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沃勒心理诊所里,助理安妮小姐的绝大部分时间是自由支配的。她的全部工作就是,接听电话,帮助医生预约时间、打扫一下卫生,和偶尔才会有的打字工作。

作为雇主和男人,沃勒医生很心疼这位唯一的女雇员。整个二楼的卫生基本上都是他自己打扫,除了出诊的时候。多数的表格和资料也都是自己打好或是拿回家里,只有实在忙不过来了,才转交安妮小姐。然而他付给安妮的薪水,却比其他从事类似工作的人要多得多。

在这之前,赛斯·沃勒也曾雇过一位女助理,因为她对他手套下的左臂过于感兴趣,他把她辞退了。但是,必须有人来做这份工作,于是,医生在报纸和互联网上公开招聘。他差不多是一眼就看上安妮的。那一天,她穿着米黄色的运动上衣,下面衬一条浅蓝牛仔裤,透出青春的气息。她淡黄的头发撒在肩上,浅浅地微笑着。对,就是她,很好的女孩子。

安妮小姐也的确没有令他失望,她从不多问什么,所有的意见也只是出于对医生太晚还要出诊的默默担心。他不傻,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份多于工作的感情,他也很喜欢她,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表露自己的感情。

安妮做得很出色,她对这个工作十分满意,也喜欢呆在沃勒医生身边。她温和的、耐心的询问,打消了许多犹豫不决的来访者的怀疑,他们多次在医生面前夸奖她。这令他也深深感到欣慰。曾经有一位超过六十岁的老华侨,居然正式建议医生娶安妮小姐为妻。在医生不知如何答复的时候,这位老先生仿佛悉穿了一切似的,提出要为安妮做媒。这使得沃勒不能再保持暧昧的态度了,他婉言拒绝老先生的好意,并希望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安妮。是的,他不想伤害她,也不能伤害她。

除了上面这一点美中不足之外,安妮小姐幸福地生活着。她不是一个有太多要求的女孩子,也因此比很多人更能看到生活中原本无处不在的快乐。安妮在闲着的时候会看看小说,或者打开电视。不过她一般是不看电视的,怕声音太大打搅楼上工作的医生。啊,对了,还有马克,它经常会来串门,靠在她的脚边“呼呼”地伸着舌头。

安妮不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恐怖小说更是不感兴趣。她喜欢爱情故事,最爱看的电影是《西雅图夜未眠》,看过好多遍,仍能感动的留下眼泪。

在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开放的国家里,安妮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还在两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她看见同宿的女生在看一本名叫《O的故事》的书(下注:此书是世界上著名的描写性虐待的著作之一,被多数人当作色情文学。一部分学者出于对虐恋亚文化的研究提出了关于这本著作的观点。)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对方答是一本爱情小说。安妮拿起来看了半天,却觉得不伦不类。但是,也就在那个时候,朦朦胧胧对爱情的渴望和性的冲动渐渐弥散开了。

安妮是心理学学士毕业,不过让人怀疑她究竟是怎么通过那些严格的解剖学和生理学考试的,令人惊讶的是,她各门学科的成绩都在良以上。

一般来说,心理学是一门残酷的学科,特别是对那些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而言。曾有那么一种趣谈,在自然科学界的三大发现,是对人类神性的巨大侮蔑:第一,医学解剖证实,男人的肋骨数目和女人一样多,上帝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做成了夏娃的说法不再成立,这一说法令教徒们深深恐慌,他们忙不迭地改造神造女人的方法;接下来一个叫达尔文的混蛋提出了进化论,他说作为神的复制品的人类其实不是出自上帝之手,而是由低贱的猴子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点点进化来的,这就更恐怖了,连神造的男人也无法幸免;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奥地利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疯子(他居然还治疗别的疯子)说人类有着极其阴暗的一面,叫做本我,在这一点上,人和其他所有的哺乳动物甚至和虫豸是一样的,这观点一下子完成了对神学的究极污蔑。不过安妮对此毫不在意,在众多的课程中,她最喜欢的是“心理咨询与治疗”。但也不是里面的全部,精神分析太残酷,行为主义过于机械,她最喜欢的是马斯洛提出,罗杰斯实践的人本主义疗法。她希望,有那么一天,她也能用这个方法解除来访者的痛苦。

毕业以后,安妮的一些同学继续往下学习,一些同学到了医疗机构,还有一少部分和安妮一样,成为诊所的助理。不论是出于学习的态度,还是获得一定收入的务实原则,安妮觉得都挺好。有趣的是,她现在的收入是全班最高的,这另以前的同学们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世界本来就是这么千奇百怪的。

3月22日上午十点半,安妮像平时一样看着小说。她注意到外面天阴得很厉害,就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垫子铺到了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么一折腾,她的心思全不在书上了。她想起了昨天,觉得有点儿遗憾。她又想到自己还不是很了解医生,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会那么开心呢?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出生,不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爱好,不知道他的好朋友都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他在这里工作,他在这里居住,然后,然后,他还是独身……他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就是专心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唉,他的手怎么了,那一定有伤,肯定很吓人的,但是,那也没什么,我会帮他换好药的,我不在意那里有什么……她想得出了神,都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Hi,安妮小姐,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沃勒太太了。”莉莉西雅亲密地抱住安妮。

“哎呀,是莉莉西雅,瞧瞧我,都没注意你们进来,你又变漂亮了。”

“哈哈,是吗?是不是想医生太专心了。来,我介绍一下,她是我的朋友玛莎,这位是沃勒医生的助理安妮小姐。”

安妮看着玛莎,好一位美人啊。

她把两个人让进接待室。

“谢谢你,安妮小姐,你很漂亮。”玛莎接过倒好的水。

“啊,我,我哪儿有……”安妮红了脸,像一抹酒晕,迅速扩散开来,“啊,很久不见,莉莉西雅小姐,你这次是来找医生的吧,你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恩,多亏了医生和你啊。我已经没事儿了,这次我带我的朋友来看看医生,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空。”

“啊,医生现在正在忙呢,你们还要等上半小时,可以吗?”

“咦?我记得医生不是这个时间休息的吗?”

“恩,今天病人不多,上面的这位先生有一点儿事要处理,反正没有病人,预约的时间就推迟了一会儿。

“噢,是这样啊。哈哈,不过也没关系,咦?好漂亮的狗狗啊。”

马克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它高兴地跳到安妮的身上,安妮抱着马克,莉莉西雅在一边摸摸,马克舔舔她的手。

“是你新养的吗?好可爱啊。”

“不是啊,是住在附近的老先生家的,它很喜欢这里,医生每天中午都喂它呢。对了,莉莉西雅,这位玛莎女士怎么了?”

“啊,她呀,老是做恶梦……”

瑞文先生是一位商人,现年44岁,因为对女人有选择性阳痿,在三个月前找到沃勒医生。他的这种症状来自于他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环境,尽管对于与妓女和那些社会经济文化背景落后的妇女,他是具有性交能力的。他还怕成为一个同性恋者,并且对工作中的人际关系问题也感到恐惧。他还是个酗酒者,这于焦虑有关,这种焦虑与他同妇女的性行为有关。

在分析的前期,沃勒医生使用了催眠疗法,了解到了事实背后的原因:瑞文先生的父亲是一个极端的性虐待狂,定期地鞭打他自己的孩子。母亲是个忧郁症患者,长期的发牢骚却又是个柔顺的人。瑞文先生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保护孩子们所作出的无效的努力。作为父亲的攻击目标,和母亲悲惨的同情者,他体验到了自身。

沃勒医生作出的诊断评估显示出他带有一种严重的偏执人格、边缘障碍人格以及一种强烈压制的同性恋冲动。于是,医生继续采用精神分析疗法,每周会面三次。起初时候,来访者总是一种医生看来很不友善的含糊方式评论了几次,并且提到了一个误会。对此,医生花了很大气力成功使他相信,只有通过两个人的共同努力,治疗才会向着好的方向走去。渐渐的,治疗开始出现效果了,瑞文先生的态度明显地转好了。他正在向医生报告,上一周,他曾成功地和一个在舞会上认识的寡妇亲热了三次。

“祝贺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呵呵,夥计,你做到了,不是吗?通过你和我的不懈努力,我们终于做到了。这就是我一开始反对给你开药的原因,一定程度上的心理问题,并不等同于精神病,更不是人们嘴里说的疯子,通过适当的方法,我们会逐渐改变自己的。瑞文先生,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沃勒笑着摊开双手。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你知道,医生,我有十年没有和正经女人做过爱了。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知道,嗯,我以为我这后半辈子算是完了。现在我的工作危机好像也不见了,前天有一个家伙说他喜欢和我一起工作呢。”

“很好,瑞文先生,真的很棒。你还记得以前有一次,当我对你表示理解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爱上我了。其实,你只是感激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而不是与你对抗,是吗?”

“噢,上帝,医生,快别提这个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您知道吗?我那时把您看成是与我父亲真正相反的人,您成了渴望中的、理想中的、温暖的、给予的、父亲意想的化身。我慢慢才发现对您的感情不是爱,呵呵,医生,我不知道这么表达是不是准确。而且,您比我要小,我真的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到的。对于您,我的看法是,你慢慢接受了这种感情,不是吗?在您真正理解了一个父亲的形象时,您就知道,对那些给您关怀的男性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您所担心的其实是不必要的。”

“是的,医生,您是对的。噢,医生,我要告诉您,我打算再婚了。”

“嗯!这可真是个惊人的好消息,和谁?那个寡妇?”

“不,不是,请您参加婚礼的时候,您就知道了。”

“不是?”

“呵呵,医生,有些事情您可能不是那么理解。嗯,我只是那寡妇的一个男朋友,她还有其他不少的年轻玩伴,怎么说呢,我是她最秘密的一个。因为,和我这把年纪、相貌又算不上优雅的人一起出入那些场所是会叫人难堪的啊。不过,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因为,这个,成熟的男人总是充满了技巧啊,她显然很喜欢这个,不过我在那之前一直都是和妓女……”

寡妇(好像面具杀手的被害人有一个就是寡妇)……成熟男人(杀手?!)……技巧……秘密……?!

“医生,沃勒医生。您在听我说话吗?”

“噢,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儿走神了,”沃勒医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真的很抱歉,您请继续说。”

“啊,医生,不必抱歉,您一定是太累了,我想我也不该再打扰了。那么,医生,我可不可以先告辞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您差不多恢复了,我们的咨询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您可以回家快乐的生活了,从今天算起,过一个月,如果您愿意,就再来一次,要是那个时候您觉得很有什么反复的话。不过,您那次可以不用付费。”

“谢谢,医生,我记住了。我该怎么感谢您呢?”

“不必的,先生,你回复正常就是很大的感谢了。”

沃勒送瑞文先生下了楼,出大门的时候,瑞文执意留下一个月的费用,医生也就没有再劝阻。出门的时候,两人友好地握了手。当然,医生伸出的是右手,他不希望带给任何人不快的感受。

“好久不见啊,莉莉西雅小姐,你还好吗?”医生回到接待室,热情地打着招呼。

“亲爱的赛斯!”莉莉西雅小姐给了沃勒一个拥抱,“托你的福,我交了新的男朋友。玛莎,跟安妮小姐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跟医生谈谈。”

莉莉西雅上了楼,不无感慨地说,“上帝,这里还是老样子,半年了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要是这里叫你想起不快,我们可以到别的房间。”

“不不,医生,这里就很好!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战胜那个和虫子做爱的混蛋了。”

“呵呵,你这么说真残酷。”

“本来就是,一想起那个家伙和我亲热之前非要踩死一两只肉虫子,我就恶心。而且每天至少来上一回!(这又是一个真实的案例)”

“不过,你也不用感谢我,我并没能帮上多少忙。”

“哼,一想到那个混蛋和我分手就叫人痛快,你虽然没治好他,可是,倒叫我下决心离开他了啊。”

“这就是我不很理解的地方,我几乎没做过这样的反面动员呀。”

“那是你的个人魅力啊,我本来就是要追你的,不过,一想到安妮,还是算了吧,你跟她才真是一对呢。”

“呵呵,你又提起这个了。好了,告诉我,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

“是我的那个女朋友啊,”莉莉西雅一下子严肃了很多,“你看见她的脸色了吗?”

“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被什么吓到了吗?”

“是的,她昨晚一直在做恶梦,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医生,你不会觉得我下面的话是在开玩笑吧?”

“啊?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哦,对了,我可不是在跟你逗着玩儿,她说她自己杀了人,用一把手枪杀死了一个男人。我觉得她是在胡说的,但是她好像坚信不移。更可怕的是,她的老公昨天被人杀死了,她好像受了很大刺激,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她是不会杀人的,医生,请你给她看看。喂,医生,医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一刹那,沃勒医生的瞳孔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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