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望着母亲, 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没有走成?”

“朝中局面越发恶劣,皇帝软弱,太后无能, 那些妖妃的余党便更加嚣张, 终于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兰陵面上闪过冷讽之意:“我那位皇兄,正事上没多大本事,可自作主张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不知他跟宋贵妃怎么商量的, 借太后宫宴,给我的酒里下了迷药,要将我送出长安, 出去避避风头。”

瑟瑟听得心‘砰砰’跳,比起针锋相对,比起摆在桌面上的卑劣与憎恶, 她更怕这种明面上并无恶意的昏招, 因为不知道会让事情如何发展……

果然, 兰陵的脸色冰冷, 不无恨意道:“我那时本已经跟温贤商量好了,等父皇三年丧期一过,我就跟他成亲。成亲之后我就跟他回莱阳,从此直到这对母子死, 我不会再踏入长安半步。可是!他们非要自作主张,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将我送出城,走到半步, 裴元浩来救我了……”

这个时候出现了‘裴元浩’这三个字, 让瑟瑟不由得一颤。

兰陵眸光清透地看向她, 道:“瑟瑟, 跟你说实话,我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过这个人。靠着祖上荫佑和他姐姐的裙带关系爬上来,是个有野心的,可偏偏做事为人都不够磊落,藏着掖着他对我的那点小心思,我也不屑去点破。”

“就是这么个人,却让我栽了一个大跟头。也怪我,当年年少气盛,处事不够细致缜密,也忽略了这窝囊废也有自尊心。”

兰陵站起了身,看着窗外,似乎比起母女反目,兄妹成仇,下面的这段回忆才是她藏于心中,最无法宣示于人的痛楚。

“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我急着见温贤,怕皇兄发现我没走,会再派人来把我送走,想提前和他回莱阳。我让裴元浩想办法送我去莱阳侯府,他起先答应了,可走了一段路又说城门落钥,他忘记带腰牌,若是惊动了守城军可能会很快传到皇兄耳中。所以,我被他说服了,跟着他去了城外的驿馆暂歇,想等着第二天天亮再进城。”

兰陵回眸看向瑟瑟,神情幽深莫测:“我犹记得,那时正是三月春雨,淅淅沥沥的时节,裴元浩温了一壶酒,说要跟我喝。我本来不想搭理他,可他说起我们与宋玉相交于微时的那段岁月——彼时,我跟宋玉已经很疏远了。他这个人奉行忠孝节义,在察觉我身后有李怀瑾的势力后,很不以为然。这同盟只剩下我跟裴元浩两人,也处于即将崩裂的边缘,我心中亦十分感慨。亦因我自小骄纵不羁,从未将那些对女子的约束规矩看在眼里,万事随着自己心意来,想着不就是陪他喝顿酒,第二日还有求于他,且哄一哄他……”

瑟瑟有些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只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胸口,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兰陵却笑了,不无讥讽道:“我那位皇兄,没做几件聪明事,没说几句有用的话,可唯有一句是说对了。他说女子该守规矩,该与外男保持距离,事后每每想起,我都恨自己为什么不听。”

她将手抚上窗墉,漫然道:“那个时候就有了你,其实在最初,我想跟温贤说实话。可是好几回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不敢,我害怕。瑟瑟,你不要以为母亲天生就是个心狠手辣、无所畏惧的魔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时常会患得患失。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没有了温贤,那我该怎么办啊?”

兰陵的声调不由得软了下来,看向远方,目光微濛,似染了莹莹水雾,周身的戾气都掩了起来,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有喜怒哀乐,有许多无可奈何。

“我就这么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一天,犯了恶心,找太医来诊脉,他跟我说我身上有了你。”

瑟瑟紧咬住下唇,随着兰陵的讲述尝遍悲欢,似是入戏太深,脱口而出:“你可以不要我……”

兰陵道:“那时候已经两个月了,太医对我说若是强行落胎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现在想想,也没那么凶险,大约那个太医是怕我真出了什么事,摘不干净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跟母后闹翻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稍一犹豫,就错过了最佳时机……”

“瑟瑟,你知道吗?我恨!我恨这些人!我自问为社稷、为亲人都尽了全力,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他们偏偏要来坑我,把我逼上了进退维谷之境,还要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我要和温贤成亲,我要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抓在手里。母后不是骂我权欲熏心吗?那我就做给她看。我要和她的宝贝儿子争权,我要颠倒乾坤,让天下的男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瑟瑟深吸了口气,怜悯母亲,可同时又觉出深深的无力。这是往事,已经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

她心里煎熬之际,兰陵已经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她向来强悍,风头一直盖过男子,没有什么事能将她打倒。

“瑟瑟,全部的真相就是这样。母亲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世间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充满了变数,可唯有权力,那是不会辜负人的。我的身上流着李怀瑾的血,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的野心一脉相承,你如今事事看淡,是因为没有尝过权力的美妙,等你尝过一次,你就都明白了。”

瑟瑟没有忘记自己今天来所肩负的使命,意有所指地问:“那权力能消除恐惧,解开心结吗?”

兰陵静静看着她,缄然不语。

瑟瑟面容温和,语气柔软:“您就算杀再多的老臣,也改变不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样做,除了宣泄愤怒,不过是把自己的弱点展示世人看。那对您来说,并没有多少好处。”

“瑟瑟。”兰陵正视她,再无过多的情绪,目光如电,内蕴精光:“你跟母亲说一句实话,今日你是不是来替沈昭做说客的。”

若说在旁的事情上,瑟瑟从情感上偏向了沈昭,那并没有什么要紧。她自小心软,毕竟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她兰陵公主确实处于强者地位,而那位即将登基的新君暂时被压制。

可是,诛杀老臣涉及朝政,她必须警惕瑟瑟在政治立场上的偏斜。

瑟瑟立即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心急,要循序渐进,可是忽略了,母亲本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她的那点心思在母亲面前轻而易举就能被看破。

瑟瑟略作斟酌,决心豁出去了,总遮遮掩掩,于大局无益,还会被母亲看不起。

“是,我是来做说客的。可是我并不是单纯为了阿昭,我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样说,倒勾起兰陵几分好奇,眉梢微翘:“哦?那你说说看。”

“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那些新上位的东宫旧臣并不拿我当自己人。他们现在是以为我是宋姑娘,还留了几分情面,可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不是。为免到时候腹背受敌,我想着,提前收拢人心。”

一旦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做为女人,我收拢住夫君的心就够了。可做为皇后,只有皇帝的心是远远不够的。”

兰陵专注地凝睇着瑟瑟,脸上的神情渐渐变了,由探究变得欣赏,还带着几分惊喜。

她从来只想把女儿养成一朵好摆弄的娇花,可当女儿脱胎换骨站在自己面前,精明睿智,干脆利落,那模样,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却有着说不尽的满足感。

这才是她兰陵的女儿,身上流着她的血。

彼此沉默良久,瑟瑟表面上淡然自若,可心里却忐忑至极。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完全独立的角度与母亲谈判,没有阿昭护着,没有撒娇做嗔的耍赖,是真正与母亲坐在了棋盘两端,权衡利弊,布局博弈。

正当她紧张万分时,母亲开口了。

“我答应了,我不杀他们了。”

瑟瑟猛地抬头,美眸中溢出几分惊喜。

兰陵紧凝着她,唇角噙着漫然笑意:“一来,我觉得你说得有理,这么兴师动众,大开杀戒,好像告诉所有人我心虚似的。二来,更多的我可是卖给女儿一个面子。瑟瑟,你要牢牢记住,母亲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将来,你要乖乖听话。”

瑟瑟缩在袖中的手微蜷,想起了那不堪的前世,笑容甚是僵硬:“女儿记住了。”

临出门之际,瑟瑟没忍住,回过头来问:“母亲,宋家旧案是不是你做的?”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好些事之间只隔着一层将要捅破的窗户纸。可瑟瑟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只要她的手没有沾那么多血,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计量。

毕竟,她曾在无比艰难的境地里把自己生下来,她也曾良善,是旁人先对不起她的。

兰陵含笑看着瑟瑟,未答,只道:“路上滑,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瑟瑟心中了然,也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应下,转身出了门。

这一路冷冷清清,瑟瑟本想拐去登甲巷看看玄宁,可又觉得,大考在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他要真缠着自己问三问四,自己还未必能应付,说得多了,于事无补,还会给他添心事。

便径直回了东宫,沈昭在议政殿里,走到近前,却发现禁卫和內侍都站得离殿门很远,魏如海让瑟瑟独自进去。

走到殿门前,却听里面传出说话声。

“若能一切顺利,不枉贫道布下此阵,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瑟瑟正要抬手叩门,闻言,陡然怔住了。

隔着窗扇,她看清跟沈昭说话的人是宗玄,可奇怪就奇怪在,人人都知道新君即将登基,却没有人敢逾矩提前三呼万岁,见着沈昭时,还是旧时的称呼。

偏偏宗玄这一句“陛下”,叫得这么自然坦荡,好像甚是稀松平常,好像已经叫过许多遍了。,,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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