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林一起去横滨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母亲也是。

今年年初,在职场出入的石蕗町公所的职员邀我去联谊,我没办法拒绝。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都是单身,大家一起连络连络感情嘛。”

那厚脸皮的说法教人气愤,但想到今后得在工作上继续打交道,也不能太不给面子。我问朋绘要不要一起去,她说“可以呀”,然后又喃喃说“笙子姐太神经质了啦”。

“换成我就拒绝了。笙子姐是不是想太多啦?用不着那么认真理他的嘛。”

“可是今后会在工作上碰到呀。”

我跟朋绘不一样,是正职员工。只要待在这里一天,不知何时又会因为什么事与对方有接触。我觉得不太高兴,但如果朋绘拒绝,我就没有其他人可以约去作伴了。

“不好意思,这次就好,可以陪我去吗?要选哪间店呢?最好是尽量不会碰到认识的人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全包厢的店?还有,对方说两边的负责人要连络,叫我告诉他手机号码耶。”

“哎哟,告诉他职场用的电子信箱就好了啦。”

说着说着,朋绘的声音露骨地变得不耐烦。“可是对方都告诉我们手机了。”我说,但她很冷淡:“不用理他啦。”我想要圆滑地应对,朋绘却完全不肯为我着想,让我一阵恼火。

朋绘常说我“很得男人欢心”。

“温柔婉约,是公务员最想娶回家的候补No.1。”

起初听到她这种说法时,我以为她是在抬举我,但那其实大概是在贬低我,因为我看起来很乖巧,会任由男人摆布。别瞧不起人了。事实上我这人个性刚烈,也痛恨被人踩在脚底下。

没办法轻易拒绝别人的要求或邀约,是礼貌问题。我只是在非常普通的常识范围内回应对方罢了。奇怪的是那些趁虚而入、不知礼貌的家伙们。为什么态度诚恳的我反而要被那些人搞到觉得吃亏呢?

大林的事是最极端的一个例子。

与石蕗町公所的酒宴,说什么联谊,根本是虚有其名,其实是他们的发泄大会。他们那边是以单身年轻人为主的例行聚餐,我们等于是被找去作陪的客人。找我去的互助业务男负责人对于他找到女人来参加这件事显得洋洋得意。

相对于我们只有两个人,男人大概有十来个左右吧。每一个都是公家机关的员工,部门都不一样。大林在他们当中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任职于自来水课。

他今年三十八,才刚跟镇上建设公司的女儿相亲失败。不过好像是大林这边拒绝的。后辈说:“那个女生那么可爱,拒绝不是太可惜了吗?而且对方的父亲好像很想促成这门亲事呢。”

“别说傻话了。”大林这么回道。“你以为我在建设课的时候被他们家关照过多少?而且他们家的哥哥是我同学,要是娶了关系那么密切的人家的女儿,绝对要吃苦的。”

我内心禁不住讶异。我以为大林是个毫无魅力可言的穷酸男,原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男女邂逅啊。只要后辈叫他,他便会开心地应声,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虽然不是社会一般价值观中的好男人,但在这里似乎是受人爱戴的存在。

也提到了消防队的事。

或许是因为公家单位职员的立场,在场大半的人都隶属于消防队。今年的开工仪式怎么样、去年的旅行是第一次出国,去了韩国,当时喝过了头,谁出了怎么样的糗……就像这样,他们滑稽逗趣地接连谈论自己人的话题。

“火灾真的很可怕,千万要小心啊。一把火就能烧光一切的。”

酒宴到中盘,大林说了很有消防队风格的发言。

“像照片什么的,连回忆都会被烧个精光,什么都不留。”

“可是去年的现场找到戒指了呢。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喏,就是河下游的老婆婆家。大林哥说要帮忙……”

“是啊,虽然费了好一番工夫。”

听说独居老妇的家付之一炬时,打火行动结束后,消防队留了下来,众人一起在现场帮忙寻找带着老妇珍贵回忆的金戒指。当时是平日早上,他们甚至延后上班时间,陪着老妇寻找。找到戒指时,老妇放声大哭,再三道谢。

“哇!真是感人!我好感动哟,你们真是太帅了!”

不晓得是不是兼差训练出来的,朋绘老练地感叹说。“也没什么啦,毕竟我们都认识那个老婆婆嘛。”这么害臊微笑的年轻男人们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林在酒宴途中坐到我旁边,问我家住哪里、几岁。这是个小镇,就算隐瞒,也马上就会曝光吧。我坦白说出老家就在消防队值勤所对面,这似乎令他顿时感到亲近。——我没有说出因为值勤所就在对面,让我度过了多么难堪的少女时期,还有那也是我搬离老家的原因之一。

大林说他喜欢《浴火赤子情》这部电影。主角是消防员,故事描写投身正义的男子汉们舍命追捕威胁小镇和平的纵火犯。他热烈地诉说他在学生时期看了这部片,心生憧憬,一直想加入那样的硬汉集团。

反正没有第二次了——我怀着这种想法效法朋绘,选择会让对方开心的话应和着。就算现在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许哪天会在工作上碰到。而且老家就在附近,如果冷漠相待,万一起磨擦就不好了。

大林亮出他的手机给我看,待机画面是他家养的猫。“好可爱哟!”我说,他更开心地让我看了好几张照片。其实自从小时候被大型犬扑倒以后,不管是猫还是狗,我都很害怕。每次去室内养宠物的人家玩,那种动物的臭味总是令我毛骨悚然,我完全无法理解人怎么能生活在那种臭味中。

我说我因为进了可以从老家通学的短大,所以从来没有离开县外,大林便说:“我大学念的是横滨的学校。”他说他是新年的长距离接力赛跑中常听到名字的某私立大学毕业的。

“横滨吗?真想去看看。”

我反射性地附和说。我很喜欢横滨,念短大的时候,我和朋友不惜砸钱订了还不错的饭店,一起去参观红砖仓库和外国人墓地。从移动的电车中看到的港未来站的摩天轮灯光浪漫极了,出现在都会之中的游乐园灯光真是时髦洗练到了极点。

“那下次我们这群人一道去吧。我可以当导游哟。我知道很多中华街好吃的餐厅。”

“真的吗?一定哟!”

我回以社交辞令,没想到大林立刻拿出手机,递出趴睡猫咪的桌布画面说:“告诉我手机号码跟电子信箱。”我望向朋绘求救,但她跟别的男人聊得正开心,没有看我这里。一个穿作业服的男人正在为她倒啤酒。

“我的电子信箱很难记。”

“那你知道怎么红外线传输吗?”

“我知道怎么接收,可是不会传送。你可以教我,我再传给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我们交换手机号码的样子。大家都喝醉了,对我们毫不关心,这对我而言是唯一的救赎。我从大林的手机接收了电话号码和电子信箱,把手机收进皮包的时候,大林叮嘱说:“一定要连络哟。我等你。”他还故意小小声地、佯装轻描淡写地对我低喃,光是这样,我就觉得被压得疲惫万分,沉重极了。

回程的车中,朋绘用爽脆的声音说:“真无聊的联谊。”“嗯,谢谢你陪我来。”我微笑着道谢,其实好想找她商量。也就是不小心拿到大林的电子信箱,还有接下来非回信不可的事。

可是我不甘心又被她当成傻瓜看。每次被她批评我太认真、太软弱,我就想回嘴说才不是那样。我只是想要合宜适切地处理。我只是不想被人当成不知礼数的女人。今天喝酒的帐单全是男人付的。既然人家都请客了,我也不能不知感恩。

我想了篇冷漠又简短的内容,好尽量让对方看出我没那个意思。因为好像会带给对方希望,所以我不敢立刻回信,但其实我好想快点回信了结这件事,不过我还是等了三天才传简讯给大林。

‘上次多谢你们招待。今后如果有机会在公事上碰面,还请多多关照。’

我没有使用笑脸图案,也不忘加入“公事”两个字。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没想到一下子就接到了回信。

‘上次喝得超开心的。我们都是当地人,而且也都喜欢横滨跟猫,共通点这么多,真令人吃惊!下次要不要好好一起去吃顿饭?市内有家叫橡实屋的牛排馆,很好吃哟。上次你好像是开车去的,所以没喝酒,但其实你也能喝对吧?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可以开车去接你。回程的时候车子再请人开就行了。自从取缔酒驾变严格后,代客驾车就变得很便宜了。到我家大概只要三千圆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拿手机的手脱力了。

看这样子,又非得回信不可了。这人怎么迟钝成这样啦?我愤恨地想,这次也隔了一天以上,写了更简短的回信:

‘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没办法跟你去吃饭。对不起。’

‘不用客气啦!等你有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空的当天也行,打电话给我吧。如果我正好在忙,会直接跟你说的。周末的话有空吗?我随时可以带你参观横滨哟。’

还附了一张猫的照片。

底下铺的毯子起了一堆毛球,沾满猫的白毛,肮脏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令我无法直视。我阖上手机,心想这种内容的话,不用回信也行,便放下心来。

可是过了一阵子,明明我没有连络,对方却又传简讯来了。又附了猫的照片。跟上次的照片不一样。

‘其实今天是我家小空的生日。小空是无人期盼下出生的小猫,我把它捡回家的日子,它不停地发着抖。今天应该也不会有人为它庆生,不过如果你愿意,当你今天有机会看到天空的时候,请对着天空对它说声“生日快乐”好吗?我捡到它的日子,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大好晴天。’

没女人缘的男人们为什么老爱寄些猫啊狗的照片呢?

女人只要看到小动物或小孩子,就非得无条件地称赞“好可爱”吗?我也不喜欢小孩。每次去结了婚的朋友家玩,看到在旁边吵闹的小孩就觉得烦死了。如果说出口,会被视为冷血心肠的家伙受到责备,所以我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其实我真的觉得很受不了。

大林寄来的简讯后来也都是那个样子。我不晓得多少次想要找朋绘商量。

我也想过完全不要回信算了,但邀我去联谊的石蕗町的互助业务负责人现在频繁地出入事务所。我不确定大林有没有告诉他我的事,但我没办法完全忽视大林。因为大林说不定会在哪一天调到互助部门去,在公事上有往来。我就像最早邀请吃饭的信那样,只对明确期待我回信的简讯,回以最低限度的简短内容。

在工作上犯错,或是心情疲倦时,我也会非常偶尔地想起大林的脸。事实上,只见过一次的大林相貌平凡,即使试着去回想,印象也不是那么清楚。有时候我也会好似怀抱着希望,要自己相信或许大林的相貌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我期待他邀我去横滨的简讯会因惰性而越来越低调,没想到出乎预期,简讯攻势日趋强硬。我只是不想当一个没礼貌的人,然而对方那种见缝插针、得寸进尺的态度几乎快让我崩溃了。

我会答应他的邀约,是因为我想把这没完没了的状况做一个了结,还有想要再确定一次只有依稀印象的大林相貌,好好看清我和他今后究竟有没有交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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