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顺子所在的R报社终于到了不得不倒闭的地步。虽然报社的社长多方筹措,甚至连自己私有财产也搭了进去。但是靠他个人的努力去挽救报社衰亡的命运,就象企图撑住即将倾斜的大地一样,已经无济于事了。在管理上,社长就是再下功夫也无法使报社的经营起死回生。银行方面也对他们施加压力,并且对他们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照顾你们了。”其实这已经意味着,他们拒绝再贷款给R报社。不仅如此,银行为了收回贷款,还极力唆劝他们,同意让海野辰平收买他们的报社。银行方面从表面上看是规劝,实际上也是最后通牒。如果R报社不服从银行的意旨,也只有倒闭。

R报社的职员们早已预感到,这种悲惨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终日惶恐不安。为了安身,不少人积极活动着往其他单位调动,但是成功的只是少部分人。绝大多数人没有头绪。有点名气的报社并不愿意接收中途转过来的、他们认为有污点的人。只有那些有才干的青年人路才多些。有的进了周刊杂志社,有的进了其他报社,被报社录用为编辑的也大有人在。上了年纪的职员就没人欢迎了。

R报社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此时也感到困窘难堪。他央求过先辈们和知己们,但他们是含糊其辞地应酬他。他们说什么:“我们这里不太需要人啦;”“这个单位已经满员了”;“过些日子再说吧”等等,都没有中肯的答复。以前,在外神气活现地盘踞在编辑局长这个职位上时,依靠局长的身份交结了不少熟人,但是报社一解体,这个显赫的职位将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临不到他的头上了。渐渐地,那些熟人对他也冷淡起来。社会上的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了。加之川北良策在R报社没有人缘,由于他的吹毛求疵,并且从他爬上局长宝座开始,报社的大船就日渐下沉,职员们很憎恶他。他也没有能力挽救R报社复灭命运。

海野辰平总算还有兴趣接收R报社的成员。但打开他的“葫芦盖”一看,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所谓的“对等条件”。按照他的对等条件,让人不能不承认R报社的惨败。被他接收到新公司的R报社职员,总共还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几乎都被安排到印刷厂。

川北良策依然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就在报社宣布破产后的第三天,在全社举行的散伙纪念会上,他照例把那肥胖的身躯沉到雪白罩子罩着的椅子上。参加会议的全是报社的头头,什么专务啦,常务啦,各业务局长啦,都聚集来了。他们内心都很焦躁,但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到内心不安和窘态。并且都在试探对方,打听别人的出路和安身之计。他们谈笑风生,简直象是在开茶话会,根本没有散伙那悲戚的气氛。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秒钟内的“自尊”吧!

“听说海野辰平一个月前突然消声匿迹、下落不明了。有人说他到大阪出差,整整两天无影无踪。”一个专务突然扯起这个话题。反正这人没有被雇用,在这种场合下臭一臭海野辰平他也不在乎。

“啊!那可真有点不可思议。”常务说。

“嘿,造纸总公司以及电视公司的大小头目们全吓坏了,吵成一锅粥。他们认为经理不可能会两天下落不明的。”

“据说,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打破了困境。总而言之。是个地道的独裁者哪。关于他失踪的事,董事会提也没敢提,都象哑巴似的装糊涂。”

“这件事嘛,嘿嘿嘿嘿!”专务嗤嗤地笑着说:“据可靠消息透露,序幕是从海野辰平由大阪到福冈的飞机场时拉开的。地点在福冈的飞机场休息大庁。他不期遇到一位可爱的男士。据此人报道:海野辰平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嗬嗬!”在座的人惊叹起来,把视线一起投向专务。

“在机场休息厅里,海野碰到谁啦?”常务发问。

“这可是个使海野辰平不太愉快的人物。嘿嘿,就是咱们报界的同行原口先生。那家伙在福冈等飞机,海野辰平刚下飞机就撞上他了。当时,刚愎自用的海野辰平好象很狼狠,解嘲说带的是秘书,还说出了那女子的姓名。但是原口半信半疑。”

“嘿嘿嘿嘿……!”

“原口这老家伙就是那种男人。据说他立刻到造纸总公司作了调查。于是乎,秘书中根本没有这个女子。海野辰平的秘书全都是男的。原口说,在福冈时,他有意识地跟海野辰平弯弯绕绕。他说,就是你海野,我也套你个措手不及,让你说出姓名来。”

“套出了吗?叫什么名字?”常务紧追不放。

“叫三泽顺子哟!”

“啊?”川北良策不由得往前凑,“三泽顺子?”

“你认识她?”

“也认识,也不认识。就是咱们报社的职员嘛!”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又一起转向了川北良策。

“她在资料调查部工作。有一次因为把一张找错的外国人的照片搬上了版面,我处分了资料调查部部长和整理部部长。当时,照片就是她找错的,她就是事故的罪魁祸首。”

川北良策总觉得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外出去福冈这件事不太可信。照理说,海野辰平叫出“三泽顺子”这个名字是不足为怪的。因为在夜总会时,就是三泽顺子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他的头上。后来自己又带着她,去向海野辰平赔礼道歉。海野辰平对三泽顺子的印象应该很深。是不是他在搪塞原口时,无意中说出了这个印象很深的名字?但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川北良策又似乎感觉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去九州福冈也不是不可能。

“喂,专务,原口说没说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川北良策问。

“嗯,说了。嗨!原口那家伙,一见了女人就迷得不知自己眼睛长在什么地方了。但他说,这一次他可是长了眼睛,并且看得很清楚。”于是,专务大致把从原口嘴里听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描绘了一番。

“没错!”川北良策在心里喊着:“就是三泽顺子!……”

川北良策知道三泽顺子已从报社辞去公职。如果原口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海野辰平很可能把顺子留在他身边。即使不留在身边,也可以安排在电视局。只要三泽顺子愿意,还可以把她安排在重新创办的报社里。就是把她安排在别人不清楚的单位里也说不定。这些都是他始料不及的。

川北良策等会议一结束,就急忙翻阅自己的通讯录,往三原真佐子的公寓里打电话。

“哟,你问顺子吗?她在我们店里上班。”三原真佐子的回答,又一次使川北良策大吃一惊。

在夜总会大厅里,即兴演出开始了。有外国人父子俩演出滑稽杂技。因为是无声的表演,为了让人们发笑,动作中尽是些插科打诨的东西。表演中,年纪大的男演员被他那二十七、八岁的儿子无情地“殴打”,一脚就踢出去好远。

观众席中一个男客对他身边的女招待三泽顺子说:

“听说这父子两人闯荡在各国,生活也很不安定呢。”

“是啦,他们这种表演有什么意思!”一个女招待插话说。

“无忧无虑地在各国闯荡闯荡也不错。既可以挣到钱,又饱览了各国风光,真是大开眼界。这样的好事还碰不上呢!”

“呀,哪里哟!他肯定有家有妻子。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有小孩,他们也希望全家团聚、安居乐业哟。”

男客人好象很同情父子二人。这个人虽然也是一个一流公司的某部部长,在公司的工作也许很顺心,并且还会有一个安定的小家庭。但是,谁又能保障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烦恼呢?即使公司方面经营很稳定,也难说他在社会中,在其他方面以及待人接物中不会陷入困境,而没有迷茫和失望的时候呢。他也只能希望满足于过安定的日子。

三泽顺子还不习惯夜总会里的生活节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客人身边。她能做到的就是:看见客人要抽烟,她就麻利地点上火;客人们劝她喝酒,她就陪着客人抿上一小口。至于客人们跟她逗趣开玩笑,她就红着脸笑笑,还不会说俏皮话,花言巧语地与之周旋。

三原真佐子对三泽顺子很关心,她总是袒护着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她请求经理答应让三泽顺子进了夜总会的。她经常在经理面前说:

“三泽顺子是个生手,不要太难为她。”

当然,三泽顺子的收入还不高,也只占真佐子这样走红了的女招待收入的一半还不到。然而比她在报社的收入也高出几倍了。

一位客人邀请三泽顺子去跳舞。三泽顺子陪着客人来到大厅中间。

跳舞时,客人们常说:

“你对现在的工作还不太熟悉吧。”并且大都问她:“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不管客人们怎样发问,三泽顺子决然不提报社的名字。

三泽顺子为生活所迫,选择了女招待这种职业有些盲目性。她仅仅认为,她这是和三原真佐子在一起。也是真佐子的盛情难却。有时她也感到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但又摆脱不了这种生活。她总觉得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漠感缠绕着她,使她无法解脱。

在夜总会的客人中,也有一些大公司的经理,特意带着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来炫耀的。那些女子一般都是该公司职员,兼为这些一大把年纪的顶头上司当秘书。从她们的表堉和举止看,明眼人是不难知道经理和秘书的“关系”的。受宠的女秘书们趾高气扬地跟着她们的经理,对自己的上司并不那么毕恭毕敬。

“喏,你也有过那种亲身体会吧?”三原真佐子看着那个老头子和他身边的女秘书,用胳膊肘碰碰三泽顺子说:“那个女人在公司一定很神气。瞧!右边那个人,头发都白了,在公司肯定是个老资格。你看,在女秘书面前简直没个样子。”

是的,那些年过半百的经理大人们,在他们的女秘书身上确实很下功夫。

三泽顺子也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在从九州福冈去杖立温泉的途中,这种考虑就开始萌发了。当时,海野辰平那诱惑人心的话语,曾给她描绘过一幅彩虹般的画面。也使她产生过美好的遐想……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仅仅因为找错了一张照片,就受到了来自报社的非难和冲击,又因为和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触,还遭到莫名其妙的恶意中伤和人身攻击,现在她才明白了,一个靠工资生存的女职员,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报社内部的权力争斗,使她一个无辜的女子蒙受了伤害以致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人们要生活,必须要怎样地谨小慎微才行啊!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就是这些小事往往会给当事人带来意总不到的结局,以致会改变她的整个人生道路。

三原真佐子的话又触动了三泽顺子。假如她答应了给海野辰平当秘书,并按照他说的那样进公司工作的话,她那没有目标、没有希望的生活,也许会增添无限的光彩。就象电影或者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生活会神奇般的发生变化。她未尝不幻想刚才真佐子指给她看的那个女秘书的生活。她们的生活也是自己未来生活的样子。作为海野辰平,权势会比这些经理有过之而无不及。受到这个人的宠爱,利用他的名誉、地位,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至少也能报复一下那曾经伤害过她的R拫社。

这决不是梦!当时的海野辰平也确实有过这个意思,这种生活的实现是有充分条件的。然而,正如前面所介绍的,由于温泉旅馆的火灾,她的幻想在一夜之间成为泡影。关键时刻,男人的利己主义暴露无遗,这使三泽顺子震动了。

温泉旅馆失火的时候,海野辰平本能地保护了他自己。他对那场大火将暴露与公开他和三泽顺子的关系而懊恼。他的爱情也像是一把燃烧的火,开始时发出绚丽的光彩,随后就化成了苍白的灰烬。

仅仅是一个夜晚,三泽顺子的希望化为乌有。当然,无论是谁,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可能撞上这种厄运,只不过情景各异、时间长短不同罢了。当三泽顺子在博多离开海野辰平,决定走自己的路时,至少有一种解脱感。

就这样,三泽顺子在R报社工作了一年整,和海野辰平单独行动整整两天,这些,像梦幻一样淡淡的留在她的记忆里,而这将取代因工作失误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将是她今后能够独立生活的毅力。她所受到的伤害还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从这一点看,或许还是值得庆幸的。

在对面的客席上,三泽顺子看到那位年逾花甲的经理站起身,要离开了。他的女秘书照例神气活现地跟在他后面。随他们一起来的年纪稍轻的干部、职员们一面鞠躬一面礼仪周到地簇拥着他俩。顺子目送着他们离去。女秘书的那种神情,那种得意,以前也曾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正如三原真佐子所说的那样:她也有过那种体会,如果不是火灾开了一个玩笑,她完全有可能实现那样的人生。

“最近,我连海野辰平的影子都

看不到了。”三原真佐子口衔香烟说:“他明明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三泽顺子不知说什么好。

“刚才,门卫来报告说,海野辰平的车子径自开到芙拉娃·康吉去了。”

三原真佐子说的“芙拉娃·康吉”就是离这儿不远的又一个夜总会的名字。看来海野辰平避开了这里,改到那边去寻乐去了。

“海野辰平总会为你在这里上班感到内疚吧。这个人真绝情!”

“别说了!”三泽顺子制止她说:“当我步入人生、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时候,却做了一场恶梦。也多亏了这场恶梦,使我成熟了。”

“的确,”三原真佐子笑笑:“真看不出来,你呀,也变得聪明多了。”

两个人笑着,说着悄悄话。

“哎,对了!”真佐子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不知是不是昨天。川北良策——哎,就是你以前的编辑局长嘛,打电话问起你的事,我说你在这儿,他好象很吃惊。”

“噢。”顺子应酬着。

“那个报社终于垮了。我是听客人们说的。川北良策好像哪里也没去成。”

现在谈及川北良策,顺子觉得似乎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了。报社要是垮台的话,原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次长金森谦吉恐怕也被淘汰了。但不知那个头毛曲卷,整天浆糊、剪刀不离手的河内三津子干什么去了?还有那个认为爱上自己的木內一夫也寻找到新工作了吧?那个人性格恬静,但愿他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哎,顺子,”三原真佐子说:“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我认为人的命运是不可变的。”

三泽顺子没能立刻领会她的意思。

“你想想看,不正是这样吗?例如说,你跟海野辰平虽然在一起渡过了极短的时光,应该说有许多感受吧?也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而且,如果没有意外事故的话,或许你已经成为那春风得意的庞然大物海野辰平的宠姬。不,你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宠姬,并且可以畅通无阻地走进他的生活中。……然而,现在的你,和一个平凡人一样,坐在我的身旁。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一样,你,还是你,没什么变化。我也似乎觉得你在这以前的生活好象离你很遥远,真像是传说。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一起学习,是同学;在这里,又一起上班,是同事。同事和同学又有什么两样?这些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有人说,人生如梦,一点也不假。”

是的,人生如梦。一切都按照它应该进行的那样进行着。这好象是哪本书里的语言。也正如真佐子所说的,人生,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事物虽在变化中,但又让人感到什么变化也没有。你的经历,你的感受和你对人生的见地,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有的甚至难以留存在记忆里。在漫长的人生中,也仅仅是个梦。

服务员悄悄地走过来,跟三原真佐子耳语着什么。

“顺子,我的客人来了,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吧!”音乐声中,三原真佐子笑着对顺子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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