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四点的时候,江田昌利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话筒。

“是江田先生?”

是总机小姐的嗓音。江田应了一声,便又有声音传过来。

“是一位叫岩濑的人找您。”

江田吓了一跳,连忙问:

“谁?你刚说谁找我?”

“岩濑,是一位女士。”

江田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总机小姐又说:

“好像是已故的岩濑先生的什么人吧。要不要接过来?”

“嗯。”

喉咙里自顾地响了一声。他把话筒按在耳朵上,往前面看过去,从对面巨窗有有气无力的日光照射进来,柜台外,客户已走光,守卫正在打扫。工作人员并排着背计算钞票,响着辅币计算器。从汇款部、存款部、股票部那边传来计算机和记帐机的声音。耳机传来一个请字,总机小姐就退出了。

“喂喂,请问是江田先生吗?”

是清脆的女人嗓音。

“是,我是江田。”

“打扰您了。我是岩濑秀雄的姊姊。前些日子,承你多方关照……”

好像知道了是江田在接听,嗓音稍稍高亢起来。江田却兀自在想:葬礼的时候,好像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姊姊啊。也许在穿上丧服的妇女们当中有过这么一位吧。事情已过了两个月,他想不起细节。以后,他曾去岩濑家上过两次香,只见到做母亲的和一位矮个子的叔叔。

“哪里哪里。”

江田只好这么客套,但语气尽力装得诚恳。

“很冒昧,请您原谅。是这样的,今天我想来看看您,不晓得方便不方便?”

“呃?”

江田又一愣。

“关于我的弟弟的事,我想当面向您拜谢,同时也还有一点事想拜托您。”

“……”

“喂喂……很抱歉。只要半个小时就够了。如果下班后不会太打扰的话。”

“是是。没什么不方便。”

江田觉得人家那么诚恳,只好答应了。

“谢谢您。那就在银座的M会馆等您。请问几点钟比较适合?只要您告诉我方便的时间,我这边有车子来接您。”

“六点吧。六点左右,我自己去,不敢麻烦你。”

“您太客气啦。那就六点,我会在那边等您。”

再客套一声,电话就挂断了。

他搁下话筒,再次把眼光投向窗外远方。那一方天空,已经微有暮色了。车子来往的声响大了许多。屋里,每个办公桌上的台灯都亮了。江田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支。

他在想着打电话来的女人。三十二、三岁有吧。不太可能近四十岁。似乎很沉静,嗓音里却仍有一抹年轻的妩媚。死去的岩濑是二十八岁,那么她应该是三十出头才是。正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经理要他过去一下。

他谈完了事,从经理那边回来的时候,看到手拿传票,正在忙碌地来回的浦桥吾一那一看即知喜欢舞文弄墨的高挑背影。

“浦桥老弟,”江田叫了一声挨过去说:“刚刚有个女人说是岩濑的姊姊,给我来了电话。”

这样的事,原本大可不必向浦桥提,可是不经意地还是提出来了。

“哦,这是什么意思呢?”

浦桥不解地抬起了脸。

“她说想见见我。你知道岩濑有姊姊吗?”

“不。”

“好吧。”

浦桥当然不可能知道。事关岩濑秀雄,江田比他知道得多了。江田自顾离开了浦桥,回到自己的座位,急忙地办起已经开了一个头的贷款申请书。

从丸之内到银座,还不到十分钟路程。六点稍前,江田昌利就来到M会馆。

门卫用力开了门,他趁势进去,往店内环视了一周。好几张并排的桌边都有客人围坐。毋待多所寻找,即看到一个高个子的洋装女性,朝他这边注视着。

四目一经交会,细长面孔的她泛起了微笑低低头,往他这边迈开了步子。江田抢先踱过去。

“您是江田先生?”

“是。”

江田也低首为礼。比想像中更美呢,他想着,尤其那美丽的牙齿,马上给了他深刻印象。年龄大约三十二、三吧,但是很使人觉得年轻。

“抱歉,害您百忙中跑到这儿。”

嗓音也和电话里听到的,完全雷同。

“请这边走。”

她说着往那短短的楼梯走去。江田端详了她的苗条背影。江田被引导到可以看到中庭的窗边席位,这才讶异了一下,因为坐在那儿的一位体格魁梧的男士,这时欢迎他似地站起身。原来还有一位男伴呢。桌上已放着白色的三个餐巾,摺叠成金字塔形,原来一开始就预订三个人一起用餐的。

“我是岩濑秀雄的姊姊,名叫真佐子。舍弟承您照顾了很多,葬礼时还蒙您光临吊祭,真是太感谢您了。”

女人面向江田,浮着含蓄的微笑殷勤致意。细细的脖子,白得几乎透明。江田由她这番客套话,知道了葬礼时她确实在场。

“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江田也礼貌一番。岩濑真佐子这才侧过身子,介绍等在那儿的男子。

“这位是舍表哥槙田二郎。在东北地方的电力公司工作。”

男子恭敬地说:

“敝姓槙田。请多多指教。”

寒暄毕,三个人分别落座。岩濑真佐子表示擅作主张,已经点过了蒸嫩鸡料理。

“舍弟真让您费神啦。葬礼的时候乱糟糟的,也没有好好谢过……”

“不不,这是哪里的话,我才觉得对不起你们,因为我没有能让令弟避过那场山难,惭愧极了。请千万原谅我。”

江田连忙用餐巾擦过喝汤时打湿的唇,深深地低下了头。

“请您别这么说了。我们都已经听过当时的情形,确实是不可抗拒的事故。我也相信江田先生的处置是毫无瑕疵的。”

岩濑真佐子要阻止江田的谢罪般地,让上身前倾着说。

“对啦。”她接着又说,“我在山岳杂志上拜读到另一位一块到山里的浦桥先生所写的大作。是舍弟太不谨慎。只因他自恃有点经验,所以不听领队的您的话,结果反而使您也吃了不少苦。这一切,浦桥先生的大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愈发惭愧了。”

江田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可是,舍弟是在自己所热爱的山里死了,相信可以无憾的。是不是,表哥?”

岩濑真佐子看了一眼表哥。她的侧脸也好端庄。她的先生是怎样的人呢?江田想。

“嗯,可以这么说吧。”

槙田二郎答得很驯从。稍停,这才又开口:

“每年山里都会出一些牺牲者。大家都以为自己不会有事,但是我想心里头总觉得万一出了事,在山里死了,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也许就是这样的一种刺激感,驱使年轻人们爬山吧。江田先生,您说是不是?”

“这个吗?说不定也可以这么说吧。”

江田尽量保守地答。然后,他这才思索起这一对究竟是为什么请他吃饭的呢?

“不瞒您,我希望能够给弟弟之灵献献花。我是指在山难的现场。”

稍后,岩濑真佐子终于用开朗的口吻,点明了邀请江田来此晤面的目的。

江田好像微微一惊,定定地盯住真佐子。

“我这做姐姐的,如果也跑到山里,我想弟弟会很高兴的。而且我也好想看看弟弟是在怎样的地方罹难,这也是手足之情啊。”

“可是这……”

江田正待说下去时,岩濑真佐子笑开了,那么自然地把手指头指向表哥说:

“他就认为太困难,不肯同意。”

“那是当然啦。”

江田立即表示同意,于是槙田二郎便也点点头加进交谈里头。

“这根本就是乱讲。她好像认为只不过是来个郊游什么的。现在,那边必定开始下雪了。”

槙田二郎边切鸡肉边说。

“不错。已经积了不少新雪了。”

江田附和说。

“所以嘛,我请了表哥替我跑这一趟。因为他认为我不可能跟去。”

江田手上的刀叉,这时忽地停住了。

“江田先生,您听到了。我们决定由我前往我表弟那儿。我因为工作地点在仙台,没有能赶上葬礼,所以我应该受到一点惩罚。”

槙田二郎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口吻依然稳重平和。

“我们是有个不情之请。”槙田又加了一句。

“是是。”

江田这么应着,心里已想到对方要说什么了,不过仍然有一抹紧张闪过脑际。

“是很不好开口的事,我是说,是不是可以请您带我到表弟失事的地点?”

槙田很惶恐的样子,不过眼光还是直直地盯住江田。岩濑真佐子也从旁把视线投注过来。

江田总算完全明白了两人邀他共餐的用意。回绝这样的提议,委实太容易了。年关已近,正是银行忙碌的时候,这样的藉口,名正言顺。

然而,咄嗟间有一种意识阻止了他。是他使岩濑秀雄失事罹难的,他是领队,他有责任,因此也有义务把遗族带领到现场。是这样的义务感阻止了他拒绝。但是,除了这一层以外,还有某种力量产生了作用。勉强说,那是岩濑秀雄的美貌姐姐,和有一副宽阔肩膀的表兄这两人不期然一块投射在他身上的含着奇异热心的眼光所造成。

“是是,是应该的,由我来带路好了。”

江田内心里好像起了一股拂开覆盖下来的某种东西的抗拒力量,这么回答。

“您答应了?谢谢您,万分感谢。”

槙田二郎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

“您真好,江田先生,非常感谢您啦。”

岩濑真佐子也深深地鞠躬为礼,又说:

“我虽然不能去,但是表哥能代替我跑这一趟,我就可以心安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远会记在心头。”

“不,不,这是哪里话呀。”

江田也殷勤谦辞。

“我相信我表哥不会像我弟弟那样,给您增加麻烦。听说他大学时也是山岳社的一员。”

岩濑真佐子那静静的话语,狠狠地刺了江田的耳朵。他禁不住地看了一眼槙田二郎。

“不不,那只是小孩的玩意,而且离开学校以后一直都和山疏远了。”

槙田二郎手拈鸡腿边吃边说。江田问:

“您大学是哪一所?”

“不,我是念高校时参加的。算是战前派吧。那一阵子给山迷住了,一心想爬山,所以硬要我父亲让我去念松本高校。”

江田缄默了。

江田昌利搭上了回程的电车。已经近八点了。

三个人聚餐当中决定了十二月六、七日两天,和槙田二郎一起去爬鹿岛枪岳。六号是星期六,七号礼拜天。如果说是为了向导罹难同事的家属,请一天假应该可以获准吧。

但是,江田昌利被电车摇着,静静地思考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十几分钟前分手的槙田二郎那魁梧的体格。还有就是他那一面啃着鸡腿,一面说的:为了想爬山才进了松本高校的平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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