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昭和五十三年的夏天。从春天开始,一直持续干旱,就算梅雨季节,也根本没有下过一滴雨,还闹过节水骚乱呢。

连日来,宣传车不停地在呼吁大家节水,因为持续酷热,在东京生活的我们,也略微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就在那个夏天,我遇见了很多令人不快的事。

事件的开端,还要迫溯到三个月前的五月初,在某家意大利面店发生的那件事。

在我工作的三田商社附近,有一家味道颇获好评的意大利面店。午餐时,店里总是坐满了像我这样的上班族,点上一份意大利面和一杯咖啡。

我喜欢吃意大利面,几乎每隔一天,就会要去那家名叫S的意大利面店去吃午餐。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周二……

我像平常一样,来这家店吃午餐,独自一人坐在入口处的两人坐的小桌旁。只见一群三十多岁的上班族,正占着店中央的大桌子。点完餐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

我以为他们所有人都在那儿,但不是那样,又有一个男人,从店的里侧回到桌旁,加入了他们其中。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怎么和朋友们聊天,只是稍稍低着头,好像是在想着什么。我感觉很奇怪。

他的朋友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他有些异常,转过身,问他怎么了。他叽叽咕咕地在低声解释着什么。

众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然后,一个个都偷偷地独自暗笑。这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可是,我不可能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从店的里侧,走出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皮肤白晳的女人。小个子,可是身材不错,长着一张相当讨男人喜欢的脸。她步履轻盈地回到自已刚才坐的位置上。她也在我的视野范围内。可我并没有把这个极其安静的年轻女人,和眼前占座位的上班族们的独自暗笑,联系在一起。

我的意大利面送来了,我低头专心享受我的美味。那群上班族,好像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仍旧坐在那儿聊天。

就在我快要吃完的时候,“啪”的一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手提包金属卡扣扣上的声音。店内稍微有些嘈杂,而且,还低声地放着音乐。但那个金属声,却很奇怪地传人了我的耳中。

我抬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个女人站起身,抓起了桌上的记账单。她沉着地走到收银台前。

“谢谢!……”年轻的店老板一边道了谢,一边追着她走向收银台。两人好像在收银台前碰头了。我说好像,是因为我已经没在看他们。

可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又发生了。五分钟后、十分钟后,那个女人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她和店老板一直隔着收银台,在叽叽咕咕地谈着话。听不清说什么,但好像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定睛一看,才知道,竟然一直是那个女人在说。店老板非常耐心地陪在一旁,一脸的困惑为难。那个女人并不打算结束谈话。其间,店老板开始不断地道歉。女人低声说一阵,店老板就深深地鞠了一躬。女人依旧说着,店老板又再次鞠躬。那样持续了好一会儿。

那群上班族都默不做声,好像在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可是,他们决不直视收银台,而只是时不时地,偶尔偷看一眼。那个样子也很异常。

“快点啊!……”突然,店里响起那个女人歌斯底里的叫声。

客人们一下都抬起了头。那群上班族和我也都如此。从这一瞬间开始,我感觉获得了许可,可以公开直视收银台,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

“我叫你快点问的吧?”那个女人又尖叫道。

受到她哭喊般声音的影响,店老板的嗓门,也大了些许。于是,可以很容易地听请楚他们的谈话。

“请务必原谅!……”店老板谨慎地说。

“务必原谅?……什么嘛!……”

“是的,请务必原谅,那点还请原谅!……与其说是那位客人的过失,应该说是我们店里设施的疏忽。”

“行了,别说了。我并不是说你们怎么样,我只是要你们问那个人的地址、姓名和电话号码。”

“所以,请务必原谅……作为我们,很难向客人提出那种要求,今天还请您务必原谅。”

“不行,办不到。我比别人更加神经质哟。不慢慢地花时间恢复,我可没办法原谅。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我都替你觉得害臊。”

店里的客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一动不动地凝神细听。

“被看见了。我爸妈都没让他们看过!……这件事太严重了!……我很敏感啊!比别人都要敏感!……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我都无法相信!……该怎么办?究竞该怎么办?……”

她隔着收银台,冲着店老板,尽可能地大声喊道。他们之间相隔仅仅五十公分。我听不懂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们快问问,地址和电话号码!不行的话,光是电话号码也行!……快点!我不会离开这儿一步,直到你们给我问来!……”

啊,我想到了,终于弄清楚了。是厕所。这个女人进厕所后,锁上了门,可她并没有充分确认,那门是否锁上,大概就开始方便了。这家店的厕所是男女共用的,而且是日式的蹲厕,进深很深,一旦蹲了下去,厕所门就远远地在身后,即使有人敲门,也无法应答。结果,后去的上班族中的一人,打开了厕所的门。

应该说是可怕的悲剧。那责任在谁呢?

那个女人坐回自己的座位,肯定是一直在思考:是默默地忍受一切后离去,还是必须采取什么报复手段。不管怎样,当时她决定,应该先打听清楚那个人的地址、姓名和电话号码。

“就这样吧。今天的事,再次请您务必原谅!”店老板忽地一下把记账单放到收银台下,然后深深地点头弯腰,两遍、三遍。

可是,这反倒更糟糕。她更加刺耳地尖声责问道:“什么,你说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说那种话吧。不行,没法原谅。你快点去问。”

店老板一脸无奈地离开收银台,来到上班族们的桌旁。那儿比收银台离我的桌子近很多。

店老板冲着上班族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可麻烦当事人,嘟嘟哝哝说的话,我好不容易听清了。

“那么,我就随便在这儿写了。把这个给她吧。”

“什么啊,这是!……”

当店老板拿着那张便笺,返回收银台时,那个女人再次发出了世界末日般的尖叫声。

“地址和姓名呢?”

“您不是说只要电话号码也可以吗?”他无力地回答道。

“不行,只有电话号码不行!……”她嗤之以鼻地大笑道。

“这个反正是他随便写的吧!……问清楚地址和姓名!……否则,我不会离开这儿一步!……”

那时,从里面大模大样地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我记得见过她,她好像也是这家店的经营者,年轻的店老板,是她的儿子。

“叫聱察吧。”中年妇人冷静地说道。

店里安静得鸦雀无声,连女老板的脚步声,都觉得仿佛响彻全店。客人们早把吃意大利面,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都屏息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你……你说什么?”刚才一直在和儿子辩驳的那个女人,声音顫抖地说道。

“我的店至今没有发生过一次这种事情。我刚才去看了一下。是你没有锁好吧?方便时,难道不是必须在确认锁好后,才去方便的吗?……自己没有锁好,还要在这儿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请出去。饭钱就算了。”

“你说什么?”

事态终于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那个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看见她的双肩,两度剧烈地抽搐。

店里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猜想:接下来,当然是那个女人,歇斯底里般报复的声音吧。可事实并非如此。她竞然开始低声说:“什么嘛,这是什么店嘛,简直就是无赖。自己店里的厕所锁不上,反倒怪客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啊?……我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简直就是无赖!”

“厕所,能锁上呀。我刚刚看过的。”女老板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你是说我撒谎啦?”年轻女人又渐渐地恢复她剌耳的尖叫声。

“我没那么说,我是说请你好好确认锁上了。能锁上的。”

“锁不上呀!……”

“能锁上!……”

“锁不上呀……太紧了!……”

“虽然说是有些紧,还是能锁上的。”女老板顽固地说,然后,她突然提议道,“要不把警察给你叫来,请警察在场作证,给你做个实验看看吧?”

店里再次陷入沉默。

“你给我记着。”那个女人又开始低声说道。

“太令人吃惊了。吃惊得我都说不出话来,干了坏事,还这么蛮不讲理。”接着,她放出狠话,“你给我记着!我要让你们一个一个地从地球上消失。我有很多厉害的大哥。你们就等着吧。我要放把火,把这家店化为灰烬!……混蛋,你给我记着!……”

高声嚷嚷后,那个女人猛地一下,把门撞开出去了。

战斗简简单单就结束了,真是大失所望。接着,店里又恢复了寂静,寂静得令人昏昏沉沉。客人们这才想起了吃意大利面。

那一对母子也茫然若失地发了一阵呆。不久,在拘谨的沉默气氛中,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店里恢复了和平的嘈杂声。刚才那群像死一般安静的上班族们,仿佛重回水中的金鱼,又苏醒了过来。只听见他们相互间在大声嚷嚷。

“你去看看那锁呀,和店里的人一起去。我是毫无办法。”

他们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解放出来,放肆地叫嚷着。

“说什么,我爸妈都没让他们看过,是光屁股吧?”

事件的当事人回答说:“是吧,可那个女人的屁股右侧,有一大块青斑。难道指的不是那个吗?”

“与其说被人看见了屁股,倒不如说是被人看见了那块青斑,感觉很丢脸吧。”

“那个女人,我见过的。”其中一人开始说道,“她在银座的P店上班,名叫留美。”

“真的吗?”

“是的,没错。”他很自信地保证道。

P店是一家位于银座的林荫大道旁的俱乐部,因为价格贵而闻名。据说光坐一坐,就要花费四万日元。我没去过那儿,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此说来,刚才那个女人,看起来是不太正经。长得很漂亮,而且,的确有银座女郎的感觉。

那一整天,我都心情不佳。经常说什么东京沙漠,我想,真是如实地窥视到了这个城市的那一面。

慢馒地到夏天了,果然如“东京沙漠”所形容的那样,东京因水不足而出现饥渴。公司里也在拼命地宣传节约用水,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都快要歇斯底里了。号召人们把要洗的衣服归类;上厕所小便时,尽量不要冲水等等,令人极其不偷快。

那一年的盛里,整个东京都如此饥渴难忍。距离厕所事件,过去三个月左右的八月中旬。我当时必须从位于西荻洼的家中,开车去公司上班。

而且,我有一个嗜好,在上下班途中打赌,稍带些迷信色彩。我自己把这称之为“信号占卜”,具体就是,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自己会遇见多少红灯,以此占卜自己第二天的运势。

为什么是在回家路上,因为去上班的时候,总是早上交通高峰期,接连堵车,根本谈不上信号时机。可是,回家大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深夜,路上车少,可以很顺畅地通行。在这个时候,没有比遇见红灯,更加无聊的事了。即使因红灯停下来,眼前也没有行人和车辆通过。

如果仅仅是那样还算好,前方好不容易变绿的信号灯,在你行进的过程中,又变红了。如果那种厄运,连续出现几次的话,真是令人焦躁不安,而且,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我的工作,必然会很不顺利。由此,不知不觉中,我产生了根据信号变化,占卜第二天运势的癖好。

为了占卜出好的运势,深夜,我会选择信号灯尽可能少的小巷。如果信号灯尽可能少的话,我就可以调节车速,尽量不遇上红灯。

我家房前有一条小巷,我经常从那儿走。那是一条砂浆修建的老路,穿过中央线的高架桥,在公寓之间穿行的、非常棒的一条近道。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驾驶着汽车,来到了这条空无一人的、快接近中央线高架的老路上。

就在那时,我大吃一惊,来了个急刹车。

虽然开了很长时间车,可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小巷从高架的混凝土柱子间穿过,在距离地面一米左右,一条细小的绳缆横

跨路面,简直无法通行。因为天黑,我差点没注意就冲了过去。

我想大概是前面在施工,禁止通行吧。可好像也不是那样,似乎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原打算就那样冲过去,可隐约感觉不安,于是把变速杆挂在了倒挡,从小巷返回到了宽阔的大道,我心想:君子不近险地。

倒车时,我不仅身心俱疲,还感觉极度厌烦。如果从“信号占卜”来说,这不是两次、三次撞上红灯,而是因绳缆无法通行。也许是比“凶”还厉害的“大凶”吧。

果然,第二天早晨,我睡过了头,上班迟到很久,让客户等了半天,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而且,上楼时失足踩踏了楼梯,把脚踝给崴了。我真是易于进行自我暗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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