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公主和莱阳侯到了西河镇, 正遇上大赦归来的宋将军旧部,他们中有人认识公主,又都是些在苦寒之地待久了的人, 粗野蛮横, 直接拔刀相向。而兰陵公主又没带护卫……”

内侍略有顾忌地看了一眼瑟瑟, 补充道:“伤及的是要害, 郎中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瑟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那我父亲……”

内侍忙道:“莱阳侯安然无恙。事发时, 公主说想吃藕糖, 让侯爷转两条街给她买去了……也有可能,公主提早发现了那些人欲置她于死地,所以才把侯爷支开了。这些都只是推测, 因为伤的是要害, 到发现时虽然还有口气, 但已经不能说话了。公主一直撑着这口气, 等侯爷回来了才咽, 大约是想看着他无恙吧……”

殿中悄寂,唯有流沙陷落的簌簌声。内侍退下后, 沈昭让梅姑把康儿也抱了下去。

瑟瑟出了会神, 恍然发觉身边只剩下沈昭了,正满含关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其实这样也好,终归是自己种下的因, 结出了果。只是可怜了我父亲, 我幼时听说书, 总说痴心女子负心郎,可看了我父亲,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也有痴心的男子……”

沈昭将胳膊环过瑟瑟的后背,手搭在她肩上,默默搂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其实我觉得我也挺痴心的。”

瑟瑟本来眼泪都快要溢出眼眶了,一下子给憋了回去,泪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轻瘪了瘪唇角,勉强承认。

虽然沈昭想法设法逗瑟瑟开心,但她还是闷在寝殿里难过了好几日。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瑟瑟本就畏寒,沈昭不愿她太操劳,总是事事都想在她前头,能办的都替她办了。

兰陵的丧事有温贤和温玄宁张罗,甚至消息传回莱阳,温玲珑挂念着他的叔父,怕他伤心伤身,在年关将至的前几天,禀过公婆,带着夫君来了长安。

她是女子,本就细心,既不像温贤太过伤心总是病倒,也不像温玄宁总被朝政牵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细细料理,再加上还有元祐,两人商量着把兰陵葬在了京郊温家的一处庄子里。

这庄子隐蔽,平日里没有闲杂人往来,但还是怕有人会来毁坟,所以墓碑上没有刻字。

瑟瑟来时见坟墓周围收拾得很干净,供品果子整齐摆了几个小碟,只是料想除了自家人就没有人来祭拜了,显得冷冷清清,便命人拿了一些花种过来。

天实在冷得厉害,栽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活,瑟瑟犹豫了少顷,还是从婳女手里把花种接了过来。

她把宫女们撵得远远的,不让人帮忙,自己撩开裙缎蹲在地上开始刨坑,刨到一半,手里的铁锹被人夺去了。

她一抬头,见是温玄宁。

“姐啊,这大冷天的你跑来种花,你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吗……”虽这样说,温玄宁还是续着刚才瑟瑟刨出来的坑继续刨,并十分熟练地指挥瑟瑟给他打下手。

男人力气大得多,不出半个时辰,花种便入了土,温玄宁招呼来了庄子里的花匠,嘱咐:“这是仙女种的花,你们得看好了,要是赶明儿冻死了,我饶不了你们。”

花匠愁眉苦脸地应下。

经温玄宁这么一折腾,瑟瑟那积郁沉沉的心情倒好了许多,凝着他的侧颊,轻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多言,却极默契地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上了三柱香,又将石碑仔细擦了一遍。

温玄宁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边擦边絮絮念叨:“娘,您也别怪我们,这实在是您生前树敌太多,怕被人刨了坟,所以才不敢刻字。您也别怪爹不来看您,他病了,起不来,不过您放心,我找太医给他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郁极所至,过个年儿半载的就好了。我跟姐姐都好好的,并且我们会越来越好,您也不用为我们担心……”

他顿了顿,想了想,又道:“我估摸着过个几十年,您外孙这太子能安稳继位,他身上也算留着您的血,不管您曾经有什么宏伟理想,也算是间接实现了。您到了那边就别太执念于人间往事,都放下,然后踏踏实实投胎去吧。要是阎王嫌您生前作恶太多,要给您投个穷胎,您就想办法给我托个梦,我好接济您……”

“还有一件事,儿子决定要辞官了。”

瑟瑟本来正听得好笑,到这一句,她蓦地一愣,转而看向温玄宁。

温玄宁凝着墓碑专心道:“宋家的案子一大白于天下,明眼人都看得出祸根起在外戚专政。如今我是朝中最大的外戚,又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实在尴尬得很。皇帝陛下倒不会来撵我,只是我知道他心里也为难得很,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先辞官出去避避风头吧。”

瑟瑟低下了头,神情黯然。

“不过您千万别难过,我想我是不会就此沉寂的。当初我在雍州赈灾时我就觉得如今的水利设施尚有改进空间,还有税法和官制其实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奈何后来我官越做越大,政务繁忙,没有时间钻研。所以这一遭,我打算沉入乡间田野,好好的替百姓做些事。姐姐曾经说过,只要我全意为国为民,无愧于心,总有一天世人会忘记我是兰陵长公主的儿子,而只记得好官温玄宁。”

瑟瑟黯然之余,又觉欣慰,脸色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温玄宁偷瞄了她一眼,莞尔:“别忘了,我当初可是抽到了相签,我有丞相命。待他日我归来,必似雄鹰翱翔九天,惊艳世人。”

瑟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最近是不是又跑去听说书了?这词倒是新鲜。”

温玄宁斜睨了她一眼,道:“我还没说完。”

又转回来对着石碑,一本正经道:“您儿媳妇元祐说了,她也在长安呆腻了,想跟着我出去转一转,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孩子也跟着我们去哪儿。我总想,上天对我还是好的,虽然仕途坎坷,但夫妻恩爱,所以我挺知足的。您要是在天有灵,就不用操心我了,多保佑我爹和我姐姐就成。”

说话间,天边彤云密布,有风雪将至。宫女们怕瑟瑟淋了雨着凉,皇帝会怪罪,求了婳女过来催。

瑟瑟不想她们为难,最后看了几眼这座立在寒树间的孤零零坟茔,挥别了温玄宁,跟着婳女回宫了。

马车颠簸着进了皇城,果真下起了雨,倾盆如注,‘哗啦啦’响在耳边。

心底说不清是伤心还是落寞,就是觉得空落落的,每当这时候,瑟瑟就想见沈昭,特别想,想立刻就见。

因此她未来得及回寝殿更衣,便换了步辇,让内侍抬她去宣室殿。

宣室殿中恰有外臣在,瑟瑟便去寝殿等着,却听魏如海说这外臣是岐王沈晞,她一时好奇,悄悄从寝殿出来,穿过幽长的内廊,躲在正殿那架三叠的螺钿屏风后,偷听他们说话。

当年的淮关事真相大白,沈晞当即去给自己生母和外公烧了香,跪在墓前亲自把来龙去脉一字一句说给了他们听。这之后他便上书请求追封自己的外公和生母。

沈昭本来也是要追封的。黎渊将军和黎贵妃本就无罪,属于他们的那份尊荣一直没少,一直被委屈着的是宋家,宋玉舅舅和他的生母宋贵妃。

礼部拟了两个封号,锦阳侯和平城侯,沈昭分别赐给了黎渊和宋玉。而从前因为背负着谋反的罪名,再加上有裴家和兰陵公主压着,没有正儿八经给宋贵妃上过谥号,如今尘埃落定,礼部迎合君意,隆重拟定了封号,顺懿敬和康贤太后。

沈昭在朝堂上听着这些朝臣对自己的生母大加逢迎,想起她生前所受的冷待和委屈,伤慨之余又觉得有些安慰,可转一眼,就见沈晞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神情落寞又可怜。

他如今也真是同情心泛滥了,连沈晞都去可怜,没忍住随口道:“既然这样,那给黎贵太妃也晋一晋吧,晋为皇贵太妃,下令工部将陵寝一并重新休憩。”

虽然当初黎氏没少对付宋家,但他们终归也是受害者,是因为受了蒙蔽错认仇敌。黎渊将军乃忠勇之将,当年在淮关宁死不肯投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后是死在战场上的,于情于理都该给黎家必要的殊荣,不然天下人该说他这个皇帝小心眼了。

沈晞此番前来就是谢恩来的。

“臣多年心愿了却,只想亲手抓裴元浩归案,可人海茫茫也不知该去何处抓,想来陛下自有筹谋,臣就不添乱了。臣是武将,上阵打仗才是本分,如今秦楚对峙在淮关,臣想奔赴战场,就算是给沈襄做副帅,那也是可以的。”

这人突然不嚣张不讨厌了,学着咬文嚼字——虽然嚼得很别扭——瞧上去还有几分可爱。

沈昭低头忖了忖,随即一笑:“大哥不必动这份心思了,淮关打不起来,用不着你这位猛将。你要真想为国尽忠,朕可为你指一条明路……”

沈晞忙问是什么明路。

沈昭笑道:“把你的刀剑都收起来,从今天开始,头悬梁,锥刺股,闭门苦读,多读名臣传记,特别是太平治世的名臣传记。因为以后就没有战事了,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与民休养生息,你得学着做一个太平亲王。”

沈晞挠了挠头,眉宇深蹙:“读……读书?”

沈昭道:“对,就是读书。不光你要读,你身边那些武将也得读,虽然这些年他们没少给朕添堵,但念在他们不知圣贤道理的份上,朕也不跟他们计较了。你回去领着他们多读书,对了,那个宗玄道长不是号称饱读诗书吗?让他教你们。”

沈晞顿时愁云惨淡,在大殿上愣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又像是想起什么,对着沈昭嘴唇翕了翕,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反倒让沈昭看见了,问他怎么了,他一愣,潦草地深揖一礼,转头跑了。

沈昭被他闹得很是摸不着头脑,倒是瑟瑟看明白了。

她举伞悄悄跟了出来,见宗玄站在宫门前等着沈晞,经历了那么多,再见这老道,倒让瑟瑟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正想上去追问,忽听身后传来踏雨的脚步声。

她回头,果然是沈晞。

这人跑出了宣室殿,却又在殿外徘徊了许久,心里有话想说,可又总说不出口,梗在心头,难受得紧。

他盯着瑟瑟,一脸复杂。

瑟瑟瞧了瞧他,突然直起腰背,指着他道:“向我行礼,我是皇后。”

沈晞罕见好脾气地规矩行了礼。

瑟瑟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发现自己从小欺负错了人……”

沈晞没好气道:“是,早知道我该欺负你的。”

他这样一说,倒让瑟瑟愧疚难安,低下头不说话了。

沈晞兀自叹道:“我欺负了也就欺负了,他如今得了势,要是想着再欺负回来,我心里也就没这么难过了。可他偏偏一副圣人胸怀,好像预备不跟我一般见识了,我就难受,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欺软怕硬不算什么,就怕欠人家的……”

瑟瑟听下来,怀着补过的心态,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真诚建议:“这有什么?错了就认,就道歉,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

沈晞苦着脸道:“我想道歉来着,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张脸,又说不出口了。”

瑟瑟甚为理解:“我明白,要不这样,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大点声,他肯定能听见的,这样又不用看他的脸了,他要是嘲笑你,你也看不见,那就等于没嘲笑。”

沈晞用他那简单的头脑一想,当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深吸一口气,刚要卯足劲喊,却被瑟瑟叫停。

她捏着衣裙,后退几步,道:“你等等,等我走远了你再喊,没得让人以为我也傻了……”

沈晞白了她一眼,还是老实站着等她走远。

雨势滂沱,若倾盆浇下,耳边尽是‘呼啦啦’的雨声,沈昭正提了笔蘸墨,忽听一阵粗声吼叫传进来。

“对不起!”

他被惊了一下,差一点以为有歹人闯进了宫里要谋害他,但又一想,觉得自己一心向善,近来也没树什么敌啊,他这么好的一个皇帝,还有人想杀他,这人是有病吧!

气得他正想叫禁军把人活捉了,他要好好问一问,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紧接着传来了第二声。

“对不起!”

沈昭的眼珠转了转,他好像有些懂了……

第三声。

“对不起!”

他彻底明白了,低头默了片刻,勾唇一笑,淡若清风,泯尽恩仇。

随即朝那看热闹看得正起兴的魏如海道:“你去,把那个专出馊主意的温瑟瑟揪进来,大雨天的,也不怕淋雨着了凉。”,,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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