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室里弥漫着昏暗的米黄色,刚刚才踏进一只脚,就有一股窒人的热气扑鼻而来。

山部一见我们露了面,就犹如一头被人追到穷途末路的猛兽一般,凶狠地瞪起了眼睛;可都筑欣哉对他却不置一顾,轻轻地走到远山静江的枕头边,伸手在姑娘脸上一探。

“烫手呢!”

远山静江发着高烧,面颊通红。也许是刚才那阵激动,耗尽了她全身的精力,她已昏昏入睡,不时在被子里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毎动一下,一头短发便在发出汗臭的枕巾上窸窣蠕动。

“可怜啊,看她这么难受。”都筑从衣袋里掏出白手帕,仔细擦擦手,才把面孔转向山部。山部用充满敌意的眼光,顶住都筑的视线,绝无躲闪的怯意。他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上面,浮动着冷嘲热讽的微笑。

“山部先生吧?”都筑挪了挪膝头,问话的语调仍很温和。

山部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并不答话。都筑毫不介意,从农袋里掏出一支威斯敏特牌香烟,慢慢点着了火,轻轻吐出一串蓝色烟雾,又说:“请原谅,我们来得唐突,惹得你生气了吧?但是我们并没有恶意,倒是想来帮助你消除一个毫无必要的误会。”

“你是什么人?谁允许你进这屋里来的?”山部那厮到底开口了,说话十分无礼。接着,他又把矛头指向我,“昨天就是你跟踪我到江户河边的吧?哼,你们果然是警察方面的暗探!”他这话毒辣辣的,听得我面红耳赤,耳根子直发烧。山部见状,不免有些得意,咬住我说:“你们究竟想怎么样?把我带到警察署去吗?好,我不逃也不躲,随时奉陪。”

“唉,干什么这么神经过敏呢?我不想把任何人交给警方。你也没有必要和警察打交道,只是……”都筑那对温和的眼睛里,慢慢透出了笑意,“暗藏凶器,殴打警官,可不是好行为哟!”都筑说着,轻声笑了起来。

山部这才有些慑服了,眼睛里布满了恐惧之色,探究着都筑的表情。但他不久就把眼光移开了,耸耸肩膀。

“我杀了白鸟芙蓉。我认了,这下满意了吧?请吧,带我去警察署呀!”

“丢掉无谓的牺牲精神吧。你误会了,我来,只是为了向你打听,你在那天晚上的活动。”

“不是说过了吗?我杀了白鸟芙蓉,打了巡警,趁机逃跑了。这样说总够了吧?”

“我知道你是想袒护躺在这里的姑娘。可这丝毫也无价值,完全是徒劳的!”

“什么?徒劳?”山部眼里放射出狂暴的凶光。眼看着他要朝都筑扑过来,幸亏都筑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是的,徒劳的。你得知道:远山静江本身,根本并没有犯罪!”

“什么?静江小姐没有犯罪?”山部做出的架式,突然崩溃,双肩垂落,嘴里长长吁了一声,但还是盯着都筑的眼睛不放。

都筑还是悠悠然地吞云吐雾:“不错。你没有看今天的晨报吗?看了就会知道,白鸟芙蓉是在11点过后被杀的。可是静江小姐在10点分就给你打了电话。”

“可……可是她自己……”山部刚开口,就警觉地闭上了嘴,脸上倏然浮起冷笑,“你在给我设圈套吧?你怎么知道静江小姐给我打过电话?”

“你无须追究我掌握情况的途径,我也用不着给你设什么圈套。你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刚才我们已经听到,静江小姐亲口说,是她杀死了白鸟芙蓉。”

“你们是在壁橱里昕到的吗?”山部公然充满敌意地取笑我们。

都筑欣哉却丝毫也不计较他这种态度,坦然答道:“不错,我的确是躲在壁橱里面偷听到的。可是,人们的看法常常不能一致。譬如说,静江小姐总是认为,是自己杀了白鸟芙蓉,这就是误会。她无论如何都不是凶手!”都筑杷慈祥的目光转向沉睡的静江,“我还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误的自白。但我在解释之前,想先听听你详细讲述一下,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喂,相信我吧。你先说好不好?”

都筑期待地望卷山部。山部呢,看看都筑,又看了看沉睡的远山静江,眼光最后落在了他自己的膝头上。他迟疑地低声问道:“静江小姐真的不是凶手吗?”

“真不是,你根本不用担心。请说吧!”

“好,那我就讲。”山部原原本本讲开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快到10点半的时侯,我到了银座的芙蓉洒馆。刚一进店里,我就接到静江小姐打给我的电话。她说:她刚刚杀死了白鸟芙蓉。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时难以置信,可她在电话里的声音,的确很反常,我不得不信了,顿时紧张起来,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自己在江户河边的电话机旁边。我想:首先得弄清楚,杀人事件是真是假,便嘱咐她就待在原地等我,我马上乘车去会她。可我来到河边一看,嘿,哪里有静江小姐的影子啊!我以为地回家了,可我赶回去一问才知道,她竟然还没有到家。我估计她不久会冋来,不料空等了一个钟头。

“在等待她的时候,我的担忧与时俱增,最后,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便从家里跑了出来,赶到丰坂坡的芙蓉公馆。当时大约12点钟,白鸟芙蓉家里一片漆黑,死气沉沉的。我的不安加深了,横下心来,进去看个究竞。有人盘问的话,好在彼此面熟,只要白鸟芙蓉仍旧还活着,我想不会怎么难堪。我从还没有关闭的门厅走了进去。

“可事情完全与愿相违。我竟然在楼上的栊妆室里,一头撞见了白鸟芙蓉那血迹模糊的尸体!当然,我是有几分思想准备的,但还未免有当头挨了一榉的沉重感觉,直觉得天旋地转。我过了好一阵子,才算镇定下来,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顾一切地挽救静江小妲。我想到:她也许会在死人的房间里留下什么罪证,便四处寻找。我找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静江小姐的无沿帽子。我本来还存着一线希望,但愿不过是真事与玩笑巧合而已。可我一看见静江小姐的帽子,就知道没有必要再虚伪地安慰自己了。

“我知道:静江小姐的确到过芙蓉公馆,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说:是她杀死了白鸟芙蓉,我连忙把她的帽于塞进口袋里,检査了没有其它遗留物件,便拔腿要走;正在那当口,我却一眼看见了凶器,我便立刻联想到了指纹。凶器柄上肯定留有静江小姐的指纹!即使认不出是她的指纹,那也能很快查明,是女人留下的;想到这里,我立刻就把凶器拔出来,插进了衣袋,要悄悄地溜出芙蓉公馆,不料,在大门外竟然遇上了警察……”

“谢谢你。”都筑欣哉热情地截住了山部的话头,“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可是那把凶器究竟在哪里?”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杷它扔进江户河了。”

“啊……扔掉了?真可惜!”都筑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事情,你告诉过静江小姐吗?”

“没有,还没有机会。那晚,静江小姐整夜都没有回家。昨天下午,这家老大爷才把我带来的这里,静江小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我想,还是暂时不要对她提起那件事情的好,有意拖几天再说。”

“明白了。但静江小姐要是听说,白鸟芙蓉是被短剑剌死的,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啊……吃惊?那为什么?”山部和我同时探身向前,都筑那句转弯抹角的话,说得我们莫名其妙的。

“是啊,如果静江小姐听说,白鸟芙蓉竟然不是中毒死亡的,而是被短剑所杀死,就不会这么激动不安了。”

“什……什么?”突然,我们身边响起一个梦魇般的声音,惊得我顿时腰身一震……

啊,原来静江小姐竟是醒着的!我们一直认为她在沉睡呢,可她此刻已经把脑袋从枕头上稍稍抬起来了,探询的眼光充满了了迷惑的颜色,直盯在都筑欣哉的脸上,姑娘的面孔毫无血色,白得就像一张报纸。她仿佛恶梦初醒一般,惊愕的视线把屋里扫视一遍。忽然,她看见了山部,才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啊……我这是怎么了?在做梦吧?”她浑身瑟瑟地发着抖,缩成一团,说话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啊!静江小姐,你醒啦!”山部连忙给她盖好被子。

都筑欣哉默默地注视了一阵,不慌不忙地说道:“正好,静江小姐醒来了。山部先生,这是个好机会。她能说出来一点什么就好了。你们不必要的担心,把这桩案于简直搅成了一团糟!”

都筑欣哉的脸上,挂着令人宽怀的微笑,嘴里呼出紫色的烟雾。

静江闭眼摇摇头,突然叉睁大眼睛说:“对了,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白鸟芙蓉竟然是被人用短剑刺死的,这话可是真的吗?”

山部望着静江,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案子另有分歧。我则在一旁悄悄观察着这对青年男女。

静江垂首凝视着地板上的席垫,不解地说:“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都筑在一旁安慰道:“啊!……静江小姐,这不是在做梦。你最好把那天晚上的遭遇,再次回忆一遍说出来,那才可能把事情弄明白哟。”

静江的记忆似乎立刻就出现了,眼里浮现出恐怖的神色。

“啊!,我可没记错!她不是被短剑杀死的!她是喝了毒药……然后,然后就死掉啦。是的,是的,啊,是我杀死了她!……”说着说着,她伏在枕头上嘤嘤啜泣起来。

山部的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他望了望都筑欣哉,仿佛恳求他作出个解释。接着,他扶起静江的身子,凑在她的耳边说:“怎么啦,静江?你得把事情说明白嘛。白鸟芙蓉真是被短剑刺死的咧!”

静江一听,蓦地突然抬起了头来。

“阿山哥哥,这可是真的?白鸟芙蓉当真是被短剑刺死的吗?”

“一点儿不假哟,谁会故意骗你呢?阿静,你难道不知道这回事吗?”

静江紧紧捂住胸口,仿佛要阻止心里的剧跳,眼睛里茫然无神。

“我不知道!那女人确实当着我的面前,瞬间服毒药死了嘛!”

“可她当时一定并没有真的死去。”都筑的语调格外和善,似乎只是为了平息静江的激动,“不久以后,她又苏酲了,接着,有人用短剑把她捅死了!”

在场的人都是初次听到这种见解。最感意外的,还要数静江,她瞪大眼睛说:“啊,她竟然没有死!……可是,可是……”

“的确没有死去,我绝对不是在骗你。但是,你又是怎样迫使她服毒的呢?静江小姐,告诉我好吗?”

都筑欣哉对静江和言细语地开导着,静江听罢浑身一颤,肩膀抖动起来,她轻声说道:“好,我告诉您。可您说那女人是被短剑刺死的,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了!”接着,她又长吁短叹一阵,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那天夜里。我理智不大正常。我忍不下这口气,我突然闯进了那女人的家里,那是9点半多……大约快10点了。我在门厅口敲的门,白鸟芙蓉亲自下楼开了门。她一见我,惊诧得灯市愣住了。我一眼便看见:门厅楼梯脚的衣帽架上,挂着一顶帽子,很像是服部先生常戴的那一顶。我不由勃然大怒,没听淸白鸟芙蓉说了些什么,一把推开了她,径直冲到楼上的梳妆室。进门的一瞬间,有个人突然闪进了隔壁的房间,我看见门帘晃了几下。那情景把我肺都气炸了。我冲到门帘那儿,正要一把掀开它,白鸟芙蓉急匆匆地从后面赶了过来,把我一把给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在了我和门帘之间,叉开两腿,对我怒目而视。”

“‘混蛋,你想干什么?放肆!’

“‘我想干什么?……哈哈,我来找服部清二!哼,快叫他出来!’

“‘混蛋,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白鸟芙蓉刚说出这番话,我一眼就看见梳妆台上有串项链。那是我曾经送给服部的礼物。这东西给我火上浇油,我一把抓起它,扯成几段,往窗外扔去。

“‘混蛋!……你干什么!你这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白鸟芙蓉惊呆了,想阻挡我也来不及,便冲我历声大叫。

“‘哼!你问我是什么人?哈哈哈哈!……告诉你,婊子!我是远山静江。服部大概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字吧?……’

“白鸟芙蓉一听这话,脍上骤然变色,连连后退了几步;接着,她死死地盯住我的脸,又用双手捂住了面孔,发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叫喊,眼见得指缝间有几滴泪水掉落下来。我心想:‘这种女人居然还知道羞耻!’于是便动了悔恨之心。对方变化过于突兀,反倒叫我愣怔了一阵;可是这时,我发现门帘后面有人转动身子,心里不由得又腾起一股怒火。

“我当即喊道:‘服部先生,如果是男子汊大丈夫,就快点儿滚出来吧!你不出来我也知道了。’我连喊了几句,又等了一会儿。可是门帘那边悄无声息,这一下我可对他没有男子气概的行

为厌恶透顶了。

“‘哇哈哈哈!没骨气的东西,你就躲着别出来吧!这倒好了,我可以放手跟这位白鸟芙蓉算算帐了,你就在里面袖手旁规吧!’

“我一边说,一边就把事先带来的亚砷酸粉末,全部倒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在药粉上满满倒了一杯苦艾葡萄酒。我又往另一只空玻璃杯里倒满了酒,把两只酒杯接连调换了几次位置。完了我转身对白鸟芙蓉说:‘来,请吧。两杯酒任你挑选一杯喝下去,你刚才也瞧见了,其中一杯酒里被我下了毒药砒霜,可你和我都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一杯有毒了。来,请吧,你可以随便地来挑选。’

“白鸟芙蓉的脸色白得象个死人,她气喘吁吁地说:‘别……别这样嘛!你……’

“可我立刻打断她的话。我说:‘你害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是死心踏地地要夺人之爱吗?怎么连这点儿胆量也没有?……喝吧!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服部先生此时就在隔壁的房间里,趁着正好有他在场,咱们两个人来决一死活!’

“我边说,边朝白鸟芙蓉逼了过去,可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老是不肯伸出手来,我对她的胆怯顿时感到厌恶了,白鸟芙蓉大叫一声,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臂,可是,当时已经晚了。

“‘报应!……’她喊道,‘啊!……这是报应!……’

“她紧紧握着两只手,死死盯宥我的脸。接着,她突然镇定下来,端起剩下的那杯酒,一仰脖子把它喝光了。

“我们默默无言,彼此紧紧盯着对方的脸。渐渐地,白鸟芙蓉显出中毒的症兆。最初她呼吸变得艰难,过一会儿就东摇西晃,一头栽倒在身边的椅子上。她脸色发紫了,眼珠往上翻,额头沁满汗珠。见她变成那副模样,我立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恐惧了。

“‘白鸟太太,坚持一下!难受吗?很痛苦吗?’

“‘不,没什么!……别过来,别过来呀!’白鸟芙蓉从椅子上挣扎着抬起身子,不许我向她靠近。

“‘请原谅,原谅我吧!……啊啊,我可怎么办哪!……白鸟太太,你挺住吧!……’

“这时候,忽然听得白鸟芙蓉一声大叫:‘静江小姐!……’接着,她对我说,‘请你在我额头上吻一下,然后……然后赶快离开这里!……趁着没人看见,趁着没人看见……’

“白鸟芙蓉的声音渐渐嘶哑,渐渐消失了。她的身体终于无力地滑落到了池毯上……”

静江说到这里,长长地谈息一声,恐怖使她的身子缩得更结实了,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我们的面孔,她吐出了一声软绵绵的呻吟,补充了这段回忆的尾声。

“我怕得要命,下意识地飞腿跑出了房间。可我忽然想起白鸟芙蓉临死前的要求,又回过头来,在她那冰凉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便迅速离开了芙蓉公馆。”

静江就此闭嘴,慢慢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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