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斯卡德,”丹尼男孩说,“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说你死了,第二次听到的又说你没事,逻辑告诉我这两个信息都可能是错的。”

“要是没有逻辑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笑了,指指椅子,我拉开坐了下去。聚会结束后,我顺着阿姆斯特丹街往闹市区走,到蓝调母亲酒吧去找,没找着之后,我继续向前到西二十二街的普根酒吧。他就坐在他平时的座位上,眼前的篮子里摆了一瓶冰镇伏特加,桌子另一端的位子上坐着的那个,一看就是个变性人,她说话时手势非常多,而且讲得丹尼男孩哈哈大笑。

当她讲着、舞动着,而丹尼男孩听着、笑着时,我坐在吧台边喝我的毕雷矿泉水。我想他并没看到我,但忽然他看向我这边,目光和我的交会。没多会儿,变性人小姐起身——她高得可以去打篮球了——伸出一只手,这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大的女人的手,而且指甲极长,染着亮蓝色,丹尼男孩用他的小手牵过这只大手,送到自己唇边,她开心地格格笑着扭到一边,于是轮到我了。

每星期七个晚上,他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另一酒吧,坐在店里为他保留的位置,听着音乐——蓝调母亲的现场演出,或普根的录音播放,和当月轮值女友闲聊,并贩卖资讯。酒吧打烊之后——他选的这两家酒吧全都开到法律许可范围内的最后一秒钟——他便起身再去住宅区那边一家违规继续营业的酒吧。

但他得在太阳出来之前回家,并一直等到它下山为止。丹尼男孩比尔是非裔美国人,非裔美国人这个拗口的用语比黑人对他要合适多了。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比白人还白,他是个白化症患者,白发、粉红色眼睛和苍白得近乎半透明的皮肤,阳光会伤害他,任何强一点的灯光也会让他受不了。这个世界需要的,他常常说,是一个可调节明暗的开关。

我坐上变性小姐刚才坐的位子,丹尼男孩拿起他的冰伏特加,告诉我他实在很开心我还活着。

“我也是,”我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第一个消息说你在一家餐厅被枪杀了,然后又有快讯传来更正,说死的不是你老兄,而是另有其人。”

“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离开桌子上厕所,开枪的人误杀了他。”

“要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杀错人,”他说,“他一定报告他顺利完成任务,因此你的名字才会上了街上的第一波传言,你那个朋友是谁?”

“你不可能知道的一个人。”

“一个老实过日子的人吗?”

“一个喝毕雷矿泉水的人。”

“哦,那交情如何?很亲密的朋友吗?”

“非常亲密。”

“这真是遗憾。但从另一面来说,马修,我很高兴你没上我的名单。”

“什么名单?”

“只是寄托个人感情的一张名单。”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名单?”

他耸耸肩,“这名单我搜集了一阵子了,我把所认识每一个死去的人给记下来。”

“耶稣基督。”

“呃,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的名单上,这要看你指的是谁,猫王也是这样。但原则上这份名单仅限于我私下认识的人。”

“你把这些名字都记下来。”

“听起来很愚蠢,”他说,“我想可能是很愚蠢。但开始之后好像就停不下来,似乎有股力量驱使我继续下去,我只要想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名字,就非把他记上去不可。某种程度上说这有点像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只不过那些人的名字是在墙上,而不是笔记本的纸张上,但他们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因为类似的战争的原因而死去。”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不全是,里头有些人我还挺讨厌的,也有一些与我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但这是一趟旅程,马修,一个名字会引领你到另一个名字,就像你的记忆骨牌游戏一样,我发现我记起了很多我多年来完全没想到过的人,甚至包括我童年的邻居,我的儿科医生,我家对面那个血友病死去的小朋友,还有五年级时被车子撞死的同班女生,你知道我因此领悟到什么吗?”

“什么?”

“大多数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我想只要你活得够久就会是这样,我曾经听过乔治·彭斯说过类似的话,‘到我这把年纪,绝大多数的友人皆已作古。’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观众一听都大笑起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听会觉得好笑吗?”

“也许好笑的是他说这话的方式。”

“可能吧,现在就连他自己也死了,我是说乔治·彭斯,但我不能算认识他,所以他并不在我的名单上,你也一样没在名单上,因为你心脏还在跳动,我很高兴知道是这样。”

“我也是,”我说,“但某些人很想把我送上你的名单。”

“谁?”

“我真希望我知道。”我说,把经过大致告诉他。

“我也听说巴卢的店毁了,”他说,“报纸上登了一大版,当时现场一定是血肉模糊。”

“是这样。”

“不可思议,但我不知道你也在场。”

“两个小时前,我才跟一个警察说我不在场。”

“嗯,我也会这样说,巴卢真不知道谁在暗算他吗?”

“我想他不知道。”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显然是个种族平等主义的雇主,可见的各色人种都在他的杀手雇用名单上,一个黑的,一个白的,还有一个黄的。”

“白人数量居多,如果你把在街上堵截我的那两个也算进去的话。”

“而你一个也不认识?”

“其实只有一个我算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长相,但的确不认识,之前从没见过。下回再遇到你,我会带他的画像来给你看看。现在,我想知道你还了解什么。”

“比你知道的少,我实话实说。最重大的一条消息是你死了,其次重大的是,刚才最重大的这一条是假的。”

“我还活着这个事实的新闻价值比较小?”

“你以为会怎么样?看看《纽约时报》,他们随时都在刊登更正启事,但他们绝不会把它放在第一版,”他一皱眉,“另外一个重大消息是,有人向米克·巴卢开战,这一点我也得承认,我从街头巷尾听来的,远远少于从电视报道上看来的。”

“总该有人知道点什么。”

“绝对如此,但问题在于你要从哪里切入,我想的是那个枪手。”

“枪手有两个。”

“黑的那个,因为黄的那个不会说话了,而黑的那个会继续说话,会在现有的调色盘上抹一笔蓝色。对了,说起蓝色,你喜不喜欢刚才坐在这儿的那个雷梦娜的指甲颜色?”

“我真想问这个问题,她到底是涂了指甲油还是天生这种颜色。”

“马修,如果你这样问她,她会认为你不识趣。她百分百相信她已成功糊弄了全世界,她从不认为谁该提起这个。”

“提起哪个?讲她指甲是涂的吗?”

“讲她不是以淑女之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讲她胸前那两个甜瓜般的大奶子是手术来的。”

“丹尼,她到底是男是女?还有多少男的成分?”

“在她玻璃丝袜里,还有她大手大脚,以及喉结等等。这只要她一把钱存够,就全部会弄掉,除了这些,她要全世界都认为她是真货。而且在你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之前,我可以先告诉你,你这个爱打探的小混蛋,答案是没有,我绝对没有,”他倒了点伏特加,举高,透过它看世界,“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要这样。”他说,并一饮而尽。

“你很难不想到要这样。”

“她是个好孩子,”他说,“她会让我笑,这对我来说是越来越难了,至于她的个头,你知道,这种尺寸本身反倒是一种吸引力,和我刚好形成对比。”

“总之不管是来自上帝的创造还是整形医生的改造,”我说,“她的确拥有很多东西。”

“呃,上帝也帮得克萨斯州创造了很多东西,但不会因为这样我们就得到那里去,但她不一样,她有吸引力,难道你不认为她很有吸引力吗?”

“毫无疑问。”

“当然她也很神经,疯疯癫癫的,但你也知道,我从不把这看成是女人的缺点。”

“是的,我早注意到这一点了。”

“所以我很被她诱惑,”他说,“但原则上我决定再忍一阵子,等她把喉结拿掉,你知道,相对身高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最难视而不见的就是这个喉结,”他又一皱眉,“我们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刚才我们在说什么?”

“那个黑的枪手。”

“对,我想的是,街头巷尾的传闻说你被打死了,这些话的出处只可能来自那个自以为杀了你的人——在他知道事实并不尽然之前。所以说他是个肯说话的人,而现在他又有新的话要说,这样应该就不难据此找到他。有时候你可以把资讯倒追回去,看看它的起点在哪里;也有时候你只是兜来绕去地白费工夫。”

“那就看你的了。”

“保持联系,马修,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家伙知道自己失手了,派他来的那个人也知道他失手了,他可能会再试一次或换其他人来。”

“这我也想过。”

“你当然想过,所以你外套才会突起这么一块。漂亮的外套,不管有没有突起都一样。”

“谢谢。”

“总而言之,当心点,好吗?别急着上我的名单。”

我离开普根时下起雨来,这提醒了我,让我回头去找伞,伞就搁在丹尼男孩固定的桌子边,我没把它忘在聚会那里真是个奇迹。

一下雨出租车就全不见了,我猜长时间累积的经验告诉他们,下雨时外面人少。就在我决定走过这十五个街区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走出一名胖大的黑人,看来像那名开心的电视气象播报人阿尔·罗克,但他其实是一个名为恶狗邓斯坦的皮条客,要是他开心的话,绝对不会这种天气还出来。

他带了两个女人,左右各一个挟得紧紧的。他们急着冲进普根,好让头发不被淋湿,在他从口袋掏了张纸币付车钱时,我赶忙拉着车门免得这辆出租车弃我而去。

邓斯坦瞥见我时眼睛睁大起来,我马上明白他一定接获所谓最重大的消息而错过了更正启事。我和他彼此知道,但从未交谈过,但此时此刻我不想客套,在雨夜里一辆突如其来的出租车旁偶遇,对我来说似乎可以开口打个招呼。

“消息有误,”我说,“我还没死。”

他张大嘴笑了起来,但不知怎的粗暴的意味多于欢乐。“很高兴听到这话,”他扯着嗓门,“我们一样都很快会死,但没必要非赶在这一季度不可。”

他进了普根,我上了出租车回家。

埃莱娜在看F&E台重播的《法律与秩序》,这是早些时候的戏,由迈克尔·莫里亚蒂和丹·弗洛瑞克主演,我们俩以前看过一部分,但都没看全。

“我就是怀念迈克尔·莫里亚蒂,”埃莱娜说,“倒不是觉得山姆·沃特斯顿有什么不好。”

“他们一样都能找对人。”

“但迈克尔·莫里亚蒂演的时候,你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在思考,你就是觉得有想法。”

半晌,她又开口,“为什么法官总是会忽略犯罪者的自白和最重要的证据呢?”

“因为现实人生就是如此。”

埃莱娜现在看的是这个系列剧中较阴暗的一集,剧中哥伦比亚裔抢匪被无罪释放,而原告的主要证人及其家人却在审讯后遭到暴力攻击。埃莱娜说:“好了,看到这个会不会让你心理平衡一点?”说完关上了电视,径自走到隔壁房间去。我拿起电话,拨了巴卢给我的电话号码。

响到第三声时他接了。“我希望你现在在机场。”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

“没有别人知道这个号码,连我都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电话铃声,而上一次还是我用另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确定一下这他妈的玩意儿没问题。这实在诡异,居然你口袋里会有电话铃声传出来,让我愣了好一会儿,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几点的飞机?”

“我没在机场。”

“我就怕这样,你在家吗?”

“在家,怎么了?”

“我用另一部电话打给你。”他说完挂断了,我也把话筒放回,电话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是他。

“好多了,”他说,“对个大男人而言,那东西实在太小,而且你也不知道有哪个鬼正在偷听,某些混蛋可能从他车上的收音机或他牙齿里的填塞物听到我们谈话。我跟罗森斯坦联络过,他说我聘用了你,说这是几天前决定的。我想问

你,你自己知道这事吗?听说是你的律师打电话给罗森斯坦的,看这种架势好像我们其中一个打算告另一个似的。”

“我希望不至于此。”

“我看也不像会这样,我很高兴得到你的协助,但我得说我希望此刻你在爱尔兰。”

“在这一切完全落幕之前,我可能也希望如此。”

“你现在在忙什么?我把车开出来去接你,我们可以去游游街。”

“我想今天晚上先休息休息吧。”

“这我不怪你,但我还是很想找点事做做,我他妈的今天闷了一整天。”

“在我刚开始戒喝酒时,我的辅导员告诉我,如果一整天下来连一口酒也没喝,这就算成功的一天。”

“那我是有了极其失败的一天了,”他说,“我先是让自己喝个烂醉,又继续喝得让自己清醒过来。你的辅导员,就是那个佛教徒,也就是被枪杀的那个吗?”

“就是他。我觉得他说的完全正确,如果我一天不喝酒就是我成功的一天的话,那如果你一天还活着就是你成功的一天。”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要反击,那你就得先知道要反击谁,这正是我参与的原因。”

“这是侦探的职责,不是吗?”

“是。”

“但你觉得无从下手,你有什么收获吗?”

“这很难讲,但我试着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切入,这个不行的话,另一个可能会奏效。”

“天哪,这是我一天下来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这连消息都还算不上,我刚刚行动起来而已。”

“你一定会得到好结果的,”他说,“哦,我希望你在爱尔兰,但我他妈的还是很开心你没走。我们一定会找出这个人的,这个肮脏的混蛋,我们一定会逮到他的,会宰了他。”

“是的,”我说,“我们会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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