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衿回家,水还没喝一口,张牙婆就带一排大小丫头来了。阿念阿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买人的事儿,十分好奇,也跟过来看,沈氏打发他们,“去绣坊叫你们三姐姐回来。”

两人应一声去了,沈氏请张牙婆在院里坐了,笑,“张嫂子且等一等,您也知道,我是给两个丫头买身边儿服侍的,也得叫她们看一看才好。”这样的机会对何家是不多的,沈氏想着叫孩子们也长一长见识。

张牙婆笑,“这是应当的。”余嬷嬷捧了茶来,张牙婆起身接了,笑,“可不敢劳烦。”又与何老娘问了好,口称婶子。其实大家都是碧水县的老住家了,张牙婆干这一行,说来不是很体面,实惠却是极实惠的,家里也是有丫环小子服侍的人家儿。只是说起门第,到底不比何家,何恭中了秀才,外头门口石墩儿上便能刻个书箱,以示读书人家儿。

一时何子衿换了衣裳出来,张牙婆先赞,“早就听说您家两位姑娘是阖县都数得着的出挑儿,这是您家大姑娘吧。”

何子衿见张牙婆四十来岁的模样,梳着油光锃亮的纂儿,插三两金钗,衣裳也是绸子裁的,便知张牙婆这贩卖人口的生活很不错,笑着唤一声,“张大娘好。”

张牙婆笑呵呵地,“好,大姑娘也好。”又问何子衿几岁了,今年可还要去斗菊会啥的。瞧着何子衿小小年纪就是个小美人儿模样,张牙婆暗叹,怪道先前少时险被拐子拐了,这拐子也不算没眼光哪。

三姑娘与阿念阿冽回来的很快,只是身边还跟着胡文,两家自从过了定礼,胡文自觉有了正经名分,便时不时的去绣坊瞧一瞧三姑娘,好在他为人活络,没几日便与绣坊的人熟了,旁人见了虽有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伤大雅。三姑娘与张牙婆打过招呼,张牙婆笑着拍何老娘马屁,“别处不敢说,在咱们碧水县,我也算有些见识的人了。婶子实在不凡,把两位姑娘调理的这般出挑儿。”

何老娘心下受用,嘴里假假谦虚着,“出挑什么呀,小门小户的丫头罢了。”

张牙婆与胡文也是认得的,笑道,“四公子,可是许久不见啦。”

胡文笑眯眯地,“我就是听说张大娘在,才赶紧过来跟您问好的。”依胡文出身,这般客气自然令张牙婆受用,于是,把何老娘拍的飘飘欲仙的张牙婆转眼给胡文哄了个通身舒畅。张牙婆自知胡文是拿话哄她,可她这把年纪,有胡文这样出身的年轻后生肯拿话哄一哄她也足够她老人家开心了,张牙婆拿帕子一掩唇,咯咯直笑,“四公子这话,可是喜死我这老婆子了。上回我去给您家老太太请安,还说呢,四公子越发周全了。”又夸胡何两家结亲实在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啥的。如今两家已正式换过庚帖,过了定礼,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了,故而可以说得。张牙婆并不拿两人打趣,心下却暗想三姑娘有手段,这还没成亲呢,胡四少爷就跟前擦后的来何家献殷勤。

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张牙婆便唤了那一排大小女孩子们过来,给何家来挑。这些女孩子单薄细瘦,粗布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面手脚都很干净,头发也梳的整齐,除了有两个眉眼有些水秀的,都是既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的寻常模样。

何子衿三姑娘要挑丫环,胡文说了一声,去了书房找何恭请教功课。阿冽阿念是头一遭见买人的事儿,心下觉着稀奇,便未与胡文一道。阿冽还是个急性子,两个姐姐尚未挑人,他先忍不住问,“姐,你觉着哪个好?”

何子衿其实觉着都差不离,她问这些女孩子,“你们在家可会烧饭?可会针线?”

张牙婆先笑了,“唉哟,我的大姑娘,她们又不是千金小姐,哪个不会烧饭,缝缝补补呢?”

何子衿笑,“大娘莫急,听她们说。”一个人的脾气性情,自话语中总能瞧出些来。

这些女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还是打头儿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斯斯文文道,“在家跟母亲学过厨事,连带针线也会一些,做衣裳也会,只是绣工寻常。”

第二个女孩子眉眼不及第一位,性子却爽俐,道,“在家时都是我做饭,打扫屋里屋外,我没学过绣花,简单的衣裳会缝。”

第三个年纪较这前两位略小些,十二三岁的样子,年纪虽小,眉眼却是几个女孩子里最好的,轻声道,“我会做糕点。”

第四个就更小了,□□岁的模样,怯生生的,还没说话,脸先红了,盯着地面儿,声音直发颤,“烧火,做饭,洗衣裳,打猪草,喂猪,放羊,补衣裳,盘扣子,补袜子,带孩子。”

第五个女孩子面皮有些黑,道,“我烧饭针线不大在行,在家时都在种地。”

第六个女孩子道,“我会烧饭,补衣裳,种菜,养蚕。”

碧水县是小地方,张牙婆即便做人口买卖的,手头上也不可能总有许多孩子买卖,何家打算买一大两小三个丫环,张婆子便带了六个来给何家挑选。

听这六个女孩子说完,何子衿与三姑娘对望一眼,三姑娘道,“伸出手来。”一个人,干什么营生的,从手上就能看出大半。

两人问过又看过,何子衿道,“三姐姐,你先挑。”

三姑娘笑,“还是妹妹先来。”

沈氏笑,“就别推让了,你们性子不同,挑的人肯定也不同。三丫头先来。”

三姑娘自幼就在何家,早当是自己家了,听沈氏这样说,她便不再推让,问了第二个女孩子与第五个女孩子的名字,张牙婆笑,“一个叫二喜,一个叫五喜。”

三姑娘相中了这两个。何子衿指了指第四个怯生生的女孩子,“那她就叫四喜了。”别称丸子么~

张牙婆笑,“大姑娘真是聪明,可不就叫四喜么?这是我取的俗名儿,两位姑娘都是有见识念过书的才女,喜欢什么名字,另给她们取便是。”

接着算钱的事儿就是张牙婆同沈氏的事了,一大两小,张牙婆要了十八两,她道,“大的十两,小的每人五两,婶子妹妹是头一回做我这儿的生意,咱们取个彩头,就十八两吧。”

沈氏笑,“这岂不是叫嫂子亏了。”

张牙婆是个爽快人,笑道,“亏是不会亏的,我这双眼睛再不会看错的,您家兴旺在后头呢,我这也是结个善缘儿。婶子妹妹知道我是个实在人,以后多照顾我生意就是了。”

“承嫂子吉言,少不了要有麻烦嫂子的地方。”沈氏令翠儿去称银子来。余嬷嬷领了三个喜儿下去收拾安置。

张牙婆道,“广元那边儿遭了灾,春时先是大旱,夏又大涝,可不比咱们这儿风调雨顺哪,她们几个都是广元那边的丫头,如今虽是卖身为奴,可能吃顿饱饭,未尝不是福气。”卖身的孩子们,哪个没些悲苦事,张牙婆是司空见惯了,说了几句喜儿们的来历,将几人的卖身契给了何老娘,道,“这个时辰,衙门不办事了,待明天婶子妹妹打发人去衙门,把她们过户到您家名门才好。”天色不早,张牙婆起身告辞。何老娘沈氏客气留饭,张牙婆笑笑婉拒,沈氏起身送了张牙婆出门。张牙婆是个爱谈笑的性子,瞧着沈氏的肚子道,“看你这肚子尖尖的,必是个男胎。”

沈氏肚子已有些显怀,好在她是个灵巧人,并不笨重。何子衿是习惯性照顾孕妇,与三姑娘一左一右的扶了沈氏,沈氏笑,“儿子闺女的倒不打紧,孩子平安健康就好。”这是心里话,闺女儿子的,她一样疼。只是婆家人脉单薄,沈氏还是盼着添个儿子的。只是,沈氏自己虽盼儿子,到底不是送子娘娘,儿女多是天意,沈氏也不肯把话说死。

“这话是。”又问沈氏可请好了产婆。

沈氏笑,“已经跟我们族里的仙婶子说好了,当年子衿他们妹弟都是请的仙婶子帮忙。”

张牙婆点头赞,“仙婶子的手艺在咱们县里也是数得着的,她娘就是接生的好手,她们这也算祖传的本领了。”

两人从内院到门口这几步路又说了许多话,一到门口,张牙婆便说傍晚风凉劝沈氏回去,沈氏十分不肯,瞧着张牙婆走远方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因傍晚天凉,大家便转去何老娘屋里坐了。胡文素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同何恭一并去了何老娘屋里。何冽此方对他姐道,“姐,我看第三个丫头最好看,你怎么没选那个好看的?”

何子衿道,“第一位姑娘与第三位姑娘以往家境肯定不差,只是,咱家买人是为了做活儿,自然要选能干活儿的。”

何冽深觉惊奇,“哪家买丫头不是为了干活儿啊!”还有人家买丫环不是为了干活儿的?他家里自祖母到母亲到姐姐,都要做活的,更不用说丫环婆子了。

胡文一笑,对何冽道,“这也不一样,有些人家儿就喜欢斯文的,通诗书的,模样好的,这样的丫环去了也不用干重活儿,调理一番,日后端茶倒水什么的,就是干活儿了。”

“这算什么活儿啊?这哪里是做奴婢,分明就是去享福了啊!”何冽感叹一回,问,“阿文哥,难不成你家有这样的丫环?”

“这样的丫环也不多,说是端茶倒水,其实也要服侍主子的,只是粗活儿不用她们干罢了。干粗活儿的有粗使丫环,这些做主子身边活计的,就是贴身丫环,自然是娇贵一些的。”解释的同时,胡文不忘表白一下自己,笑,“我身边儿一个丫环都没有,都是小厮,我不爱使丫头,觉着娇气。”

何冽不明所以,还一径道,“那是阿文哥你家的丫环太娇贵了,你才觉着娇气。”他家翠儿姐姐,半点儿不娇气。

胡文笑,“兴许是这样。”

何老娘沈氏都笑了。何恭于内心深处亦觉着胡文念书不大成,品性还是很不错滴。

老鬼都与阿念感叹,“怪道胡小子能娶上好媳妇呢。”胡文年纪不大,却极会洞察人心,最晓得丈母娘家爱听啥。

阿念心下与老鬼道,“阿文哥身边的确没丫环服侍。”他去胡家时早留意过啦~虽然三姐姐在他心里不若子衿姐姐的地位,阿念也是很关心三姐姐的终身大事滴~

老鬼道,“倘能始终如一,的确是一桩好姻缘。”

阿念微颌首。

一时,余嬷嬷带着重新收拾过的三个喜儿过来行礼,何老娘点头,很有老太太气派道,“以后二喜五喜就在三丫头身边服侍,四喜在子衿身边儿。各去见见你们姑娘。”

二喜五喜四喜又分别与三姑娘、何子衿见了礼,余嬷嬷再教她们认了认何恭阿念阿冽胡文。沈氏笑,“你们各人的丫环,自己取个名儿,明日我着小福子去衙门办过户的事。”

何老娘自觉是秀才之母,亦道,“这喜字是有些俗气。”说着,她老人家还一脸的跃跃欲试,三姑娘便顺水推舟哄何老娘开心,笑,“姑祖母最有见识,不如姑祖母帮我们取吧。”

何老娘当仁不让,“可是有几个好名儿,吉利的了不得。”咳一声,何老娘弯着两只小细眼道,“我看,不如就叫爱金,爱银,爱钱吧。这名儿好,大吉大利——”何老娘话还没落,何子衿一口茶喷地上,哈哈大笑,“那还不如就叫喜儿呢。”说着还呛了几声,阿念忙给他子衿姐姐捶背。沈氏等人俱忍俊不禁。

何老娘微怒,说何子衿,“没见识的丫头片子,难不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话说当初她是准备给闺女取名叫爱金的,短命鬼的死老头子硬说名儿不好,给闺女取了大名儿何敬,叫何老娘遗憾多年。后来沈氏生了何子衿,那会儿婆媳关系不好,爱金的名字何老娘没舍得给丫头片子用,原是想让丫头片子叫长孙来着,儿子说不好,硬取了子衿这名儿。如今是诚心给两个丫头的丫环取名字,何老娘方把珍藏多年的好名儿拿了出来。

不承想,这没见识的丫头片子硬是道,“反正四喜绝不叫爱钱,说出去显着我多爱财似的。四喜就叫四喜吧,这名字多好,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阿念道,“丫环叫四喜也不大好。”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什么的,也不是说女孩子的。

何老娘点头,“还是我阿念有水平,不愧是念书的人哪。”

何子衿想了想,“那就叫丸子吧,四喜丸子,一道好菜。”

何老娘道,“能给丫环取这名儿,一听就知道你这做主子的是个馋嘴的。”

何子衿嘻嘻笑,“我不嫌。”

三姑娘虽乐意哄姑祖母开心,可“爱金,爱银”这名儿,实在有些叫不出口,她遂趁机道,“那二喜五喜便叫碗豆、小麦吧。多朴实啊。”

“得,一堆吃的。”何老娘觉不出有啥朴实的,又不是灾年,干嘛取一堆吃的名儿啊,撇撇嘴,十分觉着自家两个丫头没见识。

沈氏顺势茬开话儿,笑,“说到吃的,翠儿去叫厨下添两个好菜,晚上留阿文用饭。”

胡文笑,“姑祖母和婶婶总是这样疼我,叫我来了还想再来。”

何老娘闷闷,“你尽管来,反正咱家别个没有,吃的管够。看你姐妹们取了这好名儿哟,亏还是念过书识过字的人哪。”

三个丫环算是得了新名字,何老娘却因自己珍藏的好名儿没被采纳,直念叨了何子衿三姑娘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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