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克瑞斯来看马丁了,克瑞斯是“真正的贱民”之一。马丁听着他叙述起一个辉煌计划的细节,放下心来。那计划相当想入非非,他怀着小说家的兴趣而不是投资人的兴趣听他讲述。解释到中途,克瑞斯还分出了点时间告诉马丁,他在他那《太阳的耻辱》里简直是块木头。

“可我并不是到这儿来侃哲学的,”克瑞斯说下去,“我想知道你是否肯在这桩买卖上投上一千元资本。”

“不,我无论如何也还没有木头到那种程度,”马丁回答,“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打算。你曾经给了我平生最精彩的一夜,给了我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现在我有钱了,而钱对于我又毫无意义。我认为你那桩买卖并无价值,但我愿意给你一千元,回报你给我的那个无价之宝的一夜。你需要的是钱,而我的钱又多得花不完;你既然需要钱,又来要钱,就用不着耍什么花枪来骗我了,你拿去吧。”

克瑞斯没有表现丝毫惊讶,折好支票,放进了口袋。

“照这个价钱我倒想订个合同,为你提供许多那样的夜晚,”他说。

“太晚了,”马丁摇摇头,“对于我来说那是唯一的一夜。那天晚上我简直就是在天堂里。我知道那对于你们是家常便饭,可对我却大不相同。我以后再也不会生活在那样的高度了,我跟哲学分手了;关于哲学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了。”

“这可是我平生凭哲学谦到的第一笔钱,”克瑞斯走到门口,站住了,说,“可是市场又垮掉了。”

有一天莫尔斯太太在街上开车路过马丁身边,向他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马丁也脱帽,微笑作答。此事对他毫无影响,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他一定会生气,好奇,而且会揣测她的心理状态;可现在事情一过他便不再想,转瞬便忘,就像路过中央银行大楼或是市政厅便立即忘记一样。可不好理解的是:他的思维仍然活跃,总绕着一个圆圈转来转去;圆圈的中心是“作品早已完成”;那念头像一大堆永不死亡的蛆虫咬啮着他的脑子,早上把他咬醒,晚上咬啮他的梦。周围生活里每一件进入他感官的事物都立即和“作品早已完成”联系了起来。他沿着冷酷无情的逻辑推论下去,结论是他自己已无足轻重,什么也不是。流氓马·伊甸和水手马·伊甸是真实的,那就是他。可那著名的作家马丁·伊甸却是从群氓心理产生的一团迷雾,是由群氓心理硬塞进流氓和水手马·伊甸的臭皮囊里去的。那骗不了他,他并不是群纸献牲膜拜的那个太阳神话。他有自知之明。

他测览杂志上有关自己的文章,细读上面发表的关于他的描写,始终觉得无法把那些描绘跟自己对上号。他确实是那个曾经生活过、欢乐过、恋爱过的人;那个随遇而安。宽容生活里的弱点的人;他确实在水手舱当过水手,曾在异国他乡漂泊,曾在打架的日子里带领过自己一帮人;他最初见到免费图书馆书架上那千千万万的藏书时确实曾目瞪口呆;以后又在书城之中钻研出了门道,掌握了书本;他确实曾经点着灯熬夜读书,带着铁刺睡觉,也写过好几本书。但有一桩本领他却没有:他没有所有的群氓都想填塞的那么个硕大无朋的胃。

不过,杂志上有些东西也令他觉得好玩。所有的杂志都在争夺他。《华伦月刊》向他的订户宣传它总在发现新作家;别的且不说,马丁·伊甸就是他们向读者大众推荐的。《白鼠》杂志宣称马丁·伊甸是他们发现的;发表同样消息的还有《北方评论》和《麦金托什杂志》,可他们却叫《环球》打哑了,《环球》胜利地提出了埋藏在他们的文献中那份被窜改得面目全非的《海上抒情诗》;逃掉了债务又转世还魂的《青年与时代》提出了马丁一篇更早的作品,那东西除了农民的孩子之外再也没有人读。《跨越大陆》发表了一篇振振有辞的庄严声明,说他们是如何物色到马丁·伊甸的,《大黄蜂》却展示了他们出版的《仙女与珍珠》,进行了激烈的反驳。在这一片吵嚷声中欣格垂、达思利公司那温和的声明被淹没了,何况欣格垂出版社没有杂志,无法发表更为响亮的声明。

报纸计算着马丁的版税收入。某几家杂志给他的豪华稿酬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于是奥克兰的牧师们便来对他作友谊拜访;职业性的求助信也充斥了他的信箱。而比这一切更糟的则是女人。他的照片广泛发表,于是有了专门的作家拿他那晒黑了的结实的面庞、上面的伤疤、健壮的肩头、沉静清澈的眼光、苦行僧式的凹陷的面颊大做文章。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野性,不禁微笑了。他在自己交往的妇女中不时发现有人打量他,品评他,垂青于他。他暗暗好笑,想起了布里森登的警告,笑得更有趣了。女人是无法毁掉他的,这可以肯定,他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

有一回他送丽齐去夜校。丽齐看见一位穿着华丽的长袍的资产阶级美女膘了他一眼。那一眼瞟得长了一点,深沉了一点,其意思丽齐最是明白。她愤怒了,身子僵直了,马丁看了出来,也注意到了那意思,便告诉她这种事他早已见惯不惊,并不放在心主。

“你应当注意的,”她回答时满眼怒火,“问题就在,你已经有了毛病。”

“我一辈子也没有更健康过,我的体重比过去增加了五磅呢。”

“不是你身体有病,而是你脑子有病,是你那思想的机器出了毛病。连我这样的小角色也看出来了。”

他走在她身旁想着。

“只要能治好你这病,我什么都不在乎,”她冲动地叫喊起来,“像你这样的人,女人像那样看你,你就得小心。太不自然,你如果是个打打扮扮的男人那倒没什么,可你天生不是那种人。上帝保佑,要是出了一个能叫你喜欢的人,我倒是心甘情愿,而且高兴的。”

他把丽齐留在夜校,一个人回到了大都会旅馆。

一进屋他就倒在一张莫里斯安乐椅里,茫然地望着前面。他没有打盹,也没有想问题,心里一片空白,只偶然有一些回忆镜头带着形象、色彩和闪光从他眼帘下掠过。他感到了那些镜头,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它们并不比梦境更清晰,可他又没有睡着。有一次他醒了过来,看了看表:才八点。他无事可做。要睡觉又嫌太早。他心里又成了空白,眼帘下又有影像形成和消失。那些影像都模糊不清,永远如阳光穿透的层层树叶和灌木丛的乱技。

敲门声惊醒了他。他没有睡着,那声音令他想起了电报、信件或是洗衣房的仆役送来的洗好的衣物。他在想着乔,猜想着他在什么地方,同时嘴里说:“请进。”

他还在想着乔,没有向门口转过身去。他听见门轻轻关上,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忘记了曾经有过敲门声,仍茫然地望着前面,却听见了女人的哭泣。他对哭声转过身子,注意到那哭声抽搐、压抑。难以控制。不由自主、带着呜咽。他立即站了起来。

“露丝!”他说,又惊讶又惶惑。

露丝脸色苍白,紧张。她站在门口,怕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抚住腰。她向他可怜巴巴地伸出了双手,走了过来。他抓住她的手,领她来到了莫里斯安乐椅前,让她坐下。他注意到她的双手冰凉。他拉过来另一把椅子,坐在它巨大的扶手上。他心里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在他的心里他跟露丝的关系早已结束,打上了封蜡。他内心的感觉是:那像是雪莉温泉旅馆突然给大都会旅馆送来了一个礼拜脏衣服要他赶快洗出来一样。他好几次要想说话,却迟疑不决。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露丝细声说,带着楚楚动人的微笑。

“你说什么?”他问道。

他为自己说话时的声音吃惊。

她又说了一遍。

“啊,”他说,然后便再无话可说。

“我看见你进旅馆来的,然后我又等了一会儿。”

“啊,”他说。

他一辈子也不曾那么结巴过。他脑子里确实一句话也没有,他感到尴尬,狼狈,可仍然想不出话来。这次的闯入如果发生在雪莉温泉旅馆也说不定会好些,他还可以卷起袖子上班去。

“然后你才进来,”他终于说。

她点了点头,略带了些顽皮,然后解开了她脖子上的围巾。

“你在街那边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时我就看见你了。”

“啊,是的,”他简短地说,“我送她上夜校去。”

“那么,你见了我高兴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高兴,高兴,”他急忙说,“可你到这儿来不是有点冒失么?”

“我是溜进来的,没有人知道。我想见你。我是来向你承认我过去的愚蠢的。我是因为再也受不了和你分手才来的。是我的心强迫我来的。因为——因为我自己想来。”

她从椅边站起,向他走来,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她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便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不希望伤害别人,他明白若是拒绝了她的自荐,便会给予她一个女人所能受到的最残酷的伤害,便大量地、轻松地伸出胳臂,把她紧紧搂住。但那拥抱没有暖意,那接触没有温情。她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抱住了她,如此而已。她往他的怀里钻了钻,然后换了一个姿势,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然而她手下的肉体没有火焰,马丁只觉得尴尬,吃力。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他问道,“冷么?要我点燃壁炉么?”

他动了一下,想脱开身子,可她却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并猛烈地颤抖着。

“只不过有点紧张,”她牙齿答答地响,说,“我一会儿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好了,我已经好些了。”

她的颤抖慢慢停止,他继续拥抱着她。此刻他已不再惶惑,也已明白了她的来意。

“我妈妈要我嫁给查理·哈扑古德,”她宣称。

“查理·哈扑古德,那个一说话就满口陈词滥调的家伙么?”马丁抱怨道,接着又说,“那么现在,我看,是你妈妈要你嫁给我了?”他这话不是提出问题,而是当作肯定的事实。他那一行行的版税数字开始在他眼前飞舞。

“她是不会反对的,这一点我知道,”露丝说。

“他觉得我般配么?”

露丝点点头。

“可我现在并不比她解除我们俩婚约的时候更般配,”他沉思着说,“我丝毫也没有改变,我还是当初那个马丁·伊甸,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我都更不般配了。我现在又抽烟了。你没有闻到我的烟味么?”

她伸出手指压到他的嘴上,作为回答,动作优美,像撒娇,只等着他来吻她。那在以前是必然的结果。但是马丁的嘴唇并未作出怜爱的响应。等她的手指头移开之后,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没有变。我没有找工作,而且不打算去找工作。我依旧相信赫伯特·斯宾塞是个了不起的高贵的人;而布朗特法官是个十足的蠢驴。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还跟他一起吃过晚饭,因此我应该明白。”

“但是你没有接受爸爸的邀请,”她责备他。

“那么你是知道的了?是谁打发他来邀请的?你妈妈么?”

她保持沉默。

“那么,确实是你妈妈叫他出面来邀请的喽。找原来就这样想。那么,我现在估计,你也是她打发到这儿来的喽。”

“我到这儿来是谁也不知道的,”她抗议道,“你以为我妈妈会同意我这样做么?”

“可她会同意你嫁给我,这可以肯定。”

她尖声叫了起来:“啊;马丁,别那么残酷。你还一次都没有亲吻我呢。你简直死板得像块石头。你得想想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她打了一个寒噤,四面望望,尽管有一半的神色还是期待,“你想想看,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为你死!为你死!”丽齐的话在马丁的耳边震响。

“可你以前为什么不敢冒风险呢?”他不客气地问道,“因为那时我没有工作么?因为我在挨饿么?那时我也是个男人,也是个艺术家,跟现在的马丁·伊甸完全一样。这个问题我研究了多少日子了——倒并不专对你一个人,而是对所有的人。你看,我并没有变,尽管我表面价值的突然变化强迫我经常确认这一点。我的骨架上挂的还是这些肉,我长的还是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趾头。我还是我;我的力气没有新的变化,道德也没有新的发展;我的脑子还是当初那副脑子;在文学上或是在哲学上我一条新的概括也没有作出。我这个人的价值还跟没人要时一个样。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为什么现在又要我了。他们肯定不是因为我自己而要我的,因为我还是他们原来不想要的那个人。那么他们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要我了,因为某种我以外的东西了,因为某种并不是我的东西了!你要听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吗?那是因为我得到了承认。可那承认存在别人心里,并不是我。还有就是因为我已经挣到的钱,和还要挣到的钱。可那钱也不是我。那东西存在银行里,存在甲乙丙丁人人的口袋里。你现在又要我了,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呢,是不是也因为我得到的承认和金钱呢?”

“你叫我心都碎了,”她抽泣起来,“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来,是因为我爱你。”

“我怕是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爱我的话,为什么你现在爱我会比那时深了许多呢?那时你对我的爱是很软弱的,你否定了我。”

“忘掉吧,原谅吧,”她激动地叫道,“我一直爱着你,记住这一点,而我现在又到了这儿,在你的怀抱里。”

“我怕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得要仔细看看秤盘,得要称一称你的爱情,看看它究竟是什么货品呢。”

她从他怀里抽出身子,坐直了,探索地打量了他许久。她欲言又止,终于改变了主意。

“你看,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马丁说了下去,“那时我还是现在的我,那时除了我本阶级的人之外似乎谁都瞧不起我。那时我所有的书都已经写成,可读过那些手稿的人似乎谁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们反倒因此更瞧不起我了。我写了那些东西好像至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每个人都劝我:‘找个活儿干吧。’”

她做出个要表示异议的反应。

“好了,好了,”他说,“只是你有点不同,你叫我找的是‘职位’。那个不好听的词‘活儿’和我写的大多数作品一样,令你不愉快。那词粗野。可我向你保证,所有我认识的人把那个词推荐给我时,它也并不好听一点,那是像叫一个不道德的角色把行为放规矩一样的。还是回到本题吧。我写作的东西的出版和我所得到的名声使你的爱情的本质发生了变化。你不愿意嫁给写完了他的全部作品的马丁·伊甸,你对他的爱不够坚强,没有能使你嫁给他。可现在你的爱情却坚强起来了。我无法逃避一个结论:你那爱情的力量产生于出版和声望。对于你我不提版税,虽然我可以肯定它在你父母的转变里起着作用。当然,这一切是不会叫我高兴的。然而最糟糕的是,它使我怀疑起爱情,神圣的爱情了。难道爱情就那么庙俗,非得靠出版和声望来饲养不可么?可它好像正是这样。我曾经坐着想呀想吁,想得头昏脑涨。”

“我亲爱的可怜的头脑呀。”露丝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头在他的头发里抚慰地搓揉着,“那你就别头昏脑涨了吧。现在让我们来重新开始。我一向是爱你的。我知道我曾服从过我母亲的意志,那是一种软弱,是不应该的。可是我曾多次听见你以悲天悯人的胸怀谈起人性的脆弱和易于堕落。把你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也推广到我身上吧。我做了错事,希望你原谅。”

“啊,我是会原谅的,”他不耐烦地说,“没有可原谅的东西时原谅是容易的。你做的事其实不需要原谅。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思想行动,超过了这个他就无法行动。同样,我也无法因为不去找工作而请求你原谅。”

“我是出于好意,”她解释道,“这你知道,我既然爱你就不会不存好意。”

“不错,可是你那一番好意却可能毁了我。

“的确,的确,”她正要抗议却被他阴住了,“你是可能毁了我的写作和事业的。现实主义支配着我的天性,而资产阶级精神却仇恨现实主义。资产阶级是怯懦的,他门害怕生活,而你的全部努力就是让我害怕生活。你可能让我公式化,你可能把我塞进一个五尺长两尺宽的生活鸽子笼里,在那里生活的一切价值都是缥缈的,虚假的,庸俗的。”他感到她打算抗议。“庸俗性——从心眼里冒出来的庸俗性,我得承认——是资产阶级的风雅和文化的基础。正如我所说,你打算让我公式化,把我变成你们阶级的成员,怀着你们阶级的理想,承认你们阶级的价值观念和你们的阶级成见。”他忧伤地摇摇头,“而你到了现在也还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的话听在你耳里并不是我打算表达的意思。我说的话对于你简直是奇谈怪论,可对于我那却是要命的现实。你至多只感到有点糊涂,有点滑稽,这个从深渊的泥淖里爬出来的小伙子居然敢对你们的阶级作出评价,说它庸俗。”

她疲倦地把头靠在他身上,因为一阵阵紧张,身子战栗着。他等她说话,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你想让我们言归于好,想和我结婚,你需要我,可是,你听着——如果我的书没有引起注意,我现在还会依然故我,而你仍然会离我远远的。全都是因为那些他妈的书——”

“别骂粗话,”她插嘴说。

她的指责叫他大吃了一惊,他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好,”他说,“在关键时刻,在你似乎要拿一辈子的幸福孤注一掷的时候,你又按老规矩害怕起生活来了——害怕生活,也害怕一句无伤大雅的粗话。”

他的话刺痛了她,让她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幼稚。不过她也觉得马丁夸大得过火了一些,心里感到愤慨。两人默不作声,呆坐了许久。她心急火燎地考虑着,他却思量着自己已经消逝的爱情。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没有真正爱过她。他所爱的是一个理想化了的露丝,一个自己所创造的虚无缥缈的露丝,是他的爱情诗篇里的光华灿烂的精灵。这个现实的露丝,这个资产阶级的露丝,这个有着种种资产阶级的弱点。满脑子塞着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成见的露丝他从来就不曾爱过。

她突然开始说话了。

“我知道你的话大多是事实。我害怕过生活,我对你的爱有过错误,可我已经学会了更正确地恋爱。我爱现在的你,过去的你,爱你所走过的道路。我因为你所提出的我俩困阶级不同而产生的差异而爱你,因为你的信仰而爱你,虽然我不理解你的信仰,但我相信我可能理解。我要花功夫去理解它,甚至包括你的抽烟和粗话——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我也要爱你。我还可以学习。在刚才这十分钟里我就学到了许多东西。我能到这儿来就说明我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啊,马丁!——”

她抽泣着向他靠了过去。

他拥抱她的手臂第一次表现了温柔和同情,她快活地动了动,脸上闪出了光彩,表明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太晚了,”他说。他想起了丽齐那句话。“我是个有病的人——啊,不是身体有病,而是灵魂有病,是头脑有病。我好像失去了我的一切价值,什么都满不在乎了。你要是几个月以前这样做,情况会不相同,可是现在太迟了。”

“还不太迟,”她叫了起来,“我来告诉你。我会向你证明我的爱情成长了。爱情比我的阶级和我所爱的一切都更重要。我要抛弃资产阶级最喜爱的一切。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离开我的父母,让我的名字成为朋友间的笑柄。我现在就要搬到你这儿来住,只要你愿意,可以和我随意相爱。我要以和你一起生活为骄傲,感到快乐。如果我以前曾经背叛过爱情的话,那么我现在为了爱情就要背叛过去使我背叛的一切。”

她眼里闪着光芒,站在他面前。

“我在等着你呢,马丁,”她低声说道,“等着你接受我的爱,你看看我。”

他望着她想道,真是精彩。她就这样弥补了她所缺少的一切了,终于站了起来,真诚的女人,超越了资产阶级的传统。了不起,精彩,挺而走险。但是,他是怎么了?他并不曾因为她的行为而狂欢,而激动。那了不起的感觉,那精彩的感觉只是理智上的。在他应当燃烧时他却冷冷地估量着她。他的心没有被打动,他意识不到任何对她的欲望。他又想起了而齐那句话。

“我病了,病得很厉害,”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道,“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病得这么厉害。我身上少了点东西,我从来没有害怕过生活,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叫生活填得太饱。我被填得太多,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如果肚子还有缝隙,我现在是会需要你的。你看我病得多厉害。”

他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然后像一个哭泣的儿童望着阳光透过泪膜遮蔽的眼球忘记了悲伤一样忘掉了他的病,忘掉了露丝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以他的眼帘为背景的蓬勃生长的丛丛草木被炽热的阳光穿透了,他望着。绿色的叶丛并不恬静,阳光又太耀眼刺目,望着它使他觉得难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望着。

门把手的声音惊醒了他,露丝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怎么出去呢?”她眼泪汪汪地问道,“我害怕。”

“啊,对不起,”他跳了起来,叫道,“我出神了,你知道。我忘了你在这儿。”他摸摸自己的脑袋。“你看,我刚才不大正常。我送你回家去吧。我们可以从仆役的门出去,没有人会看见的。把那窗帘拉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紧挨着他的手臂走过灯光暗淡的市道,走下狭窄的楼梯。

“我现在安全了,”两人来到人行道上,她说,同时从他手臂了抽出了手。

“不,不,我送你回家,”他回答。

“谢谢,不用了,”她拒绝,“没有必要。”

她第二次要抽掉手,他一时感到了好奇:现在她已无危险可言,为什么反而害怕了?她为了摆脱他几乎手忙脚乱了。他想不出理由,只以为她是紧张。他没有放掉她打算缩回的手,只带了她继续往前走。走过半段街区,看见一个穿长外套的人闪进了一家门口。他经过时瞥了一眼,尽管那人领子掀得很高,他却深信自己看见的是露丝的弟弟诺尔曼。

露丝和马丁走路时没大说话。她是惊呆了,他则冷漠。有一回他说他要走,要回南海去;有一回她要求他原谅她来看了他,然后两人便再没有话。到了门口,分手也是礼貌性的。两人握了握手,互道晚安,他又脱帽致意。门关上了,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走上回旅馆的路。他回到刚才诺尔曼躲进去的屋门口时,停住步子,带着特别的心清查看了一下。

“她撒谎了,”他大声说道,“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很大的危险,其实她一直知道她弟弟就在外面等着送她回家。”他不禁笑出声来。“啊!这些资产阶级!我倒霉的时候连跟他姐姐在一起也不配,怕叫人看见。我有了银行存款他却亲自把姐姐给我送上门来。”

他转身正要离开,一个跟他走同一方向的流浪汉从身后走来向他乞讨。

“我说,先生,给我一个两毛五的角子住店好么?”他说。

那声音叫马丁转过身子,却随即跟乔握起手来。

“还记得我们在温泉告别的时候么?”那人说,“那时我就说我们会见面的。这一点我从骨头里都感觉得到。现在我们可不就在这儿遇见了么?”

“你看去挺不错嘛,”马丁带着欣赏的口气说,“你长胖了。”

“当然长胖了,”乔满脸欢喜,“我是直到开始了流浪才懂得生活的。我体重增加了三十磅。可在那些日子却瘦得皮包骨头。我倒的确适合于流浪。”

“可你仍然在找钱住店,”马丁刺他一句,“而今天晚上又很冷。”

“哈!找钱住店么?”乔一只手插进屁股口袋,抓出一大把角子,“这可比做苦工强多了。”他得意扬扬地说,“你看起来挺阔的,所以我就敲你一家伙。”

马丁哈哈大笑,认了输。

“这一把钱倒够你大醉几回的,”他话外有话。

乔把钱塞进了口袋。

“我从不大醉,”他宣布,“从不喝醉,虽然我要醉也没有谁会挡我。我和你分手之后只醉过一回,那是意外,空肚子喝了酒。我干活像吉生的时候酒醉得也像畜生,我生活像人的时候喝酒也就像人了——高兴时偶尔来上两杯,绝不多喝。”

马丁约好明天跟乔见面,就回到旅馆。他在办公室看了看船舶消息。五天后马里泊萨号就去塔希提岛。

“明天在电话上给我订个豪华舱位,”他告诉服务员,“不要甲板上的,要下面的,迎风一面——在舷,记住,左航。你最好是记下来。”

一回到房里他就钻进被窝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那晚发生的事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心已经死灭,留不下什么印象。他遇见乔时的温暖情绪也非常短暂,他随即因那往日的洗衣工的出现而厌烦,为不得不说话而难受。五天以后他就要到他心爱的南海去了,可那对他也没有了意思。他闭上眼,一睡八个小时,睡得正常,舒坦,没有烦躁,没有翻身,也没有梦。睡眠于他就是忘却。他每天都为醒来感到遗憾。生命使他烦恼了,厌倦了,时光叫他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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