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儿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梦见自己走在河边的一片草地里。

河边的青草上都挂着露珠,风掠过草尖,它们轻轻地摆动。她在草地里走啊走啊,从清晨一直走到夜晚,直到天上升起了月亮。当黑暗终于彻底地包裹了她,她开始放肆起来,沿着河岸一路奔跑,她既年轻又健康,跑起来就像只母鹿一样矫健。

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儿来到了河的上游,四周终于显露出了荒原的本色。上游是荒芜的,荒芜得有些刺眼,但是她依旧茫然地在河边走着,渐渐地,涌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双脚。

忽然,她看到了一具白骨。那一具白骨横陈于清澈透明的水中,在月亮的照射下发出森冷的反光。从这具遗骸的骨盆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这些骨头轻巧纤细,仿佛是精美的工艺品,白得有些晃眼。虽然骷髅的样子令她作呕,但这具骨骸还是深深抓住了她。一些水草纠缠着骨骸的脚趾,雨儿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美,具有某种无法言说的高贵气质。

于是,雨儿缓缓地靠近了骨骸,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骨骸深陷的眼窝里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她终于向前踩出了一步,但还没等迈出第二步,她就已经落入了水中。

河水出乎意料的深,冰凉彻骨。她刚才还能透过清澈的水面看见河底,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落入了黑暗之中,这条河的深处是如此之暗,以至于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一切都好像是早已预定好了的,她必然要来到这条河边,她也必然要坠入水中。

现在,她沉到了水底,绵长的水草像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缠在她脖子上的水草越收越紧,感觉就像绞刑架上的绳子,她即将成为溺死的女人了,永远地沉睡于黑暗的水底,被水草包裹着身体,就像水中的木乃伊,最后,变成一具新的白骨,与那具雪白的骨骸相伴到永远。

在死亡到来以前,她只想睁开眼睛看一看。

她睁开了眼睛。

在卧室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了童年的脸。他的脸正对着雨儿,面孔涨得通红,眼睛却闭着,眼皮下隐藏着的眼球似乎在不断地转动着。他的嘴唇发出可怕的青紫色,不断地发颤。

她想叫他,可是,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她这才想起来,冰凉的水草正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脖子,她很快就要溺死了。现在,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水草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双手,这双手死死地扼住了雨儿的咽喉。

这不是梦。

雨儿感到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来越重,渐渐地,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再也看不清童年的脸了,只觉得他的表情特别痛苦。雨儿的脑子里也越来越热,脸上像是要烧了起来,她感到有一团火在她头颅里燃烧,而她的躯干则像被送进了冰柜冷藏起来。她感到自己又要沉下去了,眼前一片漆黑,这一回她沉入的将不是水底,而是地狱。

忽然,扼在她脖子上的那双手松开了。

童年终于剪断了水草,在雨儿坠入地狱前的一刹那。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雨儿涨得通红的脸,还有那双无神的眼睛。他张大了嘴巴,把双手举到自己眼前,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自己的手。

雨儿复活了,缓缓地从水底浮起,当她把头伸出水面以后,她重新见到了童年。她睁大着眼睛总算眨了几下,然后,像所有刚被救上来的溺水者一样,张大着嘴巴要往外吐水,她干呕着,却什么都吐不出。然后,她大口地呼吸着,直到面色渐渐地恢复正常。最后,她又重重地干咳了几下,直到喉咙里能重新发出声音——

“你想杀了我?”

1936年的S市,无数的人汇聚到这座城市,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盐城、扬州、南通、绍兴。但也有一些人来自巴黎、柏林、纽约、新加坡。他们带着各自的梦想赶来,或许他们会梦想成真,或许他们会一无所有。这些人坐着轮船来,停靠在肮脏的港口,第一眼将望到江边那尊标志性的雕像;或者坐着火车来,在纷乱的西站下车,满眼都是香烟牌子的广告;或者全靠一条扁担两条腿,从遥远的乡村走向通往这座城市的大道。他们中间认识汉字的人,在抵达S市的第一天,大多会看到这样一张报纸,在这张报纸的第四版会有这样一条新闻——“扼杀案件再度发生,无辜女学生香消玉陨”。

这些案件大多发生在法租界的辖区内,这使得探长雅克·萨非异常头痛,六起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样的命案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相继发生。被害人都是单身女性,她们有的是教会学校年轻的女教师,有的是医院里实习的女护士,有的是在外租房子住的女大学生,还有的是从某个保守大家族的深闺中私逃出来,寻求自由空气的所谓“新女性”。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自动给凶手打开了门,而且,几乎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被凶手掐住了脖子而死亡。而凶手既不劫财,也不劫色,遇害者们似乎也没有什么仇家,谁都无法说清楚凶手的作案动机,总之案情扑朔迷离,如同那一年阴霾的梅雨。

原本,S市租界里的无头凶案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再多几起凶案对探长来说也是寻常事。然而,当有一天主演过十几部电影的女影星丁梦蝶也死于同一凶手的扼杀之后,租界巡捕房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全市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丁梦蝶之死,各界名流纷纷哀悼名伶的红颜薄命。在那些记者们的钻营之下,连环扼杀案赫然见报,广大市民们这才发现他们的偶像丁梦蝶并非第一个受害者,也绝非最后一个,原来巡捕房的探长们是如此饭桶,任由凶犯疯狂作案却始终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租界内还发生了十余起人口失踪案,失踪者也均为年轻女性,当时有人猜测这些不幸的失踪者是否也同样遭遇扼杀案的凶手了?租界当局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只能给负责此案的探长雅克·萨非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在一月之内破案,超过期限还不破案就让雅克滚回法国去。

当时童雪村的悬念小说《猫眼》正畅销,雅克·萨非也是童雪村的忠实读者,雅克仔细通读了《猫眼》全文,发现书中的一些犯罪情节与眼前的扼杀案极其相似,于是,雅克便登门拜访了童雪村。

当雅克第一次走进黑房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屋子的气氛极为怪异,每一扇房门上都有一只反装的猫眼,童雪村独自一人居住于这大宅之中,而他的妻儿俱留在乡间老家。童雪村留给雅克的印象却极佳,他一袭长衫,眉目清朗,风度翩翩,乃一谦谦君子是也,既有中国文人的儒雅,又有西方文人的洒脱,加之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一时间令雅克极为钦佩。

在谈吐之间,雅克更觉童雪村睿智过人,童雪村酷爱侦探小说,其早期作品全为侦探破案之内容,推理破案,抽丝剥茧,其精妙可比柯南道尔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于是,雅克大胆地向童雪村叙述了案情,并请求精通推理侦探的童雪村协同破案,童雪村当即答应,并提供了诸多有益之建议,令雅克豁然开朗。

后来,雅克邀请童雪村为其重新勘查案发现场,童雪村在探查了数个现场之后,立刻就发现了一个被巡捕房遗漏的线索:所有的受害者房中都有《猫眼》一书,书上还都有童雪村的亲笔签名,可以确认这些死者都是《猫眼》的忠实读者,还在童雪村签名售书时请他签过名,这绝非偶然,说明凶手可能是以此为动机作案的。童雪村进一步推理出:凶手很可能也是《猫眼》的忠实读者,可能是因为过于痴迷于这本书,以至于走火入魔,丧失了理智与人性,竟然模仿书中的故事进行犯罪。而凶手作案的对象亦是《猫眼》之读者,此中必然大有文章。

雅克得到童雪村发现的这一重要线索,不禁更加佩服童雪村,更是经常拜访童府,与童雪村探讨案情。在讨教之余,二人还时常谈论法国文学,雅克酷好《悲惨世界》,而童雪村则对雨果颇有研究,令雅克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慨。于是,雅克与童雪村更成知交好友,有时两人探讨案情直至深夜,于是童雪村便留雅克在黑房子过夜。

就这样半月过去,虽然在童雪村的帮助下,案情大有进展,不断有新的线索发现,但是扼杀案依旧在不断发生,以至于人心惶惶,许多单身女性为怕遭难而纷纷嫁人,一时间单身男士欢呼雀跃。然而与此同时,巡捕房上司紧逼雅克,将一个月破案期限改为10日之内。案情虽有进展,但雅克依然愁眉不展,为排遣心中苦闷,他来到黑房子中向童雪村一吐心中愁肠。

当夜,黑房子外下着梅雨,雅克与童雪村在一点烛火之前相对浅酌,借酒浇愁愁更愁,雅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倒卧于黑房子之中。半夜,雅克忽然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此时酒意大半已消,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人的凄厉的惨叫声,这声音让他魂飞魄散。他冲出了房间,忽然发现在走廊里,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正随着那可怕的尖叫声而晃动。雅克不禁警觉,壮了壮胆子,紧跟于黑影之后。

黑影如鬼魅一般,走出了黑房子,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梅雨纷纷而下,雅克大着胆子冒雨跟踪这一黑影。这黑影渐渐地转到了一处民宅门口,敲响了房门,雅克躲在墙边的暗处,听到门内响起一女子的声音:“谁啊?”

而黑影则回答:“我给你送《猫眼》来了。”

很快,门打开了。黑影走进了房中。然后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忽然,那声音停止了。雅克立刻冲进了房间,看到灯光下,一个男人正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雅克击倒了那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就是童雪村。

震动租界的扼杀案就这样告破了。

“对不起,雨儿。”童年的眼神里一片茫然,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我不是故意的。”

雨儿张大着嘴,直到现在她的脖子上依然有一道紫红色的扼痕,她摸了摸脖子,然后摇摇头,用刚刚恢复的微弱的嗓音说:“你几乎要把我掐死了,你却说不是故意的?”

“不,雨儿,你听我说,我刚才明明记得自己躺在三楼的床上睡觉,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你背叛了我,我梦见你躺在那个叫叶萧的警察的怀里,你和叶萧搂在一起,对我大声地笑着,你们在嘲笑我,说我是精神病人,要把我关到精神病院里去。我愤怒到了极点,就冲上来掐住了你的脖子。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发觉我竟然真的掐住了你的脖子。对不起,雨儿,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你真的疯了。”雨儿终于站了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还很困难,只能用手撑着梳妆台站立。

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脖子上那道刺眼的扼痕,她觉得镜子里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再是她雨儿了,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通过这面镜子,她又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猫眼项链,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然后她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交到了童年手中。

“雨儿你要干什么?”童年小心地接过项链。

“这是你们童家的项链,我还给你。”她冷冷地说,说完,她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童年惊慌失措地说:“雨儿,你要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是说,你要离开黑房子,离开我?你要去找那个叶萧?”童年猛地摇了摇头,“不,雨儿,你不可以这样的。”

他一把拉住了雨儿的手。

“放开我。”她在挣扎,但无济于事,童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最后把雨儿拖出了房门,雨儿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雨儿,我不能失去你。”

童年一直把雨儿拖上了三楼的楼梯,黑暗的楼板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在这黑夜里嘶哑地嚎叫着。雨儿不断地反抗着,但她却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被童年架着走,直到被他带进三楼的房间里。

雨儿的眼眶已经被泪水模糊了,但是她一进入这间房间,迎面就见到了那堵白色的墙,她觉得这堵墙正发出奇怪的反光,那反光是如此地刺眼,让她不寒而栗。

童年关上了门,然后指着这面可怕的白色墙壁说——

“看着这堵墙。”

在1936年那个可怕的梅雨季节,人们终于发现了连环扼杀案的真凶,他的名字叫童雪村。

在抓获童雪村后的第二天,法租界探长雅克·萨非搜查了黑房子。事实上当时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抓错了人,尽管在童雪村作案的当场就抓住了他,可是雅克还保留着一线希望,他固执认为昨晚发生的只是偶然事件,与此前的连环凶案无关。可是,当他来到黑房子的三楼,他就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几乎晕倒。当雅克颤抖着来到三楼一扇房门前,他不敢贸然地打开房门,而是向那反装的猫眼里面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雅克立刻联想到了昨晚上听到的那可怕的声音,令他不寒而栗,但他还是打开了房门。没有什么女人,更确切地说,是没有活人。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放着十几个大箱子,每一个箱子里都藏着一具女子的尸骸。

又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黑房子居然是一处可怕的凶宅,有十几条冤魂在三楼的房间里沉睡着。经最近的十几起离奇失踪案的家属辨认,这些箱子里的尸体就是他们失踪的亲人。法租界巡捕房立刻对黑房子进行了大搜查,又查出了很多关于那些被扼杀的女子的书信。

原来那些惨遭毒手的女人都是童雪村的忠实崇拜者,她们与童雪村保持着非常密切的书信往来。那些书信的文字里充满着对童雪村的幻想和执着的单恋,而童雪村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一点,在她们毫不防备的时候杀害了她们。而那些在黑房子里发现的死者,显然是直接跑到了黑房子里来向童雪村求教的,她们满怀着憧憬,想一睹名作家的风采,结果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童雪村案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租界各界人士都对此莫名惊诧,一开始他们绝不相信此事是真的,他们纷纷撰文为童雪村辩护,但他们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只是以童雪村“温文尔雅乃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为理由来断定他绝不可能杀人。还有的人则认为这是租界当局一个阴谋,一来因为迟迟无法破案,必须要有人出来作替罪羊,二来租界当局可能有意歧视华人,而对童雪村进行陷害。然而,在法庭上,这些辩护都是苍白无力的,巡捕房出示了无数确凿的证据,证实童雪村是真凶这一无可置疑的事实。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童雪村自己却不承认罪行。他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杀人,他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动机,还说自己从未去过黑房子的三楼,所以也对三楼发现的尸体一无所知。但他说自己确实做过一些可怕的梦,这些梦的内容都是有关杀人的。但是,这无助于案件的审理,因为法官已经认定他有罪。

正当法庭即将开庭宣判时,有一位华人律师挺身而出,愿意为童雪村辩护。这位律师同时也是一名医生,征得租界当局的同意,他对关押在监狱里的童雪村进行了细致的观察,甚至还在夜间监视童雪村,他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童雪村患有梦游症。

这位律师的说法让法官大吃一惊,为了证实这一说法,当局求证于一家法国人开的著名医院。童雪村在半年前,曾经在这家医院里治疗过一段时间,当时,医院就发现了童雪村梦游的毛病,经常在半夜里自己起来,在外面转一圈做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再回来继续睡觉,而他自己则根本不知道,或者只以为是一个梦而已。一位著名的法国医生发现童雪村的病例以后,还专门就此做过研究。

这位法国医生愿意出庭作证证明童雪村确实有梦游症。也就是说,童雪村很可能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半夜里跑出去杀人,然后又回来继续睡觉,第二天起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当时,辩护律师以及法国医生都认为人在梦游的状态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无意识的,童雪村并不能为他在梦游状态下所犯的罪行负责。

法国医生还在法庭上做了大段的陈述,他认为童雪村的梦游确是事实,但这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心理上存在着双重人格。在日常生活的那个人格里,童雪村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作家,他才华横溢,富有爱心,心地善良,经常救助穷人和孩子,完全是世人的楷模。而每到黑夜,童雪村的另一个人格就会复活,使他成为一个嗜血的魔鬼,完全被暴力所控制。这两重人格完全背道而驰,可以说一个是善的极致,而另一个则是恶的极致,这两重人格处于同一个人的身上,简直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这两重人格在童雪村的体内交相争斗,使得童雪村异常地痛苦,然而,正是这种善与恶自我交锋的痛苦体验使他写出了《猫眼》这部小说。

法国医生在最后还强调了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可能会具有遗传性,他甚至还举出了在欧洲发现的几个类似的案例来说明。而根据对童氏家族的调查,发现了童雪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因为精神错乱而自杀的。

辩护律师做了总结性发言,他认为童雪村并不是一个罪犯,而是一个病人。虽然他的双手杀死了数十条人命,但是,那是另一个灵魂所干的,这个罪恶的灵魂寄居在童雪村的肉体内,犯下了滔天罪行,从这个角度而言,童雪村也是受害者。童雪村并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所以他不构成故意杀人,也不应该在这里受到审判,而是应当送到医院严格地看守起来,限制他的行动自由,然后对其进行长期的治疗。

当时,法庭对外严格地封锁消息,这位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所做的辩护记录被封存在了档案之中,始终都未能得见天日。

法官们对此进行了激烈争论,他们虽然认可了法国医生的证词,也认为华人律师的辩护确实符合人类的理性。但是,更重要的是来自租界当局和舆论的压力,如此重大的连环凶杀案,案情又是如此骇人听闻,震动了全S市。如果不将案犯送上绞架,其结局是不管法官们有多大的理由,他们都将丢失自己的职位,被租界当局开除,淹没在舆论的唾骂之中。

法官们最后做出的判决是——童雪村犯有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三天以后,童雪村被送上了绞架。

又过了一个月,雅克·萨非辞去了法租界的公职,坐上了一条从S市开回法国的客轮,但当这艘客轮抵达马赛港时,却发现雅克·萨非失踪了,他就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在大海上的空气中了。

在童雪村被绞死三个月以后,他在乡下的妻子和儿子来到了S市,他们孤儿寡母搬进了黑房子,从此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此后十几年间黑房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确实是一个噩梦。”

在看完全部中文卷宗以后,叶萧缓缓地对自己说。他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想66年前雅克·萨非在完成童雪村案的调查报告后大概也是这样长出了一口气的。这就是关于黑房子的噩梦?也许,这个噩梦已经延续了66年,直到今天,依然还没有完——他必须要终结这个梦。

忽然,叶萧的手机响了。

“喂,是叶萧吗?”又是同事的声音,叶萧在心里暗暗祷告千万不要再发生可怕的事情了。

“是我,我在档案馆里。”

“别担心,不是坏消息。现在我在局里,我们在加夜班,对从罗姿家的门沿上发现的指纹做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叶萧你很走运,真给你撞大运撞上了,你猜的没错,就是他。”同事在电话里显得很兴奋。

“很好,我现在就去。”他平静地回答。

叶萧几乎小跑着走出了档案馆,钻进他的车里,转动了车钥匙。午夜里的马路上照样车流滚滚,人们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分钟里生活着。

“看着这堵墙。”

童年指着墙面,大声地说着,他的声音在整个黑房子里回响起来,宛如一块坠入海中的石头溅起黑色的浪花。

“这只是一堵墙。”雨儿半哭着说。

“不,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生命。”童年的手深情地抚摸着墙面,“它有感觉,它有血有肉,它是活的,永远活着。你不是很害怕它吗?你不是说经常听到可怕的声音吗?你不是对那个神秘的黑影非常恐惧吗?你不是说黑房子里藏着一个幽灵吗?”

“求求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告诉你,这个幽灵就藏在这堵墙里。”

忽然,雨儿觉得这堵墙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发出强烈的反光,在反光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才是幻影。然而,转眼间这一切又都成为了幻觉,墙还是墙,她还是她。

童年摇摇头,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把木柄的大铁锤,这种巨大的铁锤只有在建筑工地上才能看得到。他对雨儿笑了笑,然后高高地举起了铁锤。

雨儿闭起了眼睛。

几秒钟以后,雨儿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就像是某种东西的爆炸声。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那堵白色的墙面上已经被砸了一个大洞。童年又一次抡起了大铁锤,再度重重地砸在了墙上,白色的石灰纷纷震落,碎屑四散飞扬,砖和水泥的粉变成了一股股浓烟弥漫在房间里。

雨儿捂着鼻子喊:“别砸了。”

童年几乎没有听到,他又抡起铁锤重重地砸了一下,然后他喘着粗气说:“你不是要看一看那个幽灵的真相吗?那么,我就让你看一看它,看个清清楚楚——‘劈开木头我必将显现,搬开石头你必将找到我’。好了,现在就让我们劈开木头,搬开石头吧。”

童年大叫着,举起铁锤歇斯底里地狂砸着墙壁,直到雨儿真的从墙壁里发现了什么——她看到了一节雪白的骨头。

童年也停止了下来,他看着墙壁里露出来的骨头,浑身一阵颤抖,忽然,他放下了铁锤,跪倒在地上,嘴巴里喃喃自语:“你真的在这里?”

然后,童年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那些已经被铁锤砸碎了的砖头和水泥,这些脆弱的砖头像泥土一样剥落下来。渐渐地,一具完整的骨骸暴露在雨儿的面前。

这是一具墙壁里的尸骸。

雨儿的心跳加快了,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被砸开的墙上烟尘落定,她终于看清了骨骸的全貌。她惊奇地发现,这就是刚才在她的梦里出现过的骨骸。从骨盆来判断,很显然,这是一具女性的骨骸。白色的骨头,发出阴森可怖的反光,那站立的姿态仿佛她还存活于人世,只不过少了一层肌肉和皮肤。

谁都不会想到,在黑房子三楼的一面墙壁里,居然还藏着一具女人的尸骸。

雨儿把脸转向了童年,轻声地说:“她是谁?”

童年缓缓地举起手里的猫眼项链,摇晃着说:“她是这条项链的主人。”

雨儿张大了嘴巴:“你是说——”

童年点点头:“对,她就是我的妈妈。”

“天哪!”雨儿掩住了嘴巴。

“她现在是不是很美?雨儿,很对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勇气。现在,你已经看见了她,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因为,你长得与我妈妈一模一样。”

雨儿摸着自己的脸说:“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和我妈妈的脸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双胞胎的脸。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妈妈,所以,才会有那种奇特的神情。”

雨儿几乎要崩溃了,原来从她与童年相识的第一天起,这个错误就已经注定了,为什么命运在冥冥之中要安排他们相遇呢?这该死的命运。她忽然想起了那张照片,那张在《四漆屏》书页里夹着的照片,她原本还以为那是童年偷拍她的照片,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谁:“原来那张照片——”

“是的,你发现的那张照片,其实就是我妈妈。那是我爸爸拍的,他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还在妈妈的腹中呢。还有,隔壁那间画室,那里面的画都是我妈妈的作品,里面有一张我妈妈的自画像,画面上她的脸是被我用墨水涂掉的。”

“够了。”雨儿摇着头说“你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是的,我是说过她失踪了。不过,我也说过她并没有离我而去,她一直就在这栋房子里,一直都在。”童年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里流出了泪水,“雨儿,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第一次闯进这间房间里时发出的疑问吗?”

“你说你记不起来了。”

“是的,我是忘记了。可是这些天,我终于记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是他告诉我这堵墙里的秘密。也是他告诉了我,我们家族的秘密。”

“你们家族的秘密?”

雨儿睁大着恐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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