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夕阳西斜, 日光从茜纱窗纸渗进来,漫过矮几,照在地砖上, 映出那浮雕清晰的祥云纹络。

一日迟暮,晚霞斑斓, 看上去很是温暖, 可这殿中却总是又冷又安静的, 安静到万籁俱寂,冷到令人心如死灰。

沈昭靠在龙椅上,双目空洞,愣怔了良久, 蓦地轻缓一笑:“现在也只有你敢来说这样的话了。”

苏合道:“臣永远追随陛下,永远对陛下至真至诚。”

沈昭看向他, 唇角噙着一点温暖的弧度:“你不怕朕吗?所有人都是表面三呼万岁, 心里觉得朕是个狠厉**,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就招来杀身之祸。”

苏合道:“若陛下想杀臣, 尽管杀, 臣毫无怨言,也不惧一死。”

沈昭摇摇头,呢喃:“朕不会杀你,朕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他低头静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中迷离已散尽, 只剩下清透如冰的精明神采。

“你刚才说让朕罢免淳于康。”沈昭盯着他, 神情严肃道:“他如今暂代侍中一职, 是朝中重臣, 若要罢免需有名目, 你若觉得他有罪,便堂堂正正给朕上折子,满朝文武皆寂寂,都怕他的酷刑,朕想,你不怕吧?”

苏合正襟揖礼,言辞铮铮:“臣不怕。”

“好,那你就去拟道折子呈上来。”

目送着苏合离去的背影,宗玄突得生出些感慨。

**淳于康的奏折呈上之后,若查有实据,罪名属实,沈昭再趁势定其的罪,那苏合就是朝中拨乱反正第一人,只要不出大纰漏,这一世的尊荣富贵是定下了,就算沈昭不在了,日后不管皇位上的人是哪一个,都不会轻易动他。

而钟毓远在南郡,更是和这一场**无关,他归来后尽可以置身事外。

这位天子看上去冷血无情,但在无声无息间对追随他的心腹朝臣都做了妥帖的安排。

让他们即使在沈昭不在了的情况下,也能活得很好。

他残杀过手足,身上人命债无数,可……会不会他也曾有可能成为一个仁慈良善、令天下归心的君王,是他秉性恶毒?还是世事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重来一遍,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宗玄猛地自冥想中清醒过来,紧紧抱住手中的竹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机阵……那不过是百年来毫无事实依据的一个传说,它以只言片语的形式散落在各种志怪传奇话本中,正统典籍中从未有过对它的记载。

它更像是身在疾苦的凡人做的一个美梦,在梦中,可以令时光回转,弥补遗憾,消除苦痛。

经苏合这么一折腾,宗玄对沈昭生出了几分同情,也像是生出了一些良心。他仰头看向沈昭,道:“陛下,要不……到此为止吧。”

沈昭本在出神,忽听他这样说,不禁一愣:“什么意思?”

宗玄犹豫了少顷,喟叹道:“传说终归是传说,当不得真。”

话音落地,沈昭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戏谑:“你这是怎么了?不想给沈晞报仇了?”

宗玄瞠目看他……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企图?一直都清楚……

沈昭像是疲乏至极,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任织锦袖角流泻在地。

“你去准备吧,等朕将朝中事安排妥当,就入阵。”

话说到这份儿上,宗玄反倒不忍心下手了,他提醒:“这阵法不一定会成功,但朝野上下一定会大乱,陛下这是将辛苦得来的尊荣权柄拱手予人。”

“无妨。”声音若轻尘,自御座飘下来。

宗玄以为他没听清,拔高了声调再一次提醒:“不一定成功……几乎没可能成功!”

沈昭低眸看他,浅淡的笑纹自唇间漾开,温和道:“朕说了,无妨。”

宗玄看着他那张俊秀绝尘的面容,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安静下来了。他慢吞吞地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没有人能骗他,谁都骗不了他,能骗他的只有他自己。

该是何等了无生趣,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笑。

他不是寄希望于这个荒诞的阵法,想要复活温瑟瑟,他是想和温瑟瑟一起死。

月色皎洁,白影淡淡,模糊在沉酽的夜色里。

沈昭在灯烛下看了半宿奏折,揉了揉额角,将宗玄白天给他的竹简拿了出来。

上面用篆书写了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他刚展开想细细研读一下,便有种微妙的感觉生出来,一抬头,果然见瑟瑟坐在了他的对面,暗淡烛光映照下,可见其面色不善。

沈昭一阵心虚,忙将竹简合上,扔到一边。

真是好笑,她都成一团烟雾了,还会让他一反常态如此慌张,就算给她看又怎么了?她自小一看书就哈欠连天,这么艰深的文字连沈昭都得仔细研读,她能看懂才怪。

想明白这一层,沈昭不禁浅笑,凝着瑟瑟,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本来算着时辰想你大概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晚上又出来了,既然来了,可不可以多待一会儿,别走……”

瑟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秀面上浮起怒意,猛地抬起胳膊,朝着案桌狠狠拍下去。

自然,拍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一团烟雾,触不到任何实物,只能看见她那双青烟拢聚的小手穿过桌面,又无声地穿出来。

大概也是意识到根本拍不出任何声响,瑟瑟气恨地盯着沈昭看了一会儿,蓦地站起身,紧攥拳头,往灯烛上扑。

那上面燃着细细的火苗,光焰攒动,映在墙上疏疏淡淡的影子。

一刹那,沈昭猛地想起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游散的魂魄畏火,触之会令魂散。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细想,忙伸手去捏蜡烛上的火苗,赶在瑟瑟扑上来之前,把火捏灭。

瑟瑟的身体穿过被灭了火的蜡烛,安然无恙,一愣,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忙要去看沈昭的手,可她伸出去的手穿过沈昭的手背,触了空。

沈昭把手缩回袖中,负到身后不给瑟瑟看。

现在的瑟瑟根本不能奈他如何,他不让她看,她便不能看,只是刚才匆匆一瞥,依稀见到他的手指被烧得发黑,如今挨得近点,还能闻到皮肉炙烤的味道。

她想……一定伤得不轻。

可沈昭似乎感受不到皮肉的疼痛,只是看着突然发了疯的瑟瑟,剑眉微凛,目中蕴着精光,问:“你听见我在正殿和宗玄说的话了?你如今可以离开寝殿,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瑟瑟缄默不语。

沈昭看着她,眉宇皱起:“你的身影又变淡了。你不该到处乱跑。”

瑟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神色淡然,朝着沈昭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昭道:“你的意思是,你迟早都是要离开的,不值得为你再做什么。”

瑟瑟点头。

沈昭凝睇着她许久,明知道她如今只是一团虚幻的光影,根本触碰不到什么,还是依照着旧时的习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开:“怎么会?在我心里,你值得所有。过去是我太无用,把你弄丢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了,至少我可以去陪你,让你不至于孤单……不,不是为了你不孤单,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到如今才知道,没有了你的尘世,就不再剩下什么值得我去留恋了。”,,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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