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什么选择?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

我没有答案,他拔下车钥匙,走到车后打开行李箱。然后又走回来,毫不费力地抱起安迪的尸体,扛在自己肩上,然后轻轻地放进行李箱,再用力压上盖子。行李箱锁上那一刹那的咔嚓声,在黑暗且静寂无边的乡间车道上听来很尖利。

“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说,“我发誓我不想这么做的。”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我说,“至少当时我吓了一跳。”

“他也是,我绝不怀疑这一点。我得给他一点希望,你知道,让他完全放松下来,恐惧是最让人难受的,我就是想为他先消除这个。就是这样的,当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只有一瞬间,然后就过去了。哦,老天,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旧世界。”

“是的,是这样。”

“糟糕透顶的旧世界的艰难人生,他其实就像是我的儿子。帕迪·法雷利也有个儿子,似乎并不是强奸道林那婊子得来的,他这儿子却为了替他毫无记忆的老子复仇,不惜让血洒满整个城市,而我的儿子居然会帮他的儿子这么做,”他吸了口气,平静一下,“但他不真的是我儿子,从来都不是。只是一个不惹什么麻烦的聪明小伙子、有一双很稳的手,会射飞镖会握方向盘,你是不是认为我该留他一命?”

“这我没办法回答。”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这样你能回答了,是不是?”

“我不可能再信任他。”我说。

“是不可能了。”

“或者说放松戒心,在知道他做了这些事之后。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以你这样一个人,我实在不知道你能有其他什么处置方式。”

“以我这样一个人。”

“呃,你从来都不是个会原谅或会忘记的人。”

“没错,”他说,“我从来都不是,而且我得说,太老了,学不会新把戏了。”他弯身下子,捡起安迪掉落的一包万宝路,“一条线索,”他嘲讽地说,“现在又印了我的指纹上去,但谁他妈会管这个呢?”他甩手把烟扔到路边,又再次弯腰,捡起安迪的Zippo牌打火机,我以为他也一样会扔掉,但他皱着眉盯着它看了半晌,默默收进自己口袋里。最后,他又伸手抓起一大把碎石碎沙,像刚刚扔香烟般用力扔出去。

我静静地等在一旁,他靠着车子,让怒气缓缓从身上流走。然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沉静地说:“他们绝不会知道还有另一条路通往农庄。那得穿过北边属于州所有的土地,你知道,那里有条路一直伸入那片地里。然后,你可以步行穿过大约占地几英亩大的一片林子,出来就是果园后面我的私人土地范围了。他们只知道看守正面的车道,他们等的是三个坐车来的人,而不是两个步行来的人。”

“这让我们有点小小的优势。”

“而我们非常需要这点优势,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天知道他们有多少。我刚才应该问他对方到底有几个人的,但他可能知道吗?”

“拦我路的有两个,唐尼·斯卡佐以及另一个我连脸都没看见的。越南佬死了,但他的伙伴月亮加夫特还好好的,他极有可能也等在那儿准备参与这最后一幕,这就三个了,加上道林是四个,但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五个第六个。”

“至少四个,”他说,“五个最有可能,也许会有六个,全都盛装打扮准备欢迎我们。他们守,我们攻,这方面他们占了便宜,但我们比他们了解地形地物,这里我们又多了相当程度的主场优势。”

“还有出其不意。”

“还有这一点,”他同意,“但,你知道,我想的是,我并没有权利这么做,因为你其实不必参加的,你应该回家去。”

我摇了摇头。“这未免太迟了点儿吧,”我说,“除非我们说好一起回去。他们设了陷阱,你看穿了,成功绕开,并解决了设陷阱的人。你也可以先避开,让他们伤脑筋接下来怎么办。”

“我宁可现在大家把账算清,就此分个胜负。”

“我同意,而且我跟你一起。”

我们上了车,他重新发动车子。我发现自己在想,现在这车子的载重是不是轻了点。其实完全没有,安迪仍跟着我们,所以马上我就知道我们的重量完全没变。刚刚他坐的是驾驶座,此刻他躺的是行李箱。

“我有预感的,你知道。”

“关于安迪。”

“从更早的时候,一定是这样。在酒吧出事之后,我决定让他回去,自己保留这辆车,我不让他知道我待在哪里,我也不给他我手机的号码。”

“我不知道第二种视觉之类的东西,”我说,“但我认为你有第一流的直觉。”

“也许就像你说的,”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哦,现在我得专心开车,前面得转弯了,这很容易错过。哦,你看这是什么!”

我们前方,一群鹿一头接一头地跃过路面,我数了数,有八头,而且我极可能还少算了一头。

“它们会把农作物和灌木弄得一团糟,又他妈的老是妨碍交通,但可真是漂亮啊,他妈的怎么会有人想开枪打它们?”

“我有个朋友在俄亥俄州,当警察的,叫哈夫利切克,他一直想让我上他那儿,陪他一起猎鹿。他永远不明白我怎么会毫无兴趣,我则永远不明白他有何乐趣可言。”

“杀人已经够受的了,”他说,“我可没工夫花在杀鹿上头。”

他找到那条他要找的岔道,我们于是转了进去。过半英里左右有链子把路圈起来,上面挂个牌子,写着闲人勿入,除非经过特许。我下车,想都不想就把铁链的钩子打开,米克开了进去,我把链子复原,重新回到车上。

我们顺这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穿进树林,不知道走了多远,车行速度极慢,时速很少超过十英里。我一直注意是不是还有鹿会忽然跳到我们的车前,天知道这片林子里藏着多少头,尽管我们现在一头也看不到。

这条路的终点是一小块空地。这里有一幢小木屋,不远停处了一辆帆布顶的四轮驱动运载车。米克探身到老雪佛兰后座,抓过他的皮包,从中拿出其中几样东西,放进一个暗灰色帆布袋里。他所取出的几乎是里面的所有枪支和全部子弹,钱和文件则留在原处未动。此外,他之前已经从仪表盘的柜子里找出一支红色的塑料手电筒。在他挑选装备的时候,我检查了下另外那辆车子。不出我所料,没锁,驾驶座另一头的车门边有支手电筒放在一堆杂物之上,墨黑色橡皮的,亮度足足有米克那支的两倍。

“太好了。”米克说。

除了来时走的,我没看到还有其他的路,但米克转向左侧,手电筒的光束照出一条小径。他一手提帆布袋,一手持手电筒,我则一手拿手电筒,另一只手空着。他给我的那把左轮还插肩带上,小的点二二仍在口袋里。我还留了一把从安迪身上搜出的枪,是九〇口径的自动手枪,我和他原来一样,插在背后的腰带上。

空气很凉,我很高兴有卡维拉背心帮我保暖。脚下踩起来软绵绵的,这是一条很窄的小径。我们轻轻的走路声是我此刻唯一听到的声响,好像我们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一样,但其实真的大声些也无妨,农庄里那些人离我们还远,不可能听得见。

一长段沉默的步行之后,他说:“他没有神父在旁,但我想这倒也没什么。过去我们总觉得非有不可,但这些年头事情变了许多,我很怀疑他是否介意有没有神父。反正有神父没神父,他现在都已经看到它了。”

“看到……”

“看到他一生那幅画,如果事情照我们设想的发展的话,但谁知道真正的结果会如何?我很怀疑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事情结束。”

“我们两个都可能等不到。”

“不,”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这算是个承诺吗?”

“这是接下来必然发生的,”他说,“你很快就会安然回到家,和你那个好女人坐在厨房里喝咖啡,我有强烈的预感,我看到这个景象。”

“另一种视觉。”

“这同时伴随着另一个预感,”他说,“有关我自己的。”

我没接话。

“‘你有第二种视觉,’我妈说,‘这时候听来好像是天大的好事,米克,但你很快会发现,它是礼物但同时更是个诅咒,因为它终会让你看到你将来看不到的事。’看在上帝分上,她这辈子有很多话都说得不对,但这段话却再正确不过了,老朋友,我不信我还能活着看到日出。”

“如果你真相信是这种结果,”我说,“那我们为什么不掉头就走回家去。”

“我们得走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这样,因为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因为要是我不怕那些人和他们手上的枪,那我为什么要怕自己的想法?而且我得告诉你,我真的不在乎死。”

“哦?”

“有哪个人想到我会活这么久,一直活到现在呢?仔细想想你会认为我一定早被哪个家伙给宰了,或早就死在自己的冲动鲁莽之下。哦,我有过一段还不赖的旧日时光,有些事我做了,但很后悔,希望自己没做,也有些事我没能做,但也很懊恼,希望自己做了。然而终归来说,就算可以改变这一生,我也不要,更何况话说回来,毕竟你也不能,不是吗?”

你的全部泪水也洗不去任何一个字……

“是,”我说,“是真的不能。”

“我很走运,拥有我所有的这一切,但如果这一切得告终,那就让它告终。我看过太多的人死去,不会再惧怕死亡的过程,如果说会疼,呃,生活里会疼的可多了,我不怕这些。”

“当时你在爱尔兰,”我想着说,“我曾提着一整箱钱去跟绑匪交换一个小女孩回来,我得走向好几支上膛待射的枪去完成这件事。对面那个持枪的家伙是个极不稳定的人,另外一个更是随时会发狂。我相信我有极高的概率会被当场打死,但说实在的我居然也不怕,我知道我一定跟你讲过这件事,但我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说吧。”

“这是我当时涌上心头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活得够久了,已称不上英年早逝,我搞不清他妈的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让自己安然赴死的理由,但我的确如此。于是我也就不害怕了。”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说,“我又比你大两岁。”他清了清喉咙,“我自己也没准备好神父,”他说,“你知道,说实话这还真有点困扰我。”

“是吗?”

“倒不是少个白脸竖着领子的老家伙碰碰我额头,送我噼里啪啦拍着翅膀去找耶稣,”他说,“我不在乎这些。但我内心最深处真的有个想法,我希望能有机会在死前做一次忏悔,这样,我相信我会卸下我这一身罪恶的重负,死得轻松一点。”

“我了解。”

“是吗?你可能不完全了解,你不是在信仰中长大的。跟不信天主教的人,很难正确解释忏悔的真正意义,它是什么,还有它为你做什么。”

“我们在戒酒聚会也有类似的做法。”

“是吗?”他不觉停住了脚,“但我没听说过啊,你们真有个忏悔仪式?你们走到神父面前,敞开自己的灵魂?”

“不完全这样,”我说,“但我想大体上来说是相同的,这是我们进阶步骤之一。”

“共十二个步骤,是吗?”

“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尤其是刚开始,那时候想不再喝杯酒都很难,但那些肯走上这些步骤的人好像比较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因此,绝大部分的人迟早会走上这条路。”

“忏悔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五步骤,”我说,“这是正式的称谓——你想听我从头细说吗?”

“我很想。”

“你要做的便是向上帝,向你自己,也向其他人承认你自己的错误。”

“你的罪,”他说,“但你怎么界定什么是罪呢?”

“这你得自己去判断,”我说,“戒酒协会没有上级指导员,不会有人负责审问你。”

“收容所总是由疯子负责掌管。”

“没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走向这一步骤的方法就是向众人敞开你自己,我听到的劝告是,把我这辈子所做过的困扰我的事都写下来。”

“天哪,等你写完你的手不就废了吗?”

“事实正是如此。所以我坐下来,面对着笔记本,用的方式却是对着另外一个人把我要写的全说出来”

“神父吗?”

“有些人是对神职人员说,早些时候这是最常见的方式,但现在绝大多数走这一步的人都是对辅导员说。”

“你也是这样吗?”

“是的。”

“也就是那个佛教徒?怎么搞的我老是记不住这可怜家伙的名字?”

“吉姆·费伯。”

“你跟他说了你所做过的所有坏事。”

“虽不是全部,但也差不多了。有一些事我一直到最近几天才想起来要说,应该说当时所能记得的我都说了。”

“然后呢?他宽恕你了?”

“不,他就是听而已。”

“哦。”

“然后他总是会说,‘好吧,事情就是这样,你现在感觉如何?’我会回答感觉和原先没什么两样,然后他会说我们为什么不去喝杯咖啡,我们就一起去了,就这样。但最后我感觉……”

“释放?”

“我想是这样的,没错。”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们那些人这样做,”他说,“这的确就像是忏悔,但我们的方式有更多的仪式行为,不意外吧,嗯?我们做的每件事都包含着更多的仪式行为,你从没用过我们的方式,对吧?”

“没有,当然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对你来说哪里会有‘当然’这回事?你跟我一起望过弥撒,不止这样,你还领了圣餐,你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想忘也忘不掉。”

“我也是!天哪,还在他妈一个奇怪的时刻,我们两个染着一手鲜血从马斯佩斯回来,然后直奔圣伯纳德的屠夫弥撒,本来像平时一样,人家领圣餐我们只是坐在位子上。突然间你站了起来,头也不回走到祭坛栏杆前,我他妈的也紧跟在你后面,我身上有一堆罪恶没有忏悔,而你根本就是个没受洗的异教徒,我们居然领了圣餐!”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跟你去!但之后我觉得非常好,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绝对是这样。”

“我也是,之后我再也没这么做了。”

“我希望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我敢向你保证。”

之后,我们安静地走了一小段路,接着,他又说,“仪式行为,就像我刚才说的。‘怜悯我,上帝,因为我犯了罪。’这是我开头会说的话,‘自从我上一次忏悔至今,已经超过四十年了。’老天,都四十年啦!”

我没吭声。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想不出还有哪条戒律我没违反的。哦,我一直远离圣坛的神父,而且时间长得谁也不会相信,但我不认为这就代表了我不需要他们。我想我还是从头到尾认罪,一条戒律一条戒律地认。”

“有些人是坦承自己所犯的每一条重罪来完成这篇五步骤,你知道,有骄傲、贪婪、暴怒、贪食等等。”

“你们的可能容易些,只有七种罪,比我们的戒律整整少了三条。但我喜欢你们的方式。只是说罪恶压得你们的灵魂不能解脱。呃,这方面我可多了,我一直过着罪恶的生活,而且坏事做尽。”

脚下忽然咔嚓一声脆响,接着我听到有什么窜入灌木丛,大概是被我们惊吓的小动物吧。远远的,我还听到咕咕的声音,一定是猫头鹰发出的,这之前我从未亲耳听到过。米克停了下来,背抵着树干。

“有一次,”他说,“我一直逼着个家伙吐出实话。他把钱藏了起来,怎么都不肯说在哪里,用刑好像只会更坚定他打死不说的意志,于是我伸手挖出他的一只眼睛,硬从他脸上摘下来,我把这颗眼睛放在我手掌上,摆到他面前。‘你的眼睛看着你,’我说,‘它可以直接看穿你的灵魂,现在,要不要我也把另一颗也拿下来?’他就老实说了,我们也顺利拿到钱,我把枪管插入他空眼窝里,一扣扳机,脑浆都被我轰了出来。”

他只说到这里,这些话悬浮在我们周遭的空气中,直到被一阵微风吹走。“还有另外一次,”他说……

他所说的我差不多全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并非我当时心不在焉,当时难道我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吗?婚宴里的宾客不留意到现场闯入一名全副武装的海军陆战队员,都比我走神的可能性大。

然而尽管如此,他所说的话仿佛穿过我的意识,漂流到不知哪里去了。仿佛我只是个水道,一条让他的忏悔流过的管子。也许那些惯听别人自我揭露的神父或心理学家正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我可说不准。

我们继续前行,他也继续讲着,有些相当长,有些则很简洁。其间我们还走到一个小空地,坐下来休息,但他继续讲,我仍继续听。

最后他终于讲完了。

“记忆里我走得最远的一次,”他说,“晚上走的速度慢了一些。我们现在稍做休息,等会儿再出发,可以吗?这条小溪是我土地的天然分界,夏天最热时只是条干沟,初春雪融时则水流滚滚。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走过去,希望不会把脚弄湿。”

稍后我们便照计划行事,找处溪流中有石头浮现的地方跳跃前进。

“他听了你的忏悔之后,我是说你那佛教徒好朋友,”他又开口了,猛然想起来,“吉姆·费伯,这次说对了吧。”

“你终于记得他名字了。”

“可见我还有救。他听你说完后,事情是不是就这样告一段落?他有没有就你的罪给点谏言,或至少安慰几句?随便什么动听的话,或像一般神父说的那些?”

“没有。”

“就这样了?”

“接下来一切仍看我自己,要走下去,我们得懂得宽恕自己。”

“看在上帝分上,这该怎么做啊?”

“呃,有一些路可以走。这不完全表示罪过从此洗清,但也许作用和这个相似,针对你已然造成的伤害做些弥补。”

“说是这样说,但谁知道这该从何开始呢?”

“某种自省吧,”我说,“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别问我你要怎么做,这可不那么巧是我的专业领域范畴。”

他认真想着,微微颔首,嘴角也微微上扬。“所以说你也不保证我忏悔完就清除罪恶了。”他说。

“如果我能的话,我当然希望那样。”

“哦,你这算什么神父啊?完全不对。真是的,耶稣是把水变成酒,你大概是那种把酒变成水的。”

“完全颠倒过来的奇迹。”我说。

“把酒变成毕雷矿泉水吧,”他说,“都有小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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