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转身向屋外走去,到了门口顿了顿,手在门框边捏了又松,犹豫间还是没有回头,终是大步地走了出去。“呼——”我出了一口长气,向后重重地靠在了棉垫上,只觉得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棉布帘子一掀,门外的小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有些惊惧,又有些期盼,慢慢地走到了我跟前,缓缓地跪靠在了榻子边儿上。

我低头对她微微一笑。她一怔,表情倒是放松了些,却还是不说话,只是用手揉搓着榻子上绸缎布面的边角儿。窗外头早站齐了伺候的丫头们,偏偏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方才乒乒乓乓响个不停的鞭炮声已是半点儿也听不到了,那残留的些许喜气,也仿佛被眼前的压抑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低声说。他们夫妻分别三年未曾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对她我心里一直有一份愧疚。

低着头的小桃一个哆嗦,也不抬头,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哽咽:“小姐……别这么说,这几年,小桃过得很好……知足……”还未等我再开口,小桃猛地抬起头来,半仰着身儿,急急地说:“主子,您也别担心,据奴婢看,十三爷应该没什么凶险的,应该没……”后半截子话她越说越低。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小桃也勉强一笑,又木木地坐了回去。

我转头望向窗外,庭园里的那几棵槐树,早就只剩了秃秃的枝子,正被无情的北风随意拉扯着。我并不担心胤祥此去会有风险,若真是那样,就不会大张旗鼓地放炮传旨,而是悄没声儿地一杯毒酒了事了,我担心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嘴里喃喃地说了出来。

小桃有些迷茫地半抬头看着我,我还未及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起,小桃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我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快得有种让人作呕的感觉,只觉得热血一下下地往头上冲,手脚却偏偏冰凉起来……

“刷——”布帘子一下子被人掀了开来,秦顺儿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主子……呼……主子。”他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干咽着唾沫,脸上似笑非笑地憋得紫涨,大冬天的却满脸是汗。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好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指甲正狠狠地掐在手心里,四道红印儿清晰地印了出来。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安静了些,“你慢慢说,别着急。”我轻声说。

看我平平静静的,秦顺儿一顿,又喘了两口气,“是,主子,十三爷没事儿,是宫里传了旨,皇上想见他,命他即刻进宫,也让我告诉主子一声,别担心,有信儿立刻会来告诉的。”他一气儿地说了出来。

小桃喜极而泣的呜声响起,“小姐,小姐……”她泪流满面地只会这样叫着,秦顺儿也是满脸的喜意,傻乎乎地笑着。屋外嗡地响动了起来,欢呼、低泣、笑声……毫不掩饰的喜悦瞬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就这么过了会儿,小桃和秦顺儿慢慢地静了下来,看着我。我知道应该高兴的,为胤祥高兴,为他的东山再起,前程似锦高兴……可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勉强咧了咧嘴,“你们下去吧,我想静一静,该怎么做你们都知道,要是有什么信儿,立刻来通知我就是了。”

“是,那奴才告退。”秦顺儿拉了一把还想说些什么的小桃,转身一同出去了,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我也未曾听清,只是外面立刻安静下来。

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不是吗,史书上对胤祥被圈禁了多久本就很有争议,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不禁苦笑,难道竟然盼望长长久久地被这样禁锢下去吗?决定进来陪伴十三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可现在呢……

这三年平淡却安稳舒适的生活,不自由的身体,却有着自由的心和言论,没有争斗,没有恶意,没有防备,也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这一切马上都要结束了……最重要的是,胤祥迈出这个大门的一刹那,他还是光明正大的十三贝子,凤子龙孙,从不曾改变。而我呢,我到底是谁……

太阳穴一阵突突地跳,忍不住用手使劲地按了按,才觉得好些了。算了,不去想了,我不想来的时候来了,不想死的时候死了,以为不能活的时候又活了过来,一切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半点儿不由自己。

想想外面的世界,也不免有两分心动,若是初来之时,就被禁锢于此,恐怕疯了的心都有吧?如此想来,上天待我不薄,还算是让我循序渐进地去受罪。讪笑着咧了咧嘴,放松地躺了下去,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迷糊中觉得很热,摇了摇头,张眼看看四周有些昏昏暗暗的,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把我抱到床上去,就在我旁边和衣睡了。我有些怔怔的,看着他红红的仿佛还有几分笑意的面孔,睡得沉沉的,一股浓烈的酒味儿飘散在四周,心里不禁一滞,他有多久没喝这么多酒了。

不自禁地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热热的面孔,一股股温暖的呼吸均匀地吹拂在我的手上,乌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线条坚硬的唇际,却有一条明显的笑痕印在嘴角。心里不禁一暖,这几年还能让他时时开心,是我最成功的事情了。

“啊!”我低低叫了一声,抚在胤祥唇边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人却没有醒,只是在枕头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小薇”,又睡去了,手却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不肯放松。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他的睡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年冬狩,胤祥被熊所伤,我去照顾他的那一夜。

那时的他也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继而抓住了我的心,有些痛,更多的是欢喜,一如现在,从不曾改变……四周薄薄的床帐,罩住了我和他,笼住了一方天地。彼此温暖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就算只剩下一点点空气,也要一起分享,直到今天才明白,这静静的一方天地,原来才是我想要的,而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久……

“主子,你看这个好不好?”小桃笑眯眯地在我身边摆弄着一堆堆的布料,这些绫罗绸缎,要么是皇帝的赏赐,要么是那些爷的贺礼,我全然不在意,只是随着小桃折腾。自那晚捋顺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一心一意地替胤祥高兴着,打算着。

胤祥对我的心事儿也猜到几分,原也怕我太过忧虑,又或横生枝节,见我现在一副平和喜悦的样子,虽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多问,但显然是放下了心来。我知道他拒绝了再添加或更换奴才,明里是说,刚蒙皇上开恩,应当报效皇上,为朝廷效力,而不是整理私宅,私下里自然是不希望再有生人进府,于我不利。

皇上的圣旨说得很清楚,原本胤祥跟废太子之事有牵连,虽是无心,也要略作薄惩,现已三年,看他表现良好,因而放了他出来,为朝廷效力,以弥补过失云云……说到底,这道圣旨不过是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扒掉层层外衣,不过也就剩了些甜甜苦苦的滋味罢了。其中滋味胤祥自然了解,不过对他来说,还是甜大于苦吧……

胤祥已是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节奏,每日里上朝,去六部办差,竟似比原来还要忙些,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夜深了才回来,可精神却越来越好。私下里言谈皆是豪情,外面却又是一副谦和谨慎的样子,我只能低叹,这才是那个未来的第一贤王吧……

府里的东西都要换过,一来是因为胤祥已恢复了品级,日常用度自然不同,二来也是要去去晦气,这些圈禁时用的东西,都要拿去烧掉。人人是欢声笑语,精神百倍,我却再也没有装修那时的心情了,只是躲在自己房里,每日里看书写字,甚至宁愿笨手笨脚地做针线,也不想出了门去。

如此过了些日子,连忙碌的胤祥也觉得不对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是笑说,现在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看见就不好了。他抱住我只是沉默,最后在我头顶只低低说了句:“委屈你了。”我眼眶一热,哑声说了句:“在你身边我还没受过委屈呢。”胤祥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小姐,这个好不好?”

“啊——”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嗯,挺好的。”

小桃撇了撇嘴,“问了您十几回,都是这一句,嗯,挺好的。”

我哈哈一笑,“就是挺好的,横不能挺好的东西我说不好不是?”说得小桃也是一笑。

门外的小丫头回了声儿,“十三爷就回来了。”

我一愣,与小桃对看了一眼,“今儿怎么这么早?”

“秦总管没说,只是说一会儿子主子马就到了。”

“嗯,知道了,你去吧。”门外的丫头退了出去。

我想了想,“小桃,你去准备些粥水,先给十三爷暖暖也是好的,天太冷,容易受寒。”

“是,这就去。”小桃忙应了去了。

看着小桃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前两天和她说过让她回家看看,她满眼泪水的样子。我起身向书房走去,想来胤祥回来若没到我这儿,就应该在书房,让小桃出门去见外人,虽说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怎样也还是要跟十三说一声的。

府里的奴才本就少,最近又忙得不行,基本都在前面伺候着,后院的人少了不少,我也乐得清闲自在,慢悠悠地溜达着。心里有些日子不曾这样安适了,因此更是放慢了脚步,虽然四周光秃秃的,水面也已经结了冰,只有几只麻雀还是那样肥肥笨笨地跳来跳去觅食。

眼瞅着到了书房,门口竟没有太监伺候着,想想可能是人还没有过来,不会是去找我了吧。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正想转身回去,转念一想,别又走岔了,干脆到书房里等他就是了,那边儿找不到我,自然会来这边儿。

抬脚上了台阶,心里想着上次看到胤祥书架上放了一本《杂人游记》,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呢。现在不能出去玩了,看看这一类的旅游指南也是好的,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推了门,迈步进去,那书放在哪儿呢,转眼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书。

凭着上次的记忆踮脚伸手到上面的书架去翻,刚抽出一本,忽听到身后有门扇被推开的声音,勉强回了头笑说:“你到底把那本书放……”却看到一个人影儿正直直地站在门口。“啪哒”一声书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你……”瘦长挺直的身材,有些苍白的面色,略带了几分讥诮的嘴角儿,还有那双黑得仿佛见不到底的眼,眼前明明是模模糊糊的,可偏偏又是看得那样的清楚,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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