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一道轩窗倾叹美色,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沈昭已经和陆远寒暄完毕,让內侍搬来一张椅子, 和着流畅轻鸣的弦乐, 说起了话。

沈昭说道,突厥屡屡犯境,未成大患, 都是中州御敌有功, 陆远做为中州刺史,更是功不可没。

这话一出, 陆远忙站起来,恭敬道:“这都是仰赖陛下洪福,臣不敢居功自傲。”

他生就一张颠倒众人的俊容,肤色比小麦浅一些, 搭配着深邃的五官,将硬朗与俊美融在一起,与京都里那些郎君的柔腻粉面相比,更添了些阳刚气。

最出彩的是那一双眼睛。入鬓剑眉下竟长了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眼线极长, 眼角带钩,被他淡淡地扫一眼,都觉得心尖发颤。

惊心惑目, 不外乎如此。

上一世, 沈昭虽然早就见过陆远,这张脸也看了许多回, 可再见, 还这么近, 仍没忍住一阵失神,待回过神来时,陆远已絮絮说了许多恭维之词。

这人就是这样。明明长得一张妖孽脸,天生该是个倾国倾城的祸害,偏偏要做出来一副古板恭顺的模样,套了件中规中矩的朝服,敛袖于身前,微微躬身,跟文渊阁里的老学究一样,一边小心回话,一边时不时抬眼偷觑一下沈昭的脸色。

沈昭活了两辈子,早就领教过这人的狡诈,纵然陆远一身是戏演得精妙绝伦,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

中州那地方,虎狼环伺,猛兽横行,这一州的长官要真是个温良柔顺的小可怜,没点狠招子,早就被撕扯得渣都不剩了。

“陛下广施仁政,厚待边关将领。中州官员皆感念陛下隆恩,遇敌来袭之际,各个勇猛冲锋,这才能顺利击退突厥铁骑。”

陆远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无意独占功勋,把中州将领都夸了一遍,但其实那地方若当真如他所说,上下忠君,皆无异心,还不是他这个刺史治理有方。

沈昭听着陆远的恭维,瞧着他那张脸,心道这朵花就算心是黑的,可皮囊生得太好了,好到几乎让人不忍心揭穿他的满嘴谎话。

他微微一笑,看似十分受用陆远将他捧得高高的,朝其压了压手,示意他坐。

待陆远坐下,內侍恰给他换了瓯新茶,他刚才话说多了,正觉得口渴,刚端起来茶瓯饮了一口,便听天子那清越的嗓音飘了过来。

“若真如爱卿所言,那自然是好的。可朕怎么听说,突厥来犯之际,有几个将领背着爱卿私通敌军,被爱卿抓了个正着,当即下令就将他们斩首,那人头好像现在还挂着你军营的辕门上。”

陆远一口茶喝下去,还没咽,就被呛着了,抚着胸口不停咳嗽,连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沈昭笑眯眯看着他,一脸的无辜:“爱卿慢点喝,茶有得是,又没人跟你抢。”

陆远好容易将咳嗽压下去,惶恐至极地起身跪拜:“臣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沈昭格外宽容地一摆手,以满怀对臣子关爱之情的温和语调道:“没事,快坐回去吧,瞧你咳嗽的满脸通红,不知道的,还当朕欺负你了。”

陆远这才起身,慢慢地坐了回去,那张椅子却好似滚烫,烫得他愈发拘谨,惴惴不安。

沈昭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通敌叛国本就是死罪,你身为中州刺史,清理门户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事朕听过也没当回事,不过今日见着你,突然想起来了,就随口这么一说,你也别往心里去。”

陆远的脸已经僵硬了,手颤颤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了擦额边的冷汗,朝着沈昭低头哈腰地应是。

一阕曲奏完,凤阁送来几道奏折,陆远顺势起身告退,沈昭十分不舍,挚情款款道:“朕与爱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爱卿要在长安多住些日子,也好让朕尽地主之谊。”

陆远木然躬身揖礼:“臣遵旨。”

内侍顺着原路引着陆远出宫,缘溪而东,穿过假山幽岩,临近甬道,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过往的宫人越来越少。

陆远那张俊容上总挂着的惶恐忐忑荡然无存,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脊背挺直,唇角讽意淡噙,漆黑的双眸泛着冷光,回头看向那蓊郁松林所掩映的宫阑深阙。

轻哼了一声,心道:狗皇帝,挺会演,老子就且陪你玩玩。

送走了陆远,元祐拉着瑟瑟出来,面上犹带着神往之色,痴惘道:“这也太好看了,一个男人竟也能长成这样……”

沈昭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瞧着好呀。那把你和玄宁的婚事退了,朕把陆远指给你。”

元祐登时不乐意了:“那怎么能行!”她抿了抿唇,敛去满面桃色,呢喃:“美则美矣,不过多看几眼愉悦心情罢了,他再好看,也不能跟我的玄宁比啊……”

沈昭竖起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嗤道:“不害臊。”

这一场君臣会面,就算是初次交锋,沈昭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陆远,暗示他自己并非对中州放任不管,那里还有自己的耳目,凡有大变,皆上达天听。

夜间,沈昭横躺在卧榻上,紧挨着莲花烛台,借着烛光翻了两页《左传》,不时抬眼看一看瑟瑟。

她正坐在床边哄着钰康睡觉,等钰康睡了,她从枕底摸出未读完的书,也安安静静地看起来。

沈昭翻了个身,以手擎额,看着瑟瑟,道:“我今日暗示了陆远,有些事并非我不知,只是不说……思来想去,这暗示会不会太隐晦了,他可能没听懂?”

瑟瑟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和,目光紧凝在书页上,神思专注。

沈昭立马就觉得受到了冷落,意兴起来,想撩拨一下瑟瑟,便悠悠笑着问:“你今日和元祐一起看过陆远了,你觉得他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瑟瑟翻过一页书,随口道:“嗯,好看。”

“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瑟瑟伏在书页上的手一顿,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陷阱,眼珠转了转,冲他柔柔一笑:“你好看。”

沈昭不死心,接着问:“我哪里比他好看?”

瑟瑟低眉认真想了想,觉得陆远妖冶俊美,但在阿昭面前,也还是略有逊色的。阿昭的气度属内敛矜贵,容色五官同样生得精致,更有坐看风雨,百变不惊的沉稳。

这是岁月经年磨砺出来的帝王锐气,往往让人慑于其威严,在他面前只顾着紧张胆颤,而鲜少留意他的姿容。

简而言之,就是雍贵冷厉的君王气度足够耀目,盖过了俊秀的容貌。

所以相较之下,温儒无害的陆远自然更招眼。

毕竟天间的明月再美,都不如人间的珍珠更招人喜欢。

她心里这样想,倒不必这样麻烦地去说,只凝睇着沈昭,温声道:“只要你是我的阿昭,在我心里,你哪里都比他好。就像元祐说的,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个长得好看些的男人,又怎么能跟她的玄宁相提并论。”

沈昭一听这话,果然龙颜大悦,起身走到瑟瑟身前,抬手抚了抚她那张甜滋滋的秀唇,低头亲了一下,揽着她躺在沉睡的钰康身侧。

深夜宁谧,连窗外飘雪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沈昭拢着爱妻,静下心来回想白天的情形,不禁叹道:“是个心眼多如蚁窝的人精,也不知怎样才能令他交心。”

瑟瑟思索了片刻,卧在沈昭怀里,道:“如果真如你所推测的,陆远的父亲跟当年的淮关之战有关,那他就不可能轻易放下心防。毕竟,事情太大了,仇也太深了……”

沈昭默了一会儿,把瑟瑟往怀中紧拢了拢,坚定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小便受了被牵连的苦,听尽了冷言冷语,我是不会把同样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不是错。”

瑟瑟抬头仰看沈昭,看得久了,只觉他容光炫目,有着惊尘别样的风采。不禁莞尔,真诚道:“阿昭,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令四海归心的。如果我是臣子,也一定愿意效忠你这样的君王。”

她的话平淡朴实,却说进了沈昭的心坎。

一阵甜蜜,一阵恍惚,惊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变成了一个和前世孑然不同的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可以变得这么宽容,这么温和……沈昭垂眸看向瑟瑟,再看看睡在他们身侧的钰康,只觉内心无比盈实。

大约,就是因为有所爱,又能与爱人厮守吧。

基于这种心理,沈昭觉得陆远自小的经历跟他差不多,都是年少多苦难,咬牙撑了过来,忍辱负重才换来如今的地位,若能剖开胸膛看一看,就会发现一颗心早就在疮孔之上布满了老茧。

为了将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也为了更体恤自己的臣子,让他也尝一尝成家生子的乐趣。沈昭让瑟瑟以中宫之名给陆远择一佳妇,成其良缘。

瑟瑟心思细腻,当即就跟沈昭说:“陆远也有二十多岁了,他在中州地位尊崇,又是那样的容貌,到这个年纪还未成婚,八成是已经有人了,可别抱太大希望。”

沈昭只撂下一句:“要是他真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你且张罗看看吧。”

既然要张罗,就得数算一下京中适婚龄的世家女子,消息不胫而走,把整个长安城搅得热闹非凡。

据说一天至少有七八辆马车载着盛装打扮的官家小姐‘恰好’经过陆远所住的别馆门口,不是掉下方帕子,就是丢下一枚簪子,把陆远吓得门都不敢出了。

瑟瑟觉得太夸张太不成体统了,且陆远看上去也不是很情愿,便想要将此事作罢,谁知沈昭一口咬定陆远是害羞了,男人也有害羞的时候,除非他明说不肯,不然媒还是得接着做。

瑟瑟无法,只得在长安贵女们更加疯魔之前,草草圈出几个还算相配的女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将她们召进宫中,一一相看。

未出阁的女子入宫,一般是有家中年长些的女眷陪着。恰好这几日奉安县主病了,她家千金琯琯又在受邀之列,便托了清河公主领着小姑娘进宫。

清河公主平生有两大乐事,一她自己出风头,二带着她闺女崔画珠一起出风头。果不其然,又将画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带到了瑟瑟面前。

瑟瑟看着崔画珠发髻上光芒璀璨的斛珠金簪,不由得头疼。

且不说崔画珠曾经跟陆远议过婚,该避嫌,就冲她之前闹出来的那些不光彩事,就不能长点眼色,消停消停吗?

瑟瑟郁闷至极,又转念一想,要是知道避嫌,知道消停,那就不是崔画珠和清河姨母了。

事情已经这样,总不好撵她们走,只有带着一起去了晏歌台。

晏歌台建在西山上,高处两面正对着的楼阁,中间一座碎石垒起的台子,能容纳二十余名乐人,管弦丝竹相和,悠扬华美的宫廷乐章便传向两边楼阁。

瑟瑟去了偏殿更衣,特找来元祐替她张罗着,众女正安静坐着赏乐,不知谁叫了一声,趁着瑟瑟不在,乌压压围向了檐外的雕阑,朝对面的楼阁张望。

原是沈昭下了朝,召了陆远来一同听曲。

元祐见过了陆远的美色,不会随着她们大惊小怪,只坐着,边磕着瓜子,边看向面前的清河公主和崔画珠,蓦地,眉眼弯弯,狡黠灵动,颇为亲昵地冲崔画珠道:“画珠姐姐,你也去看看吧,你就不想知道陆远长什么样儿?”,,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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