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许外浦节子到饭店会见了土井。

两小时之前她打来电话说,为了有关已故丈夫的事,想和他谈谈。这是一次突然的来访。

土井接到电话后焦虑不安。她来访的目的是什么?土井在休息厅旁边的咖啡店里会见了节子。她比上次面庞略显丰满,似乎也漂亮了。土井对前几天外浦的五七忌时寄来的纪念围巾表示了谢意,节子微笑着说,发生那起不幸的事件后已过了一个月,最近才镇静下来了,并说:

“因为您忙,不能过多地占用您的时间。今天来访的目的,是为了外浦租用的保险箱事来的。”

果然是这件事!

“我接到了银行的通知,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听说,外浦动身之前请您做保险箱的代理人,真麻烦您了。”节子致意。

土井低了头,然后说:

“我做代理人的事没有向太太讲,很对不起。因为,外浦先生托付给我的时候说,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保险箱,没有跟家里人说过,所以……”含蓄地传达了外浦对妻子保密的意图。

“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由于外浦的工作性质,不向家属交待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说的“工作性质”指的是大政治家的秘书。

“因为有这种情况,外浦到智利任职时,没有把我作为保险箱代理人,而委托给您了。我是理解的。”

她说的意思是,并不感到遗憾,并心平气和地问土井:

“关于这件事我想提个问题。外浦托您做保险箱代理人时,给您看过里面的东了么?”

“不,没有给我看过。”土井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只是办了指定代理人的手续。因为私人保险箱是他本人的机密嘛。”

“是么?”

节子目光向下看着。

“是由于外浦去世您才辞退了代理人,到银行办手续的么?”她重抬起目光说。

“是的。一般情况下本应该请太太到场的,可是刚才我说过的,外浦托给我的时候有过交待,所以请银行出面,向太太报告了我辞退代理人的事。”

“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再问一件事:土井先生到银行去辞退代理人的时候也没有看过保险箱里面的东西吗?我说的是2674号……”

“看过了。”

土井的心情忐忑不安,好象坐一叶扁舟出没在大风大浪里一样。

“……我辞代理人是想要把外浦先生的私人保险箱转交给太太的。因此为了确认里面的东西才看的。”

“是在出租保险箱贮藏室吗?”

“您说的是保险箱吗?我是在另一个单间里看了2647号保险箱抽屉的。”

“土井先生察看保险箱时,里面有什么东西?”

“只有一件用百货公司的旧包装纸包着的东西。我没有看里面,摸起来好象是帐本。保险箱里只有这一件东西,这使我感到意外。不过又想,可能是很重要的。”

“我看过了。”节子严肃起来。“银行帮我打开了2674号。它是旧的大笔记本,里面用速记符号记录的东西。外浦懂速记,我看不懂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

土井眼睑下垂,喝着咖啡。

“我请了懂速记的先生,帮我看了笔记。”

节子以温和低柔的声音说,但土井听起来非常刺耳。

“这位先生说,虽然看不懂细节,可是记的是有关金钱来往的事。”节子继续说。

“这位先生虽然懂得速记,可是他只懂众议院式速记,所以他没看懂外浦的记录。不过大体内容是这样的。”

“我没有看过内容。”

土井虽然表面装做平静,但心扑通扑通地跳。他为了不让节子察觉,努力控制着自己。

“我刚才说过,外浦生前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他死后才知道他在银行里租用了保险箱。”

节子似乎以埋怨已故丈夫的口气说:

“我一直认为,他担负了象寺西先生这样伟大政治家的秘书工作,所以许多事对我也不能讲,这是理所当然的。土井先生是外浦的私人保险箱代理人,从外浦那里一点没有听说过有关那个笔记本的事吗?”

土井感到,她对丈夫的怨艾,似乎转到代理人身上来了。

“不,什么也没有听说过。”

“是么?”

土井觉得节子的眼睛好象可以穿过身躯,看透自己的心。

“那笔记本里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吗?”土井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只好这样问了。

“是,那位众议院式速记的先生说,笔记本上的速记符号写得不自然。他分析说,外浦习惯于写熊崎式速记,所以速记线条应该更流畅。他把留在家里的外浦的速记对照之后说,奇怪的是线条的记法完全两样。留在家里的速记是一气呵成的,可是在保险箱里的是好象费了很大功夫才写成的。我也做了比较,也许是听过他的话以后有了成见,抱有同感。我对这点也怀疑了。”

土井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了头。

“太太,这是……”土井尽可能以平静的口气向节子解释着。

“虽然我不懂速记,但是如果外浦先生在那个笔记本里记录的写法跟从前不同,那会不会是与外浦先生的病情有关的呢?”

“您的意思是?”节子凝视着土井。

“我说的是胃癌的恶化。不久前,您给我看的解剖诊断书里写着,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并且引起了癌性胸膜炎。虽然说他没有自觉症状,可是到了这步田地,相当难受的呀。外浦先生对我也反复地说过‘疲劳了,疲劳了’的。他本人虽然没有吐露,我认为他的痛苦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了。”

“……”节子把眼睛向下,盯住一个地方听着。

“身体情况很不好,所以书写速记符号也不流畅,会不会变得笨拙了呢?一个人如果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写什么都是费力的,笔头上花很大力气才能写出来的。外浦先生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节子点点头,“听了您的话,‘我懂了。”

“不,这只是我的估计,不一定对。”土井似乎不忍,又加了一句。

“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您说的太对了。”节子老老实实地同意了。

“是么?”

“外浦为了当好寺西先生的秘书,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工作很忙,经常住在寺西先生家,没有跟我好好交谈的时间。可以说,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处于分居状态。”

“……”

“我不懂得外浦的工作,从没有过问过他。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样做是不对了,由于缺少关心,外浦发现病也迟了。”

末亡人节子准备要回去,向土井说:

“谢谢了。由于您的分析,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

她抬起了美丽的眉毛,露出感谢的目光。土井只点点头,无言可对。

土井从休息厅回到了“办公室”,看不到佐伯昌子,只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到都立日比谷图书馆,一小时后回来。没有来过电话。佐伯”

土井想,她到图书馆到底找什么?没有给她任务,也许办私事吧。看来佐伯昌子的求知欲还是旺盛的。

土井没有以花言巧语蒙骗了外浦节子而感到轻松,只觉得暂时度过了一时的危机。他预感到,真正危机还会来的。

土井曾去过两次向岛的银行。第一次是进到单间房,仔细地读了寺西文子的“情书”,第一次比第二次的时间长。不过,外浦节子没有提起过此事。她以为只有一次,而且说的是时间不长的第二次。土井觉得,银行的灵活做法帮了大忙,没有向她讲全部情况。银行也许是照顾了代理人的处境。

节子是否永远不会发现租用保险箱里的东西被掉换?她虽然对自己的“推测”表现过同意,但说不定回去以后会重新怀疑起它呢?土井现在不能不想到,她又来找自己时的困窘局面。节子说过,外浦当了寺西秘书后,因工作忙经常住在寺西家,也说过夫妻处于分居状态。这时,正是外浦和文子的热恋时期。文子夫人为了不被节子怀疑,通过外浦把节子请到自己家做客。这是为避免她丈夫寺西正毅的怀疑而采取的一举两得的手段。恋情会使人变得机智甚至狡猾。

“我回来了。”佐伯昌子从外面回来了。

“没有请假就出去了,对不起。”佐伯昌子向土井行礼,她的脸带着喜悦。

心情忧郁,独自发闷的土井,这时觉得暂时置身于快活之地了。

“去了图书馆?”

“是的,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为什么事去的?”

“先给您泡茶,慢慢地一样样告诉您。”她一反常态,兴致勃勃。

她用热水瓶的开水泡了红茶,把茶杯放到土井面前,然后打开手提包拿出了折叠的二张纸。

“我看了《季节风》上刊登的西田八郎先生的《幸福的愚弄》。觉得里面的字句有些眼熟,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记不清。”

“……”

“诗里的‘我始终为诗挣扎着’这个地方。”

“所以我问过你,有没有须永这位诗人了么?”

“当时我想不起来了。须永这个人原来不是诗人,是夏目漱石作品里的主人公。”

“漱石的?”

“光听须永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可是看了西田先生的诗里用的‘撒谎’一词,而且诗的题目是‘幸福的愚弄’。它提供了线索,想起了我青年时代读过的漱石的《春分过后》里的词句。为了搞清这个事,去了都立日比谷图书馆。有问题非搞清不可,这是我的脾气。这是我复印的材料。”

佐伯昌子在土井面前打开了叠起来的纸,是老式的大号铅字排印的。

“请您从这里开始读。”昌子指着用红铅笔做了标记的地方。

“这里的第一人称‘我’是指须永,千代子是须永的表妹。他俩幼年时双方的父亲说定了将来他俩成亲,可是后来他们的父亲相继去逝,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千代子本人愿意追随须永,因为她个性强,不愿意先开口。须永内心也是喜欢她,可是他是内向型的人,所以感情不流于外。小说的大概构思是这样的。”

昌子又加了说明。

“须永曾经给千代子画过五、六张花草画,千代子把它从文具盒拿出来给须永看,从这里开始。”

“你给我画这幅画的时侯比现在对我亲近多了。”千代子突然这样说。我一点也听不懂她说的意思。我从画面抬起了眼神看她的脸,她也以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着我。我问她为什么说这些话,她却不回答,依旧凝视着我的脸。过一会,她小声说:如果现在我再拜托你,你不会象以前那样尽心给我画吧。我无法直言相对,只是在心里同意了她说的话。

“你那么细心地保存它?”

“我出嫁时准备把它带去。”

听了这一句话,我感到说不出的悲哀,怕我的悲哀感染给她。这时,我感觉到,在自己眼前的又黑又大的一双眼睛漾出泪水。

“这种没有用的东西不带去好哇。”

“你不用管,带去以后也是属于我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红色茶花和紫色冬菊的画叠起来,重新放在文具盒里。我为了转变自己的情绪,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出嫁,她回答说很快便要走了。又说,“不过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一会又斩钉截铁地说,“不,已经定了。”

过去为了使自己割断情丝,希望着她早日找到婆家。但现在听到她的回答,使我的心惊慌得急剧跳动,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千代子抱了文具盒站了起来,拉开窗户看着我,清楚地说了一句,“刚才我是‘撒谎’啦”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西田八郎先生的《幸福的愚弄》里的‘撒谎’的由来就是这里……”佐伯昌子对土井说。

“如果西田先生的诗是描写了自己的生活,那就可以理解他对《幸福的愚弄》所期望的心情了。”

佐伯昌子把它和漱石的《春分过后》联系起来分析着。

土井从抽屉里又拿出卷起来的《季节风》,翻开了西田八郎的诗。昌子也边看着那首诗继续说:

“土井先生说过,西田先生是个单枪匹马的《院内报》记者,他工作中吃了不少苦头吧。不客气地说,他是不是向议员和秘书们伸手要钱?”

“他是在永田町一带的所谓的情报贩之一。他没有后台,不同于有面子的大《院内报》记者,要一点补助金也是很难的。西田被他们看不起,想叫他明天来就明天来,想叫他后天来就后天来,来了给不给还不一定。西田为了钱,对这样的嘲弄只好忍气吞声。”土井一面看着西田的诗说。

“请让我看一下。”昌子

低声念了《幸福的愚弄》。

“这里有一段……欺骗、嘲笑、轻侮,可我无力以牙还牙,只能做出恭维的笑脸……三十年的磨难,训练了我。胸中之火怒不可遏,满面卑顺不露声色。被贱踏的杂草,明天还要说,‘那是撒谎!’”

“……”

“《春分过后》一文里是用千代子口气说,所以用了女性语气‘撒谎啦’,西田先生用的‘撒谎’是指议员先生和秘书先生们,所以用了男性口气‘撒谎’。西田先生以前可能读过这本小说,他的这首诗里留下了它的痕迹啊。”

土井也认为,西田原来有志于诗,至少读过夏目漱石的小说吧。

“西田先生自己也认为,自己是被别人所愚弄的,因此羡慕了被千代子的爱情所愚弄的须永了吧。西田亲身领受过这种屈辱,但是为了生活,无能改变三十年来形成的卑躬屈膝,苟且忍辱的习气。”

“大家都说,凡是喝过永田町不干不净水的人,就离不开这个地方。”

“所以西田认为,千代子对须永说的‘撒谎’,指的是须永被幸福所愚弄,被爱情所愚弄的意思……”

“所以须永在这里说。”昌子用手指敲着复印的《春分过后》。

“他说的‘我始终为诗挣扎’这一句是引用了小说的原文,又加了一句‘啊,啊,幸福的诗人啊,你是为诗才活着!’这句是为了生活,被愚弄的西田先生的自我嘲讽吧。他虽然受着这种生活的折磨,但还要出版同人诗刊,因此可以说他也是诗人啊。他是想在诗歌中忘掉现实的恶劣环境,他同须永诗人是大不相同的。”

土井问其结尾。

“不知道,小说终结时俩人的关系还是平行线,没有暗示过是否结了婚。”

“……”

“不过须永听到了千代子说的‘撒谎啦’,‘我的心急剧跳动’一下子从背后和腋下出了一身冷汗,这段描写,真说出了须永的心理状态。就是说,须永知道被千代子愚弄后放心的心情……”

“我也抽个时间看看《春分过后》。”土井把复印的小说夹在《季节风》里。“啊哟,打扰了您这么久,对不起。”昌子还没有恢复平静。

“哪里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土井为了安慰她随便说了几句,他并没有象昌子那种浓厚的文学兴趣。说‘很有启发’,也只不过是一句客套活。土井再一次呆呆地眺望秋天的天空时,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疑念:

“会不会是文子夫人愚弄了外浦卓郎?……”“不会的,文子夫人的信充满着爱情。”土井从心里否定了这种推想,但已经涌现的疑念却执拗地抓住了他的心。

如果以这种推想剖析这次事件,那么一直无法说通的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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