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樨走进茶室,温鹤庭朝她招一招手:“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那过来坐,喝盏茶。”

大家挪动椅子,给宁樨让出空位。

温鹤庭看着宁樨,笑说:“小宁樨是不是感冒了?”

宁樨睁大眼睛,“哇,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温鹤庭瞧一瞧舌苔,让她“啊”一声,点头道,“病程快要结束了吧?多穿点啊,这么冷的天,脚踝还露在外面。”

宁樨不好意思地弯下腰去,将卷起来的牛仔裤裤脚放下。

已经吃完饭,温岭远和池小园收拾过桌子,拿茶壶和茶杯斟茶。

宁樨捧着茶杯,喝得急,呛住,咳嗽一声。

估计温鹤庭以为她是感冒引起的,笑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身体素质太差。岭远,你以后带着小宁樨做五禽戏吧。”

“五禽戏是什么?”

池小园笑答:“可以理解为强身健体的体操。”

宁樨惊讶地看向温岭远,有点没办法把他和这种东西联系起来。

池小园肯定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说:“温叔叔和大温叔叔小时候都学过的,听说就是因为温叔叔做得比大温叔叔好,才被选为了医馆的接班人。”

“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温岭远笑说,“小园你学得不错,你可以教一教宁樨。”

“我不学!”宁樨赶紧说,“我每天跑八百米练肺活量,身体很好的,只是上周穿裙子冻到了才会感冒。”

“那小宁樨练不练太极剑,我亲自教。”温鹤庭说。

“您自己都舞不动全套了。”温岭远毫不留情。

温鹤庭叹口气,打量宁樨,仿佛感到十分可惜,“是个好苗子啊。”

宁樨:“……”

宁樨今天过来,找温岭远有正事。当然,正事也是她的私心。

趁着温鹤庭指导章医生的时候,宁樨将温岭远叫到走廊里。

宁樨背手靠着墙壁,抬眼笑看着温岭远,“你教我的方法,还蛮管用。”

温岭远看着她,目光略有一些疑惑,仿佛在问“什么方法”。

“我跟我爸,做了一个交易。”宁樨解释,“我承诺考上南城传媒大学,我爸就送阿婆回老家。你知道我爸的性格,很好面子。所以我说,可以大张旗鼓地送回去,给老家捐一条路,一直通到阿婆家门口。我爸很有可能是被这个好浮夸的主意给打动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松口了。”

温岭远轻声一笑,“替你感到高兴。”

“所以,我没有办法混吃等死了,离高考只剩半年。我需要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进行自习。”她将目光转向温岭远,满怀期待。

温岭远沉默着。

宁樨等得忐忑。他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吗?为什么不肯开口接茬?这种反应,和他周全的性格似乎很不符。

又过片刻,温岭远才说:“我朋友开了一家书店,或许符合你的要求。”

宁樨有一点难堪,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一个答案,不知道如何应对,所有精力用来控制失望的心情都嫌不够。

沉默的时候,温鹤庭从茶室走出来了。

他似乎觉察出来气氛有点不对,笑问:“怎么了,小宁樨?”

“我在问温叔叔借青杏堂自习。教室太吵,我一个人在家,容易走神。在这里温叔叔和小园都可以监督我。”听听这漏洞百出的借口,一个人不行的话,不可以和苏雨浓结伴吗?难怪温岭远不答应。

温鹤庭笑说:“二楼通常不都空着吗?你去那儿。高考只剩半年了吧?有奋斗的劲头是好事。”说完,朝洗手间去了。

宁樨有一个瞬间不敢看温岭远,她觉得自己太卑鄙,利用温鹤庭对他施压。

温岭远笑了笑,“如果不嫌晚上看诊会吵闹的话,二楼你就用吧。”

仿佛刚刚他是真的没有听明白她的潜台词。宁樨不敢下这样的判断,她知道温岭远很能洞察人心。

-

因为和宁治东的“交易”,宁樨和苏昱清再度恢复联系。她用很多顿请客的承诺,说动苏昱清给她拟定复习计划。

周末在咖啡馆碰头,苏昱清翻着她以前的试卷。

“你不要叹气,”宁樨说,“我知道我成绩有多差,又不是要考清北。我是艺术生,南传的分数线又不高。”

“可是只剩半年,你知道任务有多重?你明年还要去艺考。”

“不行大不了我复读一年。”

苏昱清笑一声,得意抖腿,“那你岂不是要喊我一声学长。”

“苏昱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腻。”宁樨很嫌弃地白他一眼。

之后,宁樨按照苏昱清量身定做的复习计划,每天按时到青杏堂报到。她会吃过晚饭再去,不给温岭远添麻烦。去了径直上二楼,把习题和课本拿出来,摊在客厅的茶几上。

她不用桌椅,更喜欢垫在茶几下的那张长绒地毯,坐着舒适又暖和。茶几上摆一些零食,最好是口香糖或者果脯,吃起来不会耽误做题。

一般在青杏堂从晚上六点半待到十点半,期间有时候温岭远会上来,送点小点心作慰问。青杏堂不总是会加班到很晚,那么这天宁樨会早些回去。

这一段时间,宁治东难得时常在家。

宁樨回家看见门口放着两双皮鞋,猜想另一双可能属于宁治东的助理。

汤阿姨端上一碗桂花小汤圆,宁樨坐在沙发上喝着,忽然书房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宁樨吓一跳,放下碗轻手轻脚走过去,隔着门,听见宁治东在发火飙脏话,好像痛斥哪位生意伙伴背信弃义。

这些事她不懂,只吩咐汤阿姨,稍后宁治东气消了,给他端去一碗夜宵。

宁樨现在很少在课堂上发呆或是睡觉,时间都用来执行苏昱清拟定的复习计划。

背古代历史文化成就十分头疼,好像唯独中医相关的记得特别牢固,扁鹊华佗张仲景,宋慈葛洪孙思邈,《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让她去青杏堂做学徒,未必比池小园差。

“你现在勤奋得‘人设’都崩了。”苏雨浓嘲笑。

宁樨趴在书页上,脸颊沾上铅笔印,照镜子时看见了,也懒得擦,没精打采地说:“我应该听你的去做主播,学习好累,有温岭远也不行,我快要放弃了。”

“信你个鬼——你和温岭远,有进展吗?”

宁樨摇头,“不如说反而退步了。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在躲我。”

苏雨浓认真思考,“说不定只是因为你单方面很心急?”

快要上课,她们手挽手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座位上,宁樨拿出手机看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温岭远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看到这条消息,请给我回电话。

宁樨愣一下。温岭远很少主动给她发消息,更不要说是在上学期间。

埋下头,拨号。

几乎响一声就接通,温岭远声音低沉,好像比平常那样平缓的语调稍显急促:“宁樨,你现在去跟老师请假,二十分钟后去学校门口,我来接你。”

宁樨心里咯噔一下,“发生什么事……”

“你爸爸出了一点事,现在在医院。不是很严重,所以你不要着急。”

宁樨站在校门口。

比约定时间晚五分钟,视野里出现温岭远的车。

没等停稳,她去拉车门。坐上车,经温岭远提醒才想起要系上安全带。又因为还背着书包,安全带勒得她很难受,解开,脱下书包,再重新系上。

“宁樨,你不要着急。”温岭远看着她,温声说,“任何情况都有解决办法。”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嗯”了一声。

电话里温岭远没有详细介绍情况,宁樨脑补一堆,弄得六神无主。等到医院一看,情况比想象中乐观很多。

宁治东头上缠纱布,躺在床上静养。助理王烨早已打点好缴费、住院、看护等一切事宜。

温岭远观察到,宁樨在病房里的时候,并没有凑近去查看,也没有对宁治东说太多关切的话,好像方才在楼底下,等电梯等得失去耐心,差一点准备爬楼梯那个人不是她。

宁樨不远不近地站着,问宁治东:“要不要联系我妈?”

“联系她做什么?”宁治东嗤一声,“她巴不得我早点死。”

宁樨想要反驳,张一下嘴,到底忍下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待一会儿,宁樨准备走,“我让汤阿姨准时给你送饭,你想吃什么,让王烨告诉我。”

宁治东没说好与不好,只同温岭远道谢,并委托他将宁樨送回家。

走到楼下,取车,要走的时候,温岭远看见路边的便利店。

他解开安全带,让宁樨稍等。

几分钟回来,拉开车门,递给宁樨一瓶饮料。

宁樨茫然接过,发现是温热的。奶茶,有很浓的香精味,但是足够甜,能稍稍拯救她的心有余悸。

温岭远把车开得很慢,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说:“我以为,你并不怎么在意你爸。”

宁樨抬一下眼睛,她的脸比平常看起来苍白,“我爸遇到什么事?”

“他得罪了人,被人打击报复。”

“他的错,还是……”

“不是他的错。可能对你而言,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作为朋友和生意伙伴,他值得结交。”

宁樨沉默。

“我想问你一件事。”

宁樨抬头看他。

温岭远目光落在她手臂上,“你不像是会做出极端行为的性格。”

“你说这个?”宁樨挽起袖子,出示手臂上的疤痕,“十三岁的时候,想吓唬我妈一下,算准她回家的时间,想让她看到。但是那天,她没有回家,我爸也没有回家。泡在浴缸里,最后水都凉了,只好自己爬起来去诊所上药。也没有多深,我是疤痕体质,所以看起来很严重。”

“他们后来,发现了吗?”

“去年,我和我妈去游泳,她才看到这个伤口。我说摔倒弄伤的,她没有怀疑。”

“抽烟也是?”

“嗯。”宁樨把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是要诉苦,只是今天这个气氛,好像很适合倾诉。当然,或许是因为,她终于又感觉到温岭远在注视着她,所以自己是可以被包容的。

“……不止。我在学校做了很多坏事,谈恋爱、抽烟、故意交白卷,就想给他们找一点麻烦。但是,大人好像永远有一套非常简洁又非常有效的解决麻烦的流程,我每次都输。后来就不玩了。”

温岭远很早就感觉到她的矛盾,好像是把明明很乖巧的灵魂,生硬套在一个叛逆的躯壳里,不熟练,以至于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违和之处。

宁樨捏紧了奶茶的瓶子,把它拧开,又喝一口,“当你不被期待,不被施以压力的时候,活着这件事情就很无聊,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我很感谢阿婆,我仍然不觉得学习这件事有意义,但至少完成对她的承诺是有意义的。”

她做最后的总结陈词:“如果,想尽办法都留不住在意的东西,你就只好让自己不去在意了。”

这个时候,温岭远才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家庭的事。”

宁樨摇头。

“我父母在我五岁左右就已经感情破裂,商业利益迫使他们不能离婚。原谅我不想陈述细节,但你应该能够想象其间的不堪。”

宁樨点头。她当然能够。

“所以,我会照顾你多一些,作为长辈。我只能擅自相信,这些或许对你有用,毕竟人生没有第二个理应色彩斑斓的十七岁。”声音沉缓,如水一样缓缓淌过。

宁樨愣一下,惊讶自己思绪一团乱麻,还能精准抓住他话中的重点。

温岭远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将我当成你另外的家人,还有小园,还有爷爷。”

温岭远不能肯定自己能从细枝末节推断出什么端倪,兴许那多半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相似的家庭环境,使他真的心疼这个女孩,所以更应该早一些划定界限。

让她受到伤害,是他绝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于是他继续说,缓慢但是坚定,“春节钟映会从国外回来。我想,你也会愿意认识她……”

听见“钟映”这个名字,宁樨愕然抬头。

“……她是我的未婚妻。”

温岭远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敲进她耳朵里,像在打一座不容逾越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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