白的建筑半圆弧形扩展,容斐搭在花坛边的腿不安分地翘起来,笑了声道:“听着有点吓人吧?但这位似乎饱受惊吓的林小姐,今日上午还在丰源百货逛街。林家也有请柬,今晚想必她也会来。”

顾惊寒将花坛里的土掩好,转头道:“容少不喜欢这位林小姐?”

真是一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醋味,他隔着半尺远都被酸倒了。

容斐瞥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掏出块手帕来,抓过顾惊寒的手给他擦手,边擦边冷笑道:“不是你妹妹跟她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一心想帮你把林静萱娶进家门吗?这也就是本少爷心胸宽广,为人大方,不然早毙了你了。”

“嗯,”顾惊寒被抓着手,闻着容醋缸的酸味,道,“容少自然是好。”

容斐动作气势汹汹,落在顾惊寒手上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擦完,撩起眼皮看了顾惊寒一眼,拖着人猫到花架后偷闲。

秋日渐渐昼短夜长,暮色眨眼褪尽,华灯初上。

婚宴与舞会晚间开始,宾客已陆陆续续到场。

容斐被罗管家揪了出去,带着顾惊寒一块在大门口当门神迎客。

“父亲母亲呢?”容斐笑得面皮发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罗管家道。

罗管家和几名下人接着礼单,闻言悄声道:“老爷和夫人刚回海城,在府里整理一番才能过来。少爷,您就再忍忍吧。”

容斐烦透了,却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站着与来客寒暄,百无聊赖之下,只能稍稍挪开视线,忙里偷闲偷窥身旁顾惊寒赏心悦目的侧脸,以求一点心理安慰。

容家的舞会,海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一个都少不了。

因着舞会的形式较为洋气,年轻人尤为多。来的人大多都做好了心理建设,就算看见顾惊寒一个比容少爷还高大几分的大男人站在门口跟着容斐迎客,也没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

毕竟想当年,容少爷可是他们这一辈里打遍海城无敌手的存在,霸主地位还在那儿摆着呢。

顾惊寒注意到,容斐好似根本没什么朋友。

进来的人都能与他谈笑风生,但若说什么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却根本没有。

“大哥!”

顾惊寒正兀自出神,忽听见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转头一望,便见顾妙抱着一名淡青色纱裙裹身的少女的手臂,如穿花的百灵鸟般,扬着大大的笑脸对顾惊寒招了招手,穿过几名宾客的身影,快步走过来。

到了近前,顾妙笑容一敛,怯怯看了踱到顾惊寒身侧的容斐一眼,嘴角有点僵:“容少爷。”

“这么见外做什么?”容斐胳膊一抬,手肘搭在顾惊寒肩头,笑了笑,“也叫大哥吧。”

顾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还一副凶狠至极要杀人的表情,现在却变脸变得这么快。

“先进去吧。”顾惊寒看容斐搭他的肩有点费力,不由好笑,微侧了身虚扶住他,对顾妙道。

顾妙眨眨眼:“我在这儿等会儿二哥吧,他还没来呢。对了,大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萱儿姐,林静萱。漂亮吧?”

顾惊寒早就注意到了跟随顾妙而来的少女,猜到这就是那位林小姐。

林静萱身材姣好,面容清丽,五官描了精致的妆容,但仍隐约可见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略显苍白的面色。

她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潜藏着一股不安,对上顾惊寒的视线,露出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顾大少,容少爷,恭喜二位。”

真到跟前了,容少爷倒不是那般咄咄逼人了,反倒显得有那么点绅士风度,挑眉笑道:“谢谢林小姐了。听说林小姐家中,昨夜出了点事儿?若是林小姐身体不适,那边可以休息,无人打扰。”

“谢谢容少,”

林静萱眸光一闪,挽了挽耳后的发丝,道,“家中的事……确实受了些惊吓,搅了容少兴致,还请见谅。”

“小事。我看着像是那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容斐笑了笑。

顾惊寒正听着两人言语机锋,忽然被凑过来的顾妙拉了一把。

顾妙不满地小声道:“大哥你可得长点心,看牢了,我看容少爷可一点都不老实,现在这是看上萱儿姐了吧?”

顾惊寒视线一转,漠然道:“时秋来了,你们进去吧。”

“好吧好吧,大哥你可别不上心啊。”顾妙又拽了拽顾惊寒手臂,见顾时秋走过来,才跑了过去。

“大哥,容少。”

顾时秋来打过招呼,和顾妙与林静萱一同进了别院内,没敢同这位小时候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容少爷多待哪怕一秒。

顾惊寒和容斐在门口又顶了一阵,重要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容培靖和容夫人也姗姗来迟,将两个小的替了下来。

“顾老弟来了吗?”

容培靖留着一圈大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就算是西装革履,也难掩一身匪气,“这大喜的日子,亲家不在?这也忒不像话了,来,老罗啊,你开车,去顾家接接亲家,别是不认识来这儿的路,那不就闹了笑话了吗?”

容夫人笑着瞥他一眼,拉住顾惊寒手臂,低声道:“别怪你容伯伯,他就是个急性子。”

顾惊寒自然看得出这是容培靖在向顾元锋表明对这场婚事的看重,变着法儿地警告,虽不知容家为何对这门亲事如此上心,但顾惊寒不会不识好歹,便颔首道:“多谢伯母。”

容夫人笑着拍拍顾惊寒:“我呀不拉着你了,你瞧斐儿急得眼都红了。宴会还要等会儿才开始,你们若是烦了,就去二楼歇歇。待会儿我让人叫你们。”

“好,母亲,我们先走了啊。”容斐耳朵尖,闻言当即拉着顾惊寒窜没影儿了。

容夫人在后气得笑骂,容斐抿着嘴笑,被顾惊寒反捏住手指头。

两人绕开宾客上二楼,容斐道:“如何?”

喧嚣闹声渐渐消弭身后。

顾惊寒踏上楼梯,道:“有问题。”

容斐慢悠悠推开二楼一间房的房门。

这是间宽敞的桌球室,墙面是摆满各式红酒瓶的酒柜,几处长椅围拢,中间是球桌,球杆搭在边缘。

漫不经心拿起一根球杆敲着掌心,容斐垂眼道:“问题是肯定有。你看她的反应……要是我只是个弱女子,一早上醒过来一张没皮的脸滴着血在我脑袋顶上吊着,我铁定得吓得爬不起来。林静萱与其说是受了惊吓,魂不守舍,不如说是……在怕什么。”

顾惊寒跟着容斐进来,反手关上门,道:“我在她身上留了道符,会盯着点。”

“顾大少,我发现你这人真是贼得很,”容斐闻言笑起来,拿着球杆戳顾惊寒的腰,“桌球会玩吗?我教你?”

被顾惊寒教了个射箭占尽了便宜,容少爷总想着把场子找回来,手一摸到球杆,灵感顿生,立时就恨不得把顾大少压到球桌上上下其手一番,以教导之名行调戏之实。

顾惊寒接过容斐递来的球杆,眉眼清淡,“很少玩。”

“都说了我教你。”

容斐一按顾惊寒肩背,把人带到球桌前,自己站在后面,从后圈住顾惊寒,“压低身体,腰往下一点……手这样……”

口鼻贴近到顾惊寒的后颈,熟悉的冷香满溢。

容斐不由一晃神,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往回压了压,低声笑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香得……让人想咬一口。是梅花,还是茶香?”

说着,容斐慢慢将脸埋进顾惊寒的衣领,深深嗅着。

手松开球杆,抱住顾惊寒的腰,容斐几乎整个人都压到顾惊寒背上了。

难为顾大少顶着一百几十斤的重量还能纹丝不动,五指张开压低,稳稳当当一戳球杆。

哒的一声轻响,进球了。

沉迷吸男人的容少爷被这一声轻响惊回了神,眉间闪过一抹懊恼之色。

正要松手退开,身前的顾惊寒却转过了身,球杆顶端轻轻一转,恰好顶在容斐下颔,手指用力,用球杆抬起了容少爷的下巴。

“都不是,”顾惊寒向后半靠在球桌上,抬眼道,“药草味道。”

容斐拽开顾惊寒的手,扫他一眼,皱眉道:“你吃什么药?”

“你以后会知道。”

顾惊寒答非所问,反手搂住容斐的腰,将两人位置对调,反身将容少爷压到了球桌上,手掌在那截细窄的腰上转过半圈,沉沉向下一按,“腰压下去。”

容斐被顾惊寒的力道按得几乎趴在桌面上,腿向后一撤,就被顾惊寒从后顶住了。

“容少,”两具身体几乎毫无缝隙,顾惊寒慢慢弯下身,唇贴在容斐耳畔,手里的球杆轻轻敲了一下容斐的大腿,“屁股不要那么翘。”

“你!”

容少爷转身就是一屁股,险些就要坐死顾大少,怒极反笑地挽袖子,“老子今天要是不打肿你的屁股蛋,你就不知道这海城谁说了算!”

球杆抄起来,眼看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房间的门却忽然被推开。

罗管家在门口僵了僵,低下头干咳道:“那个……少爷,婚宴要开始了,老爷和夫人喊您和顾少爷下去。”

容斐面色一僵。

“好。”顾惊寒眼底掠过一丝宠溺的淡笑,握着容少爷的手拿下球杆,一下子就打碎了容斐虚张声势的假把式。

容斐揉了把脸,整理了整理衣服,又拽过顾惊寒给他理了理领口,一捏顾惊寒下巴:“走了。”

华灯璀璨,衣香鬓影。

顾惊寒与容斐一入场,便收到了诸多视线。

两人来到主桌,等容培靖匪里匪气说了两句,又看顾元锋一改清高的嘴脸,乐呵呵地附和,才起身去给邻近几桌敬酒。

容家地位在这儿摆着,当得起顾惊寒和容斐敬酒的人着实不多。容家可没什么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挨个儿都要敬过来的规矩。容少爷半点都不乐意伺候,要不是今天订婚也算是抱得美人归,实在心里有点美滋滋,估摸着现在早就撂挑子走人了。

订婚宴流程并不复杂。

吃喝了一阵后,舞曲便响了起来,年轻人们纷纷起身,牵手步入舞池。

盯上顾惊寒与容斐的不少,但勇于迎难而上的几乎没有。

第一支舞曲,容斐拉着顾惊寒跳了起来。

容斐搂着顾惊寒的腰,桃花眼半开半阖,灯影流转间,眸光迷离,直勾勾地盯着顾惊寒近在咫尺的脸,抿起唇,生怕自己一个晃神就压着人亲上去。

顾惊寒配合容斐跳着女步,望进容少爷那双熠熠发光的眼中,低声道:“很高兴?”

容斐勾唇一挑眉:“洞房花烛夜,会更高兴。”

顾惊寒眉梢一动,深以为然:“那很好。”

诸多年轻男女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绕在中央那对青年身上,各色目光遮遮掩掩,却不敢真切地表露出来。

顾妙也看了几眼,酸溜溜地收回视线,拿着餐刀切糕点,对身旁的顾时秋嘟囔道:“大哥分明要高上一点,凭什么跳女步?我真是气不过。”

顾时秋端着红酒站在灯下,眉目温润,轻轻笑道:“我倒觉得还很般配。见到大哥和容少爷之前,我总怕大哥会受欺负,现下看来,不说别的,大哥总不像是会吃亏的模样。大哥心中比你我更有成算,你就少出点小心思吧。”

顾妙瞪顾时秋:“谁说他们不般配了?我就是看不惯容斐那嚣张的小德行,非得让大哥治治他不可,小时候大哥不在,你挨打,我被揪辫子,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

“行了,吃你的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顾时秋又将一碟蛋糕挪到顾妙面前。

顾妙忿忿切蛋糕。

顾时秋看着顾妙的举动失笑不已,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顾妙切蛋糕的动作突然一顿,已经切到底的刀子死死压在盘子上,僵硬地来回切割着,发出呲呲的尖锐的割划声。

顾妙垂着头,脸上笼着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顾时秋忽然心头有点发凉,抬手轻轻推了推顾妙的肩,“小妙?”

“砰!——哗啦!”

桌子被猛然掀翻,碟盘砸了满地,碎片四溅。

血珠凝然,倏忽炸开,寒光蓦然掠过刀锋。

顾妙双眼空洞,举着餐刀,直直刺向顾时秋。

“小妙!”

顾时秋闪身一躲,擒住顾妙的手腕。

但不知顾妙单薄娇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力道,竟一个用力挣开了顾时秋的束缚,推开他,直接踉踉跄跄往前冲去,动作死板,关节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啊——!”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受惊尖叫,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一双眼睛含着笑,注视着不远处的动静。

餐桌下,一只指尖渗着殷红色泽的手虚虚拢在身侧,桌布垂下的阴影遮住它的动作。

这只手的五指一动,顾妙举刀的身影就跟着一动,冲杀进舞池的人群之中。

“天师的脸……想必会更好用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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