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已经是后半夜了,叶萧缓缓地走在那条似乎无穷无尽的官道上,大路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身后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当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时,忽然,那座城市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他站在山冈上眺望那座城市,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在冷月下泛着银光,他惊诧于这南国的冬天竟会有这样的雪野。越过那道在雪原中蜿蜒起伏的官道,便是南明城了。

隔着黑夜中的雪地远远望去,那座城市就象坐落于白色海洋中的岛屿。这个雪野中的怪物有着无数黑色的棱角,突兀在那片雪白的平地中,叶萧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因为这大雪,还是远方那虚幻的庞然大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岗上看了很久,一切又显得有些不真实了。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令他印象深刻的第一眼之后,他永远都难以再看清这座南方雪野中的城市了。

叶萧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摸了摸背后藏着的剑鞘,快步走下了的山岗。

二更天了,丁六听到城墙下更夫的梆子声在南明城的死寂中敲响,他清醒了一些,抬起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月光,那被厚厚的眼袋烘托着的细长眼睛忽然有了些精神。他挪动着臃肿的身体,继续在月满楼前的小街上走着。

丁六的步子越来越沉,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他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这寒冷的天气,浑浊的气体从口中喷出,又被寒风卷得无影无踪。酒精使他脸色通红,他后悔没喊轿夫随行,但每次坐上轿子,轿夫们就会暗暗诅咒他,因为他的体重使所有的轿夫都力不从心。他又想起了刚才月满楼里,那些女人们身上留下的胭脂香味,这味道总在他的鼻子附近徘徊,就连风雪也无法驱走。

拐过一个街角就要到家了,习惯于深夜回家的他会举起蒲扇般的手掌,拍打着房门,年迈的老仆人会给他开门,乡下来的十五岁裨女会给他脱衣服,端洗脚水。最后,他会走进屋里给躺在被窝里瘦弱的夫人一个耳光,斥责她为什么不出来迎接。

再走二十步就到家门口了。

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不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声音使他的心脏在厚厚的胸腔猛然一跳。丁六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回过头看一看,不,也许只不过是寒冬里被冻坏了的老鼠在打洞,或者是——终于,他把自己那颗硕大肥重的头颅回了过来。

太阳升起在雪地里,南明城的每一栋房子都覆盖着白雪,房檐下一些水珠正缓缓滴下。

南明城捕快房总捕头铁案抬着头,天上的太阳与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了一起,光芒如剑一般直刺他的眼睛。铁案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看着从自己口中喷出的热气升起又消逝,忽然觉得有些无奈。他又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雪地上的死者仰面朝天,肥大的身躯就象一张大烧饼摊在地上,显得有些滑稽。铁案轻蔑地说,死得真象头猪。

铁案认识这个死者,甚至对他了如指掌。死者叫丁六,经营猪肉买卖十余载,在全城开有七家肉铺,生意兴隆,家境殷实。说实话铁案很厌恶他,当年丁六是靠贩卖灌水猪肉发家的,至今仍在从事这种勾当,只因贿赂了地方官,才能逍遥法外,要不然铁案早就用链条把他锁起来了。

虽然铁案对丁六充满厌恶,但他还是伏下身子,仔细查看丁六咽喉上的伤口。是剑伤,伤口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完全切断了气管,但没有丝毫触及动脉。显然凶手是故意这么做的,丁六仅仅是被割断了气管,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他是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渐渐死去的。

忽然,铁案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黑夜的雪地中,寂静无人,只有丁六臃肿的身体倒在地上,他的咽喉有一道口子,气管被割断,其中一小截裸露在风雪中。丁六也许还茫然不知,他倒在地上猛地吸着气,然而从口鼻吸进的空气,却又从喉咙口那被割断的气管漏了出去。他不明白此刻的呼吸只是一种徒劳,他那肥胖的身体迅速地与空气隔绝开来,然后他开始不停地抽搐。一开始丁六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应该记住了杀死他的那个人的脸。最后由于断气,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在绝望中丧失所有的意识。铁案考虑到死者的体形,他推测这一痛苦过程大约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

铁案又回到现实,许多人在雪地里围观,公差和衙役在维持秩序。丁六的老婆来了,这精瘦的女人尽管脸上残留着许多丁六赐给她的掌印,可依然不要命似地往丁六那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身体上扑去。一个公差拉住了她,铁案的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尖声嚎叫,这刺耳的声音让铁案心烦意乱。他知道仵作马上就要来拉尸体了接下来做的就是破案,缉拿凶犯,捉拿归案,官府审判,最后等待凶犯的将是秋后处决,这一切,对于办了二十多年案的铁案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

他低着头拐过一个小街口,见到了那个叫阿青的小乞丐。他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小乞丐,在阳光照不到的街角,阿青静静地坐在一堆废棉絮里,身上裹着一件破得象筛子似的棉袄。铁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停下来,小乞丐特别脏,看不出多少年纪,脏脏的小脸盘上有着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与被抹黑了的脸形成鲜明对比。铁案忽然想起了什么,但瞬间又忘记了,也许自己真的老了,他长叹一声便离开了。

阿青蜷缩在大棉袄里,静静地看着那高大的官差离去,然后拍拍身下的破棉絮说,快出来吧,官差走远了。

叶萧终于把自己的头从那堆棉絮中探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阿青的脸。

寒夜里,一堆篝火悄悄地燃烧着,不断跳动的火光映红了这间破庙里一切,也映红了阿青脏脏的脸,她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叶萧,轻轻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叶萧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你真奇怪,那你为什么来南明?

我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王七?阿青觉得这个名字好象有些熟悉,但又实在记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普通了,随便哪条小巷里都能找出一个王七来。她又问叶萧,你找的那个王七是什么人?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你找王七干什么?

与他比剑,而且,我要打败他。

可你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阿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觉得这重要吗?篝火照耀下的叶萧的脸忽然冷峻了起来。

阿青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她是在昨夜三更天时看到叶萧的,那时她正睡在这间破庙里,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使她惊醒,她跑出来看到了这少年,他穿着破旧的衣服,独自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阿青看他冻得发抖,就把他带回破庙,让他睡在神像前的供案上。

阿青忽然问,今天早上,那个公差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立刻就躲到棉絮堆里去了呢?

因为昨夜我是翻越城墙进来的,我不想被官府抓住。

怪不得,你的本事真大,能翻城墙?

叶萧不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狭小的破庙里又限于了沉寂,篝火继续燃烧着,寒风从破庙的缝隙里刮进来,吹坏了角落里的许多蛛网。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叶萧终于说话了——阿青,你说话怎么象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话的声音象个女孩子。

叶萧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其实,几乎所有认识阿青的人都这么认为,她总是披散着一头发出臭味的头发,裹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每天都是脏兮兮的样子,没人会把她与小姑娘联系在一起。阿青也愿意别人把她当成男孩,一个住在破庙里的以乞讨为生的穷小子。

嘻嘻。

阿青象所有的男孩那样对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就倒在乱草堆里睡觉了。

叶萧依旧坐在篝火前,独自面对着越来越微弱的火苗。

朱由林看到自己走在一片密林中,密林不见天日,只有乌鸦的叫声响起,在树木与枝叶间回旋着。他握着佩剑继续向前走着,乌鸦纷纷向他飞来,他的帽子被叼走了,锦袍被啄破了,甚至玉带也被抢去了。最后,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没有了,只剩下手上一把剑。

这时密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的脸逆着光,一言不发地走近了朱由林,当朱由林即将看清他的脸时,那人忽然扬了扬手,一道寒光从他手中出现。朱由林刚要拔剑,就感到自己的喉咙口有一阵彻骨的凉意,一阵风正从咽喉灌进他的身体,他有一股脖子被别人掐住的感觉,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当今大明天子的侄子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终于醒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坐在紫檀木的大床上,透过纱帐向外看去,寝宫里一片黑暗寂静,只在宫室的一角,刻漏还在继续滴着水。听到这每夜陪伴他的刻漏声,朱由林终于相信刚才只不过做了一个梦。他担心天寒地冻,万一刻漏壶里的水结冰了的话,他就真的要陷入无边的恐惧中了。

朱由林离开了他的大床,披了件皮袍走到寝宫另一边,忽然闻到了一阵奇特的熏香,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惠妃的笑声。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梦,自从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降临南明城起,他每晚都会做到这个梦。

朱由林走到了寝宫的窗前,缓缓推开了窗,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天上的冷月放射着清辉。

又下雪了。

南国细小的雪籽,轻轻地落在南明的街巷中。叶萧有些累了,他靠在一间店铺边,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十字路口。身体靠在墙上,背囊里的剑硬梆梆地,几乎嵌入了后背。剑柄藏得非常隐蔽,即便从他身后经过都很难察觉得到,但如果需要,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剑从背后拔出,指向敌人的咽喉。

一些雪籽落在他脸上又渐渐融化。忽然,店铺的门开了,老板杨大走出店门,迎面看到了这个靠在墙边的少年。

杨大端详了叶萧一会儿,看出他不是本地人,杨大笑了笑说,小兄弟,下雪天的,进来坐坐。

叶萧跟着杨大走进了店铺。店铺宽敞豪华,架子上摆放着各种药材,叶萧立刻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山野味道。

小兄弟,把你背后的东西拿出来吧。

叶萧一惊,他的手立刻探向背后,悄悄地抓住了剑柄,当他准备先发制人时,却听到杨大说,小兄弟,我看到你后面的草药了,是不是三仙草?

原来是背囊里的三仙草露了出来,几天前叶萧路过一座大山时,曾采了几把这种名贵的草药。他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将背囊里草药拿了出来。

小兄弟,我就知道你是来卖草药的,把这些三仙草卖给我如何?

叶萧心想自己留着也没用,随口一说,好的,三十文钱怎么样?

杨大没想到这少年开价居然如此低,显然不识货,在杨大的店铺里,这样的三仙草至少能卖五十两银子。杨大觉得今天很走运,却板着脸说,小兄弟,你开的三十文的价钱高了些,不过,算我们交个朋友,就三十文,我要了。

杨大仔细数了数三十个铜板,串好了交给叶萧,叶萧没有点就塞进了怀里。

杨大问他,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叶萧点了点头。

小兄弟来南明干什么呢?

我来找王七。

王七?这个名字很耳熟。杨大想了想,又问,你找他干什么?

和他比剑。

不,你不可能和他比剑的。

为什么?

因为王七已经死了。

清晨时分,雪终于停了。

铁案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进天香药铺,他掀开帘子,在柜台后面看到了杨大的尸体。

杨大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倒在桌子上,脸朝右,左耳贴着桌面,右侧有一个算盘,右手甚至还搭在一枚算珠上,头的前方摊着帐本,毛笔落在桌子上。铁案仔细地看了看毛笔尖上的墨汁,已经完全干了。凶案应该发生于子时,铁案知道杨大一直都有半夜里算帐的习惯,因为杨大的贪财是出了名的。他看着杨大的脸,那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还睁着,大而无光的眼睛就象翻白肚皮的鱼。杨大的伤口在咽喉,一道细细的口子,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与两天前丁六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还是准确地切断了气管,刚好没有触及动脉,所以血流得很少。铁案明白两起凶案必然出自于同一人之手,而且凶手故意要使死者在临死前忍受无法呼吸的痛苦。想着想着,铁案心里忽然一沉。

铁案拉开了杨大身边的抽屉,里面放着银票和银元宝。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帐本,帐本里的金额与抽屉里的实际钱款相符,一文不少,显然凶手不是为劫财。不过,看完帐本后,铁案对杨大更加鄙夷了,因为从帐本上可以看出,杨大几乎每做一笔生意,都在短斤少两地欺诈他人的银子,甚至还能从帐本上看出他贩卖假药。

最后,铁案从杨大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把草药,他把这些草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忽然想起几年前南明王府里一位王妃急病,正是铁案跑到杨大的店铺里买来了这种名贵的草药才救活了王妃的性命,铁案至今还记得这种草药的名字——三仙草。

破庙里,篝火依旧点着。

你找到王七了吗?

小乞丐阿青轻声问着叶萧。

叶萧摇摇头,他们说王七已经死了。

也许他们说的王七,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王七。

我不知道。

叶萧茫然的说,他转过头看着阿青,跳跃的火光使他的脸忽明忽暗。

那你还会找下去吗?

是的。

如果王七真的已经死了呢?

不,王七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

叶萧冷冷地说。

忽然,一阵冷风把庙门吹开了,篝火被吹灭了。狭小的破庙陷入了黑暗中,阿青早就习惯这种环境了,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你在发抖?叶萧问她。

我在这破庙里住了十几年了,从来不会发抖。

不,你在发抖。

叶萧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阿青的肩膀,阿青真的发抖了。黑暗中她听到了叶萧的声音——现在没有火了,你一定很冷,来,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互相以身体取暖。

阿青有些犹豫,她明白,叶萧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在叶萧眼里,阿青不过是个要饭的穷小子。阿青最后还是顺势靠在了叶萧身上,叶萧的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非常瘦,叶萧轻声地说,你的肩膀怎么那么单薄,薄得就象一只小猫的骨头,我怕我轻轻一捻,就会把你捻碎。

那你把我捻碎啊。阿青吃吃地笑了笑说。

叶萧终于也笑了一声。他把阿青揽得更紧了,他的两只手象铁箍一样紧紧地箍住了阿青,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体温互相传递着。

阿青,你多大了?我看不出你的年纪。

大概是十六吧,也可能十七、十八,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可你看上去好象没这么大。

那你呢?

我十九岁了,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我只知道我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在南明城,他的名字叫王七,我要与他比剑,打败他。

你找不到他就不离开南明?

是的,阿青,现在你还冷吗?

不冷了。

那你为什么还发抖?叶萧在阿青的耳边说,他口中吹出的粗重的气息掠过阿青小小的耳垂。

阿青没有回答,她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她把双手挡在自己胸前,其实她的胸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两朵刚刚绽开的小小嫩芽。

还有,就是一块胸前的玉佩,这是她身上唯一看起来不像小乞丐的东西。

叶萧也在她胸口摸到了这块玉佩,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玉佩看起来很是精美,那么多年来没有被其他乞丐抢走,已经算是阿青天大的走运了。

他看到玉佩上雕刻着两个汉字,但他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沉默了片刻,阿青又把玉佩塞回到自己胸口,她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变得滚烫滚烫的,就象被什么烧着了一样,尽管寒风依旧从破庙的缝隙里钻进来。

阿青,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因为我现在暖和了。

叶萧的身体同样也暖暖的,破庙外的寒风依旧肆虐,阿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叶萧怀里,其实她明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终于,她慢慢地睡着了。

黑暗的破庙里,叶萧的眼睛依然明亮。

世袭南明王朱由林端坐在王府的中厅,他穿着一身裘袍,没有戴金冠,只是简单地束着头发。他静静地看着在台阶下站着的南明城总捕头铁案,铁案显得有些疲惫,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公人衣裳站在雪地里。

朱由林屏退左右,命铁案上来。铁案的身体魁伟,唇上蓄着黑黑的胡子,鼻梁很高,配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象一只深山里的鹰。也许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了,他的脸红通通的,嘴巴里呼出沉重的热气,与王府细致的装饰显得不太协调。

铁捕头,我听说最近城里发生了两起凶案。

禀王爷,确实如此,死者是经营猪肉生意的商人丁六和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

丁六?我好象见过,是不是那个为富不仁,卖灌水猪肉,并以打老婆著称的胖子?朱由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正是,此人素来品行不端,是个标准的酒色之徒。王爷,还有杨大,几年前惠妃急病,正是属下跑到杨大的店铺里买来了一种昂贵的草药三仙草才救活了她。不过杨大也是南明城中公认的贪财小人,据说还经常贩卖假药害死过不少人。

朱由林点了点头,查出结果了吗?

毫无头绪,两起凶案当属同一凶犯所为,作案动机尚不得而知。凶犯具有极为高超的剑术,可以准确地切断人的气管,却不伤及动脉。

朱由林吃了一惊,他想起这些天常做的那个梦。他的眼睛里弥漫起一股特殊的东西,怔怔地看着铁案,这让铁案有些迷惑,十几年来他总猜不透这位藩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铁案,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也许你不信,但我有些担心,那个凶犯最后的目标就是我。

铁案确实吃了一惊,他看着这个不可捉摸的藩王,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朱由林继续说,是的,我可以确信,他会来杀我的。

王府的中厅一片死寂。

忽然,朱由林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漆黑的夜里,几只夜宿的野鸟被惊起了,看守城门的小卒黑子抬头向夜空仰望。忽然,他见到一道寒光掠过,一眨眼,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吻着地面了,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地颠倒着。黑子看到一丈开外的自己浑身是血,不停地舞动双手,而肩膀上则缺少了一样东西——自己的头颅。

段刀骑在他的口外黑马上,轻蔑地看着地上这颗还冒着热气的人头,然后他大喝一声向南明城最大的钱庄冲去。段刀已经三个月没下山了,他的大黑马已变得懒惰,他的长刀已快生锈了。黄昏时分,断了一天粮的段刀终于打定主意,他要去南明城里的钱庄“借”点银子,还要让几颗可怜的人头祭祭他好久没有舔血的长刀,顺便还带走某个能令他满意的女人。

大黑马的马蹄践踏着南明城最宽阔的街道,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得很远。泥雪随马蹄踏过而飞溅,落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这一晚,整个南明城都能听到这恐怖的声音。从大黑马经过的临街窗户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但没人敢点灯,所有的窗户都和这茫茫无边的黑夜一样。在被窝里颤抖的人们又开始想起段刀和他的马蹄声带给南明城的恐怖回忆。每隔三个月,居住在大山深处神出鬼没的南七省头号强盗——段刀就会骑着他的口外黑马,佩着那把夺去无数英雄和小人性命的长刀闯入南明城。谁都无法阻挡他,就连总捕头铁案也不是他的对手,最富有的钱庄将被洗劫一空,最漂亮的少妇将被他掳走永不复还,最华丽的宅邸将被他付之一炬。

南明人三个月一次的恶梦,终于在今晚降临了。

停。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在南明城的黑夜中显得异常尖锐。段刀本想不管他,径直放马冲过去把拦路者踩倒了事,可他已经有很久没遇到过敢于阻拦他的人了,他忽然对那少年产生了某种兴趣。段刀勒住了缰绳,大黑马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使劲地用马蹄敲打几下地面。

段刀慵懒地坐在马鞍上,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前方。他看到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月光忽然从云朵中闪出,这杀气腾腾的夜晚骤然变得柔和了起来,明媚的月光使他看清了少年的脸。

小朋友,请让开。

不。

再说一遍,请让开。

段刀提起了长刀,刀尖上,黑子的血还没有干,缓缓地滴落到地上。月光下,他的刀锋隐隐地闪着青光,在黑夜里耀眼夺目。

不。

少年依旧平静地回答。

起风了。

段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惋惜,他甚至还对少年的勇气有几分钦佩,可惜,此刻在段刀的眼中,少年已经是死人了。

段刀的双腿向里用了用力,大黑马的肚子被马刺弄疼了,它喷了喷鼻子,撒开四蹄向前冲去。段刀的手中,缓缓地划过一道弧形的白色寒光。

马蹄声碎。

南明城所有的人都躲在窗边倾听。

月光竟如此明媚。

少年冷峻的脸在段刀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长刀的寒光挟着一股冷风,对准了少年的脖子,段刀确信,没人能逃过这一击。

最后一瞬,段刀终于看到少年从背囊里拔出了剑。可惜,段刀最终没能看清楚那把藏在少年背囊里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段刀看到的只是一道流星的轨迹。

流星划过他头顶的夜空,这是段刀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的流星,他不禁为之轻声赞叹。

他知道流星就是少年手中的剑。

流星只能存在一瞬。当流星消逝的时候,段刀忽然感到喉咙口有些凉,一股寒风钻进了自己的脖子。少年依旧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剑已经回到了少年背囊之中。

大黑马停了下来。

段刀脑子里晃过了许多个念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于是他抬起头,看到了那轮美丽无比的月亮。

然后,段刀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大黑马上栽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马蹬上,硕长的身体就这么倒吊在马上。

长刀依然紧紧握在段刀手中。

大黑马终于明白了,它仰天悲鸣了一声,这长嘶让整个南明城为之一颤,然后掉转马头,向城门狂奔而去。段刀的尸体依旧被吊在马蹬上,他的眼睛还睁着,大黑马拖着段刀一起远去,其实段刀并没有流多少血,动脉也没有被伤到,只是气管被剑切断了。很快,大黑马连同段刀的尸体一起消失了,从此没人再见到过段刀。

总捕头铁案正藏在几十尺开外的一间屋顶上,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没错,那个少年正是叶萧。

叶萧穿过几道复杂如迷宫般的回廊,来到了南明王府的中厅,按照一个老宦官的关照,他跪在王府宫殿的台阶前。玉阶上的积雪还没扫净,雪水透过叶萧的裤子渗入膝盖。他依然跪着,双目直视前方,开阔的中厅金碧辉煌,但空无一人。

王府里的许多地方都有漏壶,这些漏壶时而结冰,时而滴水,现在,他听到了滴水声。叶萧看不懂刻漏所标志的时间,他只知道自己已跪了许久。但他还是这样跪着,象尊雕塑,直到南明王朱由林出现在中厅里。

叶萧看到朱由林缓缓坐到宝座上挥了挥手,老宦官轻声对叶萧说,王爷召你快进去呢。

他站起来,刚要往里走,耳边响起了老宦官尖利的声音——把身上的家伙拿下来。

叶萧一怔,注视着老宦官那张松弛的脸,片刻之后,他屈服了,缓缓从背后抽出了剑,连同剑鞘。叶萧端着这把看上去普通无比的剑,轻轻地交到老宦官手中,然后走进中厅的殿堂。

他缓缓走到距朱由林一丈开外的地方,刚要下跪行礼,朱由林轻声道,免了。

谢王爷。

铁案已经把你的事说给我听了。悍匪段刀横行南七省十余年,作恶无数,杀人如麻,官府以及本藩屡次抓捕,均未成功,没想到在昨晚,你只用了一剑就把段刀绳之以法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叫叶萧是不是?

是。

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杀死段刀的那把剑?

当然。

朱由林点点头,站起身来,向老宦官做了个手势。老宦官立刻端着叶萧的剑走了进来,把剑交到主人手中。朱由林仔细地看着这把剑,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普通的剑,王府里藏着上百把各种各样的剑,最差劲的那把也要比叶萧的剑昂贵数百倍。朱由林握住了剑柄,这剑柄不过是用一些破布条缠绕着而已,但剑鞘似乎比一般的剑更紧一些。朱由林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剑。

难以置信,这样一把平常的剑居然能取了段刀的性命。朱由林自言自语。

忽然,他握剑的手腕轻轻一翻,随手挽了个剑花,虽然是随手一舞,但叶萧仍能感到朱由林手中剑气逼人。但叶萧没有想到,朱由林的手腕往前那么轻轻一送,剑锋已经对准了他的咽喉。

剑尖闪过一道青光。

叶萧的眼里也有一丝剑光闪耀。

诺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忽然,朱由林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笑意。

不倚剑,不畏剑,你果然是天生就善于使剑的人。

王爷过奖了,原来王爷也是剑道中人。

叶萧,从今天起,你就是南明王府一等带剑侍卫。

朱由林说完,还剑入鞘,把剑交还到叶萧手中。

遵命。

忽然,朱由林转过身去看着刻漏,淡淡地说,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十一

王府里的老宦官说,南明城最高的地方是报恩寺的舍利塔。

现在,叶萧正站在报恩寺山门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七层宝塔,冬日的阳光洒在宝塔金色的葫芦顶上。随着进香的人流,他走进报恩寺,避开人多的地方,溜进一扇小门里。四周一片寂静,院墙几乎快塌了,小鸟在园中的残雪间觅食。叶萧抬起头,那座高塔就在眼前。

走进宝塔,阴冷的气息传来,塔里一片黑暗,看不清底层的佛龛里供奉着什么。叶萧走上木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吱吱哑哑叫了起来。右手接近了背囊里藏着的剑,但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过是些夜出昼伏的蝙蝠。塔是八面的,每一面都开着门,外面有栏杆,飞檐下挂着玲铛,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忽然觉得这铃声有些象阿青说话的声音。他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最高的第七层。

这里非常狭窄,就连门窗也缩小了,寒风透过小窗户吹进来。叶萧走到木栏边眺望,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南明城,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询问哪里是南明城制高点的原因。

可是,叶萧怎么也看不清南明城。

他看不清并不是太过遥远,也不是视力不济,相反,他可以从七层宝塔的顶上看到阿青住的那间古庙上残破的瓦片;可以看到世袭南明郡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可以看到十几条街外一个踏雪怀春的少女在等她的情人幽会。可是,他就是看不清整个的南明城,无论面向哪一个方向,他所看到的终究只是南明城的一部分而已。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眺望,叶萧忽然有些目眩,仿佛使他高高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舞着剑。

欢迎你来到舍利塔。

忽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叶萧的背后响起。叶萧的右手立刻伸到了背后,迅速地转过身来,但他没有出剑,他见到的只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

你是谁?

贫僧法号三空。

请问三空法师,你可曾听说过王七?

王七?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个人,问他干什么?

王七现在何处?

听说他已经去了遥远的西洋,一个叫佛朗机国的地方。

有人说王七已经死了。

不,王七绝对没有死。

他还活着?

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会骗你?

叶萧点了点头,他把目光从眼前这个中年僧人的脸上移开,又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南明城,他缓缓地问道——法师,我为何总也看不清这座城池?

三空平静地说,你看,你脚下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谁也无法窥尽其全貌,正如三千大千世界。

谢谢法师,我明白了。

叶萧继续看着眼前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城池,一阵风掠过他的额头。

呵呵,又下雪了。

三空轻轻地说了一声。

果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十二

破庙外,风雪又开始肆虐了,这是阿青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也许今晚又要有流浪汉和乞丐冻死了。一个人坐在篝火边,火光下孤独的影子摇动着,阿青只能依靠自己取暖,双手交错抱着肩膀,两腿盘在胸前,全身蜷缩着。阿青想叶萧现在一定穿上了新衣服,住在有火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副棉被。可她感到自己的后背还残留着叶萧胸膛的体温,和他那双手的力度。

一阵风呼啸着吹进来,篝火熄灭了。阿青想把火重新点起来,可怎么也做不到。她只能站起来不断地跳动,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

就算冻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庙里强。她裹上了所有能够裹上的东西,还披了一张大帏幔,走出了破庙。黑夜里的雪打在脸上,她一个脚趾头露在草鞋外,冻得硬梆梆的。

她走进一条小巷,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线昏黄的光亮,象是鬼火。

那是一个灯笼,一个人正提着灯笼向这边走来。

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是某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喉咙口吞咽自己的浓痰。

阿青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

一个影子掠过阿青的眼前,拦住了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寒光掠过雪夜。

提着灯笼的人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倒在了雪地里。

漫天风雪中,阿青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忽然转过脸来,落在地上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脸。

她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

十三

一阵尖利的叫声划破南明城的夜空。

铁案循着声音飞奔而去,雪地里充满了脚步声和泥雪飞溅声,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令所有毛贼或大盗胆寒的铁捕头了。他紧紧抓住腰间的刀柄,渴望一场雪夜中的格斗,尽管他明白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转进小巷,铁案隐隐看到前头一点昏黄的亮光,他咬了咬牙向那光线冲去,他的刀已经缓缓出鞘了。他几乎已经看见那个影子,模模糊糊,在亮光里摇晃。铁案很想大喝一声,就象年轻时那样报出自己的名号吓破那些江洋大盗们的贼胆,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来,他想,应该用自己手中的刀来说话。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一股热气涌到他脸上。他挥起了刀,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于是他收住刀锋,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臂。

在黑暗里,一双明亮的目光在铁案的眼前闪烁着,这是阿青的眼睛。

看到这目光,铁案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个人。目光往前一扫,小巷里已不见其他人影了,他不愿再去追赶,在漆黑的夜里,反而会徒送自己的性命。铁案把阿青向前推了几步,直到那线微光照亮她的脸。

那张脸又小又脏,小巧的鼻子冻得通红,嘴里的热气全呵到了他脸上。只是那双眼睛大得让人吃惊,铁案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那双瞳仁里跳动着。

他忽然有些发愣,那双眼睛包含的东西,竟是他曾经熟悉过的。铁案抓住她的手渐渐松了。那只躲在破棉袄里的手臂刚要抽出来,又立刻被抓紧了,力道几乎渗进了她骨头。

她又尖叫了一声。

铁案用浑厚的嗓音说——你看见了,是吗?你看见那个人了。

阿青不回答,眼神惊恐万分,她的目光移到了地下。

铁案看到了地上的死人。

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了一下死者的伤口,没错,还是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在咽喉处,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准确地切断了气管。死者身上还是热的,刚刚断气。

雪花渐渐地覆盖住了死者的脸,铁案再也看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死者居然没有头发。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阿青。铁案明白,阿青什么都看到了。

忽然,一些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十四

一层薄冰覆盖着花园里的池塘,细小的雪花在如同一面铜镜般的冰面上飘舞着。

看,梅花开了。

南明王朱由林坐在一张石椅上,对护卫在身边的叶萧说。一树梅花孤独地开放在池塘边的假山下,红色的花骨朵点缀着白雪笼罩的背景,淡淡的花香自花蕊里飘散出来,缓缓飘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飘到桌上的一小杯酒中。酒刚刚温好,趁着冬雪里酒水的温度,朱由林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味。然后,一口温热的酒,连同梅花香,顺着咽喉进入了体内。

酒滋润着朱由林的愁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消逝在风雪中。

昨晚,报恩寺的三空和尚死了。

三空?叶萧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那座高高的舍利塔,塔顶一个僧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叶萧并不知道,三空曾经是南明城最富有的人,出家前的名字叫马四,世代从事钱庄业,八家分店遍布全城,城里所有的银票都要到他的钱庄里兑换,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许多商家和百姓缺钱时只能向马四借钱,而他放出去的全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许多人因为还不出利息,只能卖房子卖老婆还债,甚至为此而家破人亡。几年前马四不知为何出家为僧了,每天晚上提着灯笼在城里转悠,据说是在给死在外面的孤魂野鬼们超度。

朱由林以平静的语气对叶萧叙述着,这桩凶案的作案手法与前几次一样,也许,那个人比段刀更加可怕。不过,昨晚有人在现场目睹了凶案的发生,而且还看清了凶犯的真面目。叶萧,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叶萧茫然地摇摇头。

朱由林看着叶萧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有一层薄雾正在漂浮。叶萧忽然说话了,王爷,依您看,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朱由林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孤独的梅树上,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我。

王爷你说是谁?

叶萧,你没有听错,我猜,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在下将尽全力保护王爷。

朱由林淡淡地一笑,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端起荡漾着微波的酒杯。许久,他才把这杯酒喝下。

酒已经冷了。朱由林摇了摇头问,叶萧,如果你碰到了那个要杀我的人,你们都用剑,你说究竟是谁胜谁负?

心外无剑。

什么?

王爷,在下说心外无剑,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比心。

朱由林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剑客,有的只是剑客之心。

忽然,朱由林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另三指蜷在一起,直指正前方的那树梅花,就象拿着一把剑,然后缓缓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剑。

话音刚落,一丈开外的那树梅花上所有的花瓣竟都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那些红色小花瓣随着白色雪花一同坠落,撒在池塘的冰面上,乍看上去,仿佛是几滩殷红的血迹。

雪花飘飘,朱由林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十五

阿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当她从梦里解脱出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这是阿青十几年来头一回睡在真正的床上。身上盖的也不是那条破棉袄,而是丝绸被子和波斯进贡的毛毯。她看到自己正睡在一副暖帐中,身上穿着一件丝绸亵衣和蝉翼纱袍,柔软舒适地贴在皮肤上。她又摸了摸了头上,也不再是那蓬乱遭遭的头发了,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她有些不敢相信,似乎手里抚摸着的是别人的头发。

阿青终于又成为一个女孩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轻声问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不是梦。

她撩开了轻纱暖帐,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又是一阵暖意涌来,原来床下还放着火盆,炭火正微微地燃烧着,使这房间仿佛回到了春天。床的正面有一个折叠屏风,锈着梅花的图案。房里还有许多家具,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字画。

忽然,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阿青紧张地抓着紫檀木的床沿,胸中小鹿砰砰乱跳。

那个人出现在屏风前面,束着金色的头巾,飘逸的紫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足蹬一双软靴。他看到阿青正坐在床上,微微一惊,然后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以他那柔和的声音对阿青说。

阿青茫然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阿青还是摇着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堂。

忽然,阿青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柔软的丝绸衬托出了几乎被她遗忘的女儿身形,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孩?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男孩子的。

朱由林坐到她身边说,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在杀人现场被铁案抓住以后,他把你带回衙门审问,可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为什么?

阿青忽然闻到身边有一股熏香味,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我忘了,当时我被吓坏了,我只记得那条黑暗中的小巷,但却忘记了那个人的脸,我也不记得有人审问过我,总之,我被抓住以后的事全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惊吓过度,暂时失去了一段记忆。听我说,今天早上我也去了铁案的衙门,当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对,这是女孩才有的眼睛。于是,我把你从铁案手中要了出来,将你带到王府里,让丫头给你换掉所有的衣服,给你洗了澡,梳妆打扮,让你重新变回了一个女孩子,你高兴吗?

我,我不知道。

朱由林淡淡地吐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青。

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谁,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扔到破庙门口,被一个老乞丐收养了。忽然,阿青的嘴唇有些颤抖了,她的眼睛里飘起了一层薄雾,那个可怕的记忆又模模糊糊地浮现起来了——不,我还记得一些,我爸爸用一把刀砍到了我妈妈的身上,她的头被砍下来滚到我身边。我躺在床上哭着,满眼全是她的血,是血……

别害怕。朱由林搂住了她的肩膀。

阿青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盯着朱由林说,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记事。

朱由林沉默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从阿青的肩膀移到了脸上,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又向下滑去,经过阿青细嫩的脖子,手指在她脖子上停顿了很久,再往下,朱由林摸到了一块玉佩,冰凉的玉有着与他的手指相同的温度。他没有用眼睛看,但能摸出玉上雕刻着两个字——小枝。

玉上刻着“小枝”。朱由林在阿青的耳边说。

原来那两字念“小枝”。虽然从小就戴着,但我到现在还不认识那两个字。老乞丐说,从在破庙门口捡到我的那天起,我身上就一直戴着这块玉佩,这大概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离开它,我就会没命了。

朱由林不再说话了,他轻轻地抚摸那块玉佩,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

他点了点头,缓缓走出了这个房间。

细雪依旧无休无止地飘落,一滴泪水落在他脚下的雪中。

十六

小雪初晴。

雪终于停了,阳光照射在雪地里,给人一股暖意。池塘上的薄冰有一半融化了,露出的池水微微荡漾,与残存的薄冰互相交错。那棵梅树仍独自站在池边,顾影自怜,几朵花瓣在树下的泥土中缓缓腐烂。

叶萧独自一人走过池塘边,似乎又见到了南明王朱由林喝酒的样子,还有朱由林那两根似乎有魔力的手指。他已在王府当差好几天了,但仍然不知道王府究竟有多大,他所走过的地方,永远都只是王府中的一个小角落。叶萧终于明白了,踏入这座王府,不过是走进南明城这座巨大迷宫里的又一座迷宫而已。

踏着一地残雪,绕过池塘,叶萧走进一道长廊。转过好几进院落,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那香味带着他前行。最后,他看到了一个虚掩的小月门,轻轻推开,那股味道又扑面而来,他知道这里就是诱惑的源头。

走进房间,一副绣着梅花的折叠屏风阻拦在他面前。绕过屏风,叶萧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发型,穿着一身红色丝绸的小袄,外面还披着一件裘皮袍子。她的肤色白皙而干净,脸庞小小的,五官也很小巧,只是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叶萧,一阵惊讶的样子。

对不起。

叶萧低着头,迅速地退出了这个房间。他跑出小院的月门,重新把门关好,然后又钻进了迷宫般的回廊中。

他忽然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

十七

小兄弟,恭喜你现在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了。

谢铁捕头,叶萧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铁捕头的举荐。

可是,你只用一剑就杀死了段刀,这功夫我也做不到。我老了,不比当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小兄弟,我们没有找到段刀的尸体,无从验看他的尸首,不过我估计你那一剑,一定正好割断了段刀的气管,使其断气而死。

铁捕头是如何知道的?

铁案看着叶萧,笑而不答,他觉得眼前这少年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少年那眼神和话语都向他表明了这个判断。

叶萧缓缓地问,铁捕头,你的那桩连环凶杀案还未有头绪吗?

查到过一个目击证人,可是那证人却被王爷要走了。

哦,王爷说那个凶手最后的目标就是他,所以他要我在他身边保卫他。

王爷需要别人保护吗?

铁案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虽然好汉不及当年勇猛,但他的中气依然十足,厅堂里到处都有回音缭绕。铁案不想再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他反问叶萧,请问小兄弟为什么到南明城来?

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沉默,长久的沉默,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铁案就一言不发了,目光也忽然凝固了起来,他的视线越过叶萧的眼睛,落在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过了许久,铁案才回过神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送客。

叶萧不懂铁案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这里。

窗外夜幕降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铁案一个人还形单影只地坐在厅堂中。烛火点着,红色的烛光照射着他的脸,把额头的皱纹都显露了出来。铁案的影子在他的身后越拉越长,他的嘴里喃喃地自语地念着一个名字——王七。

铁案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他踏着雪从京城回到了南明。为将一个杀人如麻的逃犯捉拿归案,铁案已经在外追捕了五年,五年里他一次都没回过南明城。他走遍了天南地北,从江洋湖海到深山老林,好几次都险些葬送了性命,终于在京城抓住了逃犯,将其交于刑部衙门法办。他欢天喜地的回到了南明城,那夜的大雪他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铁案没有回衙门,直接回家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独守空房等了他五年。回到家里,他重又见到了久别的妻子,他的妻子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总是荡漾着忧郁。但妻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样欢天喜地,说话显得吞吞吐吐。铁案非常奇怪,他是那么爱他的妻子,他不愿相信某些事情在他家中发生。他冲进卧室,发现了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女孩,胸口挂着一个雕着“小枝”字的玉佩。可铁案出门已经有五年了,中间从未回过家,这三、四岁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自己的骨肉。他愤怒了,他不敢想象,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会趁着丈夫在外头为了公事出生入死常年不归而做出肮脏的事情来。他抱起这孩子,孩子的哭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问妻子这是谁的孩子。妻子哭了,泪水象珍珠一样挂在美丽的脸颊上,妻子没有撒谎,老老实实地说这是她生的孩子。铁案似乎被重击了一下,他几乎崩溃了,狂怒地问她,那个野男人是谁?妻子起初不敢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王七。铁案没听说过王七这个人,但他确信,这个叫王七的人在他外出的五年里和他妻子干下了最肮脏的事情,而小女孩就是这肮脏的结果。铁案看着妻子,脑海里似乎浮现起了那件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作为男人这是奇耻大辱。狂怒的铁案抽出了刀,妻子闭起眼睛说——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只是别伤害我的女儿。铁案点了点头,然后挥刀砍下了妻子的人头。鲜血飞溅在他脸上,热热的,就象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感觉。小女孩继续在哭,铁案遵守了妻子临死前的愿望,他抱走了这孩子,送到一个乞丐寄居的破庙门口,那块玉佩依旧挂在小女孩的胸前。铁案离开了这孩子,跑到衙门里向官府报告,一个叫王七的男人杀死了他的妻子。于是,王七成为了杀人犯全国通缉,直到现在。

铁案永远记得那个大雪之夜。

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厅堂之外。雪又落下来了。

十八

漏壶里的水依然不断滴落,“滴嗒”,“滴嗒”,余音缭绕,绵绵不绝。

叶萧推开房门,雪花落在脸上,头发被吹起又落下。他走进一条长廊,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下沉重的步履。他穿梭在南明王府的深处,走过一道又一道月门与长廊,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园和池塘,绕过一栋又一栋楼阁和水榭。他拐了无数个弯,绕了无数个圈,眼前同时有许多个门,但只能从其中的一扇门走过。

雪花飘舞,沉沉夜色里,叶萧踏着雪,悄无声息地走进一道高高的门槛。那是座巨大的宫殿,与室外寒冷的雪夜相比,显得温暖而干燥,而且,还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味。叶萧被那香味俘虏了,他被香味紧紧地抓住,一直向前走去,绕过几个复杂的隔间,最后见到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他拔出了身后的剑。

冰冷的剑锋直指床上安睡的那人的咽喉。

只需要轻轻地那么一下,不需要太大的力量,恰到好处。

但剑锋似乎是凝固住了,停留在距离咽喉二寸远的地方,纹丝不动,仿佛是与叶萧的手连在一起用铜汁浇铸了起来。

我在哪儿?

叶萧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目光一下子清澈了起来,虽然房间里一片黑暗,但他可以看清睡在床上的人,那个人的咽喉,距离他的剑尖只有两寸,那个人就是这栋巨大王府的主人——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

我这是在干什么?

叶萧怔住了,他想起来,刚才他还在床上睡着,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迷宫般的王府里不停地穿梭,直到进入这间宫殿,站在朱由林的床前,用剑指着他的咽喉。不,这不是一个梦,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朱由林的床前,自己的剑真的指着朱由林的咽喉。叶萧终于苏醒了过来——自己刚才在梦游。

他一阵发抖,剑锋从朱由林的咽喉收了回来,送回背囊里。心跳不断加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嘣出来,叶萧的眼前浮现出了药铺老板杨大的脸,僧人三空的脸,最后,是总捕头铁案。

叶萧不敢多想了,他越想越怕,就象掉进了冰冻的池塘里,被那些隐居的小鱼吞啮。

他悄然退出寝宫。

寝宫里依旧被那股香味所包围着,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朱由林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床前。

他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只穿着一身单衣来到寝宫门口,茫茫雪夜中,他再也见不到叶萧的影子了。

朱由林缓缓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了王府的夜空。

十九

仵作的验尸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但又不象是通常所能闻到的那种尸腐臭,而是另一种味道,纯粹只属于死亡的味道。现在,铁案就面对着这种味道。

夜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雪,仵作也早就收工回家了,房间里只剩下一个活人与三个死人。

一个活人,自然就是铁案,而那三个死人则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第一个有着一具肥胖的身躯,那是连锁肉铺老板丁六。他已经死了十多天了,现在天寒地冻,尸体完好无损,如果是夏天,这具充满脂肪的尸体早就成为各种臭虫与尸蛆的美餐了。

第二个则浑身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药材味道,那是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那只僵硬的手好象还在打着算盘。

第三个是一个光头的和尚,他是僧人三空。三空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的,似乎那宽敞的僧袍里包裹着的只是一团棉花,就如同外面漫天的飞雪。

他们都死了。

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铁案都十分讨厌。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害怕,他害怕不是因为与死尸面对,铁案一生处理过的死人成百上千,死于他刀下的盗贼也不下百人。但此刻他的害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铁案又一次伏下身子,重新看了一遍尸体,尽管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那些位于咽喉的剑伤就和这雪夜中的南明城一样,是个难解的迷。铁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他的师傅对他说过的话——

捕快就是解迷的人。

铁案的脑子里不断闪回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副副画面交替出现,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回复于模糊,犬牙交错,重重叠叠,就象大雪里无数混乱的脚印,再也无法分辨清楚。

忽然,一点光线在他脑海深处亮了起来。他循着那光线而去,发现了一道大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道路不断分岔的迷宫,他在迷宫不断地走着,直到那个最终的秘密。

他看到了。

铁案忽然感到了一股彻骨的恐惧。于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摸向自己的咽喉。

二十

叶萧掸了掸身上的雪,走进仵作的验尸房。原因很简单,清晨仵作来当班的时候,发现验尸房里多了一具尸体——铁案。

叶萧依次看了看所有的尸体,丁六、杨大、三空,最后是铁案。

铁案静静地躺在地下,还是穿着一身公差的衣服,腰上带着佩刀。死去的铁案睁着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咽喉处有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刚好切断气管。

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叶萧自言自语地说。

忽然,叶萧的鼻子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他猛吸了几口气,那股奇特的气味通过咽喉进入体内。似乎整个验尸房里都有这种气味,叶萧低下头,把脸凑到铁案身边。他确定,这味道就出在铁案身上,那是什么味道?

不,不可能。

可是,这味道却分明把叶萧引向了那个巨大的迷宫,在那富丽堂皇的迷宫里,总是弥漫着这样诱人的熏香味。在南明王府的日日夜夜里,叶萧都沉醉在这些味道中。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奇特的熏香味,而且还能有这样绝妙的剑法杀死铁案的,在南明城里,只能有一个人——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人。

叶萧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忽然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推开门,看到雪越来越大了。

二十一

雪,何时再停呢?

在王府当差了五十年的老宦官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忽然,他看到那个叫叶萧的少年走进大门,跨入迷宫般的回廊和走道。

叶萧的剑贴在后背,他能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透过剑鞘和衣服渗入体内。这把剑是有生命的,它知道下一个对手在那里,它渴望舔噬对方咽喉中的血。现在,剑已经抑制不住了。

他能找到这座王府的主人,依靠他的鼻子。

是的,叶萧又闻到了那股熏香,在迷离的熏香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座隐匿在大殿后的暖阁中。

但王府的主人并不在。

暖阁中央有一个香炉,一缕悠悠的轻烟飘了出来,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然而,叶萧还是感觉到朱由林的存在——他存在于这诱人的熏香气味中?

叶萧猛地吸了一口气,一缕香烟通过咽喉缓缓地沁入心脾,充满了他的血管和大脑。忽然,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仿佛有一只蚂蚁正在血管里缓缓地爬着,这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香炉跟前,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嗅了好一会儿。

突然,叶萧抬起头来,两眼充满着恐惧。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关于熏香的传说。

叶萧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香炉里有东西。

他把手伸到了香炉里面。

二十二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的地方,是报恩寺后面的乱葬冈。

南明王朱由林要去看的人,是埋在乱葬冈里的一个女人。

现在,他站在一座孤独的坟墓前,没有墓碑,只有墓后的一棵枯树,向天空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

雪渐渐覆盖了他的头发。

这座坟墓已经在这里寂寞了十七年了,躺在坟墓里的是一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女子。

可惜,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有夫之妇了。

她的丈夫就是南明城总捕头,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捕铁案。

那是十九年前的上元节灯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终于耐不住寂寞跑了出来。她的丈夫铁案已经在外面追捕一个逃犯很久了,整整一年多没有回家来,她甚至不知道丈夫死了还是活着。

在那个花市灯如昼的夜晚,少妇暮然回首,一个气质不凡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正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

他就是年轻的南明王朱由林。

刚刚来到南明城就藩的年轻王爷穿着一身便服,看起来像是京城来的富家公子。他早已厌倦了宫廷中的贵妇与小姐,当他第一次见到市井中如此美丽的少妇时,心底立刻荡漾了起来。朱由林微笑着走到她面前,而她则羞涩地低下了头。

此后的几个月,朱由林每晚都会悄悄溜出王府,摸到寂寞的少妇家中,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他甚至把随身佩戴的玉佩交给了她,在那块玉佩上雕刻着“小枝”。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年轻的王爷很清楚自己绝不能透露身份,他想起自己排行第七,小时候总被人们叫做七王子,所以他随口编了个名字——王七。

一年以后,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按照玉佩取名为“小枝”。

然而,朱由林永远都不能承认这个小郡主,就像他永远都不敢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

几年以后,她的丈夫铁案回到了南明城。

她死了。

据总捕头铁案说,他的妻子是被一个叫王七的江洋大盗所杀,他还向全国各地发出了通缉令。

至于那个叫小枝的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朱由林始终都没从这痛苦中摆脱出来,十几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消逝在这迷宫般的王府中。然而几年前,西洋国小酋长向他进贡了一个妖媚的女子,他立刻就被这女子吸引住了,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熏香味。于是,朱由林将她封为惠妃。

惠妃说这味道是西洋国一种花朵的种子,放在香炉里熏烤,就会连绵不断地发出诱人的异香。因为这摄人心魄的香味,使朱由林陷入了对惠妃的痴迷之中。然而,他渐渐地感到了这熏香的可怕,他时常在香气弥漫的宫殿中陷入幻觉,似乎有某个人要夺去他的性命。他常常在深夜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龙床上,而是一身劲装地站在王府外的街道上,手中握着一把宝剑。

一年前的夜晚,当朱由林从地上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深爱的惠妃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她的喉咙口多了一道伤口。那道伤口来自一把锋利的宝剑,而这把宝剑正握在他自己手中。朱由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恐惧万分,痛不欲生,这一切都是惠妃带来的熏香造成的,是这可怕的香味使他在黑夜里变得疯狂,嗜血成性,竟然杀死了自己深爱的女子。

在埋葬了惠妃以后,朱由林才知道了这种熏香的名字——断魂草香。

虽然,他明知这种熏香的可怕,但却已染上了毒瘾,再也离不开断魂草香了。一年多来,每夜他都会把这些小小的种子投入香炉,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疯狂的香味,充满他的肺叶和血管……

不——朱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回忆的恶梦中醒了过来,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又重新看了坟墓一眼,对埋在墓里的女人说,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找到了,她活得好好的,长得很像你。

他摇了摇头,在坟上点了一柱香,在乱葬冈的风雪中,香很快就燃到了尽头。

二十三

雪夜。

夜色朦胧,叶萧眼中那些回廊、月门、亭台楼阁,忽然都变得象盆景一样,被雪花覆盖了起来,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全部抓住。

他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直到一个老宦官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告诉他王爷已经回来了。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转过了无数个走道之后,他走进了那个小花园,花园中心的池塘上重新结了一层薄冰,那树梅花还孤独地立在池边。

池边的小亭子里,朱由林正在独自品着酒。

叶萧缓缓地向他靠近,雪地上留下他长长的脚印。

你来了,叶萧。

是的。

过来,喝一杯酒。

谢王爷。

叶萧走到朱由林的身边,他又闻到了朱由林身上那股熏香味。

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香炉,一缕轻烟正从炉里飘然而出。

他刚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却听到朱由林的声音,不,我给你倒。

朱由林拿起了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

叶萧端起酒杯,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酒刚刚被温过,还冒着一股热气,酒杯里漾起了一些微波。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朱由林正在看着他的表情。

雪大了。

朱由林微微一笑,叶萧,原来你不胜酒力,那就算了。

一粒雪籽落到了酒杯里,再缓缓地融化。

叶萧终于把这杯酒喝了下去,一股香醇温热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喉咙,很快,他的胃里开始热了起来。

好酒,谢王爷恩典。

不错,这酒是王府里特酿的,叶萧,你看在这大雪之夜,如果能够独自饮酒赏雪,再吟上几句诗,实在是人生之一大美事。

叶萧看了看亭外的雪和被雪所覆盖的假山和池塘,各自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他轻声地,王爷,昨天晚上,铁捕头死了。

铁案的气管被剑割断了吧?

是的,我在铁案的身上,还闻到了一种气味。

朱由林的眉头一扬,却没有回答。

叶萧继续说,这种香味只有在王府中才能闻到,特别是王爷您的身上。

你怀疑我?

叶萧从怀中掏出了一些植物种子说,王爷,今天我在大殿的香炉里发现了这些东西,我曾听说这种西洋国的断魂草香能使人上瘾,让人变得疯狂而嗜血。

朱由林的嘴角微微颤抖,很好,叶萧,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秘密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相信的,就是这断魂草香。在深夜闻到这熏香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王七的剑客。是在,在夜里我就是王七,天下第一的剑客,所有著名的剑客都将败于我剑下,所有无耻的小人也将死于我剑下。

叶萧冷冷地盯着朱由林说,半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王七的剑客,传说他来自南明城,他与十七位最负胜名的剑客比剑,并一一打败了他们,所有的失败者无一例外都是咽喉被剑割断而死,就和现在丁六、杨大、三空、铁案他们咽喉上的伤口一样。

没错,王七就是我,大明朝的七王子南明王。朱由林微笑着说。

你杀了那些剑客,是你们相互比剑的结果,惟其如此才能证明你是天下第一剑客。那你又为何要杀了丁六、杨大、三空、铁案他们呢?

亭子里熏香缭绕,朱由林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说,这诱人的熏香告诉我,王七的使命就是杀人,让鲜血洗净我的宝剑,没人能抗拒这熏香。可是,王七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是滥杀无辜的凶徒。王七已经犯下了一次大错,误杀了深爱的惠妃,绝不能再犯第二次。王七要杀的人,是那些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恶人,苍天有眼,绝不会让这些人多活一天,王七只不过是代替苍天提前惩罚了他们。我已经列出了一张死亡名单,南明城中所有作恶多端之人都将死于王七剑下,卖灌水猪肉欺男霸女的丁六、卖假药害人性命的杨大、放高利贷弄得人家破人亡的三空,还有杀害了我生命中最爱的女子的铁案,你不觉得这些人早就该死了吗?而他们仅仅只是名单的开始,后面还将会有更多的恶人得到报应。

听到这里,叶萧已经全都明白了,他的手悄悄伸向了背囊里的剑柄,但现在又停了下来,手心里全都是冷汗。看着气度非凡的朱由林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一长串话,叶萧突然有些疑惑了,眼前这位为南明城斩奸除恶的王爷究竟是人还是魔?

朱由林冷冷地看着他,终于说话了,叶萧,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南明。

为什么?

你来找王七,和他比剑,打败他。

叶萧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起来。

沉默,大约半柱香的工夫。

石桌上的小香炉继续飘出轻烟,无孔不入的熏香,如女子的发丝般直涌入叶萧的鼻孔。他拼命地要屏住呼吸,但却无能为力,这诱人的气体已经充满了他的肺叶和血管。

叶萧的耳根渐渐发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了一眼朱由林,发现南明王爷的脸色也变得血红血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王七就在眼前。

突然,朱由林说话了,你知道吗?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熏香已经完全渗透进你的血液了,你已别无选择,今夜,我们两个人的剑,必然会有一把染上对方的血。

叶萧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已经感受到了,杀气正降临自己的咽喉。

依然,沉默。

朱由林在等待叶萧的回答,直到叶萧缓缓抽出了背囊里的剑。

黑夜里,那把普通的铁剑发出冷冷寒光。

朱由林点了点头,对叶萧微笑了一下。忽然,朱由林的手里也出现了一把剑。

两个人的剑互相指着对方。

停顿。

一粒雪,缓缓地飘落在叶萧的剑尖上。他在等待,他在等待什么?

朱由林终于出剑了。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里的亭子。没有雷鸣,只有飞雪。

叶萧的手有些僵硬,他的剑一挥,格开了朱由林的剑,一点金属碰撞的火花在他的眼前飞溅而起。

熏香弥漫。

又是一剑贴着叶萧的剑身过来,这一剑直指他的咽喉。

目标是气管。

不——叶萧暗吼了一声,身体猛地后仰,那一剑在距他咽喉两寸开外划过,他的脖子能清楚地感到一股逼人的剑风。一滴汗珠从叶萧额头渗出来,但他立刻反攻了一剑。朱由林极其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击,然后手腕一变化,他的剑无声无息地划破了叶萧的左肩。

血丝渗出了叶萧肩头的衣服。第二剑接踵而至,目标是叶萧的眉心。

叶萧躲不过了,他几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

忽然,一阵奇异的风卷着雪花掠过,一下子吹倒了石桌上那盏小香炉,香炉里的火星和熏香灰全都被撒了出来,它们在风雪的挟持下,像发疯了似地吹向朱由林的脸,一瞬间,那些熏香灰模糊了他的双眼,朱由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这一剑刺空了。

而叶萧的脸正好背对风向,当他重又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活着。

风雪救了他。

今夜,注定不属于朱由林。

叶萧重新举起了剑,而朱由林的眼睛里全是火辣辣的熏香灰,刺激得他睁不开眼。

熏香,又是熏香……

叶萧的剑指着南明王朱由林的咽喉,突然如雕塑般定住了——

他该不该死?是杀?还是不杀?

熏香灰渐渐地散到了空中,几点香炉里撒出的火星飘舞起来,又迅速地消逝于雪中。

朱由林还是睁不开眼睛,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天意如此。

叶萧的剑尖有些颤抖。

朱由林冷冷地催促道,你还等什么呢?酒都快凉了!

酒都快凉了?

叶萧终于点了点头,手中的利剑,瞬间划破了朱由林的咽喉。

朱由林的气管被割断了。

叶萧将自己的剑送回到背囊中。

熏香渐渐散去了,朱由林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要向他说什么话。片刻之后,朱由林从小亭的栏杆边摔了下去,倒在池塘的冰面上。冰面无法承受他的体重,裂了开来,冰凉的水冒着热气涌动着,朱由林缓缓地沉到了池塘的水底。

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死了。

叶萧明白,并不是自己的剑杀死了对手,而是风雪和熏香杀死了朱由林。

不管是贱民,还是藩王,在大雪面前,都是平等的。

池塘上的冰面,又开始缓缓合拢了。

叶萧转过身,把酒壶打开尝了尝,酒还没有凉。于是,他仰起脖子把这壶温酒全都喝光了。

好酒,果然是好酒。

尾声

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是一个南明城的雪夜。

阿青蜷缩在破庙里,裹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披散着肮脏的头发,浑身散发着臭味。今夜实在是太冷了,她担心自己会不会冻死在这破庙里,外面的风雪呼呼地飘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她摸着玉佩上的字,曾经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两个字念“小枝”。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本来也是她的名字。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束着金色的头巾,飘逸的紫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足蹬一双软靴,双眼盯着她就好像发现了一块美玉。

瞬间,阿青全都想起来了,多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一个叫叶萧的带剑少年,徐徐向她走来,他们蜷缩在这座破庙中,围绕着篝火互相以身体取暖。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一夜之间从街头的小乞丐变成了宫廷中的小郡主,在梦一般的宫殿里,南明王像父亲般慈祥地看着她。最后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她悄悄地躲在假山后面偷看,看着叶萧割断了王爷的喉咙,在那个瞬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那天决斗结束以后,她留下来给王爷收了尸,而叶萧像幽灵一样离开了南明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南明王朱由林的死惊动了当今天子,人们传说是一个叫王七的剑客杀死了王爷,但始终都没有查出这个王七的下落。

王爷死后,宦官们认定她是被王爷买来的青楼女子,于是他们把她送回了青楼,她拼命逃了出来,宁愿回到破庙做一个乞丐。或许在王府中的日日夜夜,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梦而已。

很多年过去了,阿青哪儿都没有去,就这样一直呆在破庙里,等啊等啊,她等待某一个夜晚,在那茫茫的雪夜里,一个叫叶萧的少年,会英姿勃发地背着剑来她面前。

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来南明?

我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王七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找王七干什么?

与他比剑,打败他。

(完)

初稿2001年12月

二稿200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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