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美丽的秋日,小阳春天气又来了。去年此时他俩表白了彼此的爱情,马丁向露丝朗诵了他的媛清组诗人这一天午后,两人又像以前那样骑车来到了他们喜爱的群山中的丘陵。她不时地以欢快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朗诵。现在他把最后一负手稿和别的手稿也到了一起,等待着听她的意见。

她迟迟没有说话。然后便吞吞吐吐地汗始了,犹豫着,想用恰当的语言表达难堪的意思。

“我觉得这些诗都很美,美极了,”她说,“但是你卖不掉,是不是?你懂得我的意思的。”她说,几乎是在请求。“你的写作并不现实,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是市场吧——使你无法靠写作过日子。我求你,亲爱的,你为我写了这些诗,我感到得意,也感到骄傲和如此等等。要不然我就不是真正的女人了。可是诗歌并不能让我们结婚。你明白么,马丁?不要以为我贪财。我打心里感到沉重,我是为了爱情和我俩的未来。我们知道彼此相爱已经一年了,可我们结婚的日子依旧遥远。我像这样谈着结婚,不要以为我不顾廉耻,因为实际上我是拿我的心和我的一切在下赌注。你既然那么醉心于写作,为什么不到一家报纸去工作呢?为什么不去当个记者?——做一段时间至少是可以的吧?”

“那会破坏了我的风格的,”他闷闷不乐地低声回答,“你不知道我为风格下了多少功夫。”

“可那些小故事,”她辩解说,“你吧它们称作下锅之作的,你倒写了不少。它们又是否破坏了你的风格呢?”

“不,情况不同。小故事是在一天漫长的考究风格的工作完毕,我已经筋疲力尽时才去琢磨写出的。而记者工作却要从早到晚卖文为生,写稿成了生活里唯一的也是至高无上的工作。而且生活像旋风一样,只有那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肯定不会考虑风格,有的只是记者风格,而记者风格绝对不是文学。我正处在风格逐渐结晶形成的时期,却去做记者,简直是文学上的自杀。现在的情况是,每一个小故事,小故事里的每一个词语都伤害着我,伤害着我的自尊和我对美的尊重。告诉你,写小故事叫我恶心,我在犯罪。小故事没了市场,我内心深处反倒高兴,尽管我的礼服又进了当铺。可是我在写《爱情组诗》的时候是多么美妙快活呀!那是最高贵的创造的欢乐!是对一切一切的报偿。”

马丁不知道,其实露丝对他的“创造的欢乐”并无体会。这个词她用过——他就是从她的嘴唇上第一次听见的。露丝在大学攻读学士学位时读到过,也研究过,可是她并无创造性,不会创作,她一身的文化气息不过是从人云亦云中得来的。

“编辑修改你的《海上抒情诗》难道也错了?”她问,“请记住,没有审查合格证明,编辑是不能上岗的。”

“那正跟现存秩序所坚持的说法合拍,”他回答,自己对编辑之流的怒火左右了他。“现存的不但是正确的,而且是最好的。任何事物的存在本身都足以证明它适于存在——请注意,一般人往往下意识地认为,它不但适于在现有条件下存在,也适于在一切条件下存在。当然,他们之所以相信这种废话是因为愚昧,这种想法大体跟魏宁格①所描写的模糊心灵活动不相上下。这些人自以为有思想。而对少数真正进行思考的人下着判断的偏偏就是这类没有思想的家伙。”——

①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思想家。他描写的这种模糊的感觉状态是人类和动物所共有的。

他住了口,意识到自己的话已在露丝的理解力之外。

“我相信我不知道这位魏宁格是什么人,”她反驳说,“而你讲起话来又概括得可怕,叫我跟不上。我谈的是编辑资格的问题——”

“我要告诉你,”他插嘴说,“编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主要条件都不合格。他们作为作家都是失败的。不要以为他们愿意放弃写作的欢乐去干那些沉重的伏案工作,或者去做发行或者业务经理的奴隶。他们写作过,但是失败了,于是出现了该死的怪圈:文学的失意者成了看门狗,把守着每一道通向文学成就的大门。编辑、副编辑、编辑助理,为杂志和出版家审查稿件的大部分或几乎全部的人都是想写作而又失败了的人。而决定作品应当或不应当出版的偏偏是他们,偏偏是这些阳光之下芙美众生里最不合格的人——坐在那儿评判着独创性和天才的是他们,是这些已经证明缺少创造性和圣火的人。然后还有评论家,也都是些失败者。别以为他们没有做过梦,没有打算写诗或小说。他们做过的,但是失败了。嗨,平庸的批评比鱼肝油还恶心。不过我对书评家和所谓的评论家的意见是知道的。伟大的评论家是有的,但是像彗星一样稀罕。我若是写作失败了,我可以证明自己从事编辑事业的能力。那里毕竟还有奶油面包,还有果酱。”

露丝机灵,听出了他话里的矛盾,反对起来就更振振有辞了。

“可是马丁,既然那样,既然所有的门都像你所下的结论那样关闭了,伟大的作家又是怎么取得成功的呢?”

“他们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回答,“他们的作品太灿烂,太炽烈,反对的人都叫它们烧成了灰烬。他们是通过奇迹的路成功的,是以一比一手的赌注赌赢了的。他们成功是因为他们是卡莱尔笔下那种遍体鳞伤却不肯低头的巨人。那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可你要是失败了呢?你还得想到我呀,马丁。”

“我要是失败了?”他盯着她望了一会儿,仿佛她那想法不可思议。然后眼里闪出了聪明的光。“我要是失败,我就去做编辑,让你做编辑的老婆。”

她见他在调皮,眉头便皱了起来——那样子又美丽又可爱,他不禁楼过她就亲吻,吻得她不再皱眉头。

“好了,够了,”她求他,他的阳刚之气迷醉了她,她靠了意志力才挣扎了出来。“我已经跟爸爸妈妈说了。我以前从没坚持自己的意见巨对过他们,这次我可要求他们接受我的意见,我很不孝顺。你知道他们不同意你,但是我一再向他们保证说我永远爱你,爸爸终于同意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他的事务所开始。他还主动提出,你一上班他就给你足够的薪水,让我们俩不仅能够结婚,而且能在什么地方有一套住房。我觉得他够体贴的了——你觉得呢?”

马丁心里一阵钝痛,感到失望。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想取烟草和纸——可他再也不带那东西了。他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露丝说了下去:

“不过,坦率地说,我不愿意伤害你——我告诉你这话,是想让你知道爸爸对你的印象——他不喜欢你过激的观点,而且认为你懒。当然,我知道你不懒,相反倒是很刻苦。”

马丁心里却明白,自己有多么刻苦就连她也不知道。

“好了,那么,”他说,“对于我的观点呢?你以为我过激,是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回答。

“我认为你的观点叫人不安,”她回答。

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灰色的生活阻挡了他,使他忘却了她在试图要求他去工作,而她呢,既已说明了想法,冒了险,也愿意等下一次再要求回答。

她不用等多久。马丁自己也向她提出了问题,想衡量一下她对他的信心。还没满一周双方都得到了回答。马丁向她朗诵了他的《太阳的耻辱》,于是形势急转直下。

“你为什么不肯去做记者?”听完朗诵,她问道,“你这么喜欢写作,我相信你会成功的。你可以在新闻事业上出人头地,享有盛名的。有许多了不起的特约通讯员,薪水很高,全世界就是他们的天地。他们被派到世界各地去,比如斯坦利①,他就被派到非洲的腹地,派去采访教皇,派到无人知道的西藏。”——

①斯坦利,大约是亨利·斯坦利爵士(1841-1907),英国著名的记者和探险家,以在非洲探险著名。

“那么你是不喜欢我的论文么?”他问,“你相信我写新闻还可以,搞文学却不行么?”

“不,不,我喜欢你的文学作品,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我担心有的读者跟不上。至少我跟不上。听起来挺美,可是我不懂得。你的科学词汇我弄不清楚。你是个极端分子,你知道,亲爱的。你明白的东西我们别的人可不明白。”

“我估计叫你不明白的是那些哲学术语,”他能说的就是这句话。

他刚朗读了他所写成的最成熟的思想,情绪火热,听了她的断语不禁目瞪口呆。

“不管写得多么糟糕,”他坚持,“你从中看到了什么东西么?——我指的是思想?”

她摇摇头。

“没有,它和我读过的东西都非常不同。我读过梅特林克,懂得他——”

“他的神秘主义,你懂得?”马丁爆发了出来。

“懂,但是你的话我不懂,看来你是攻击他的。当然,要是强调独创性的话——”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自己却没有说什么。他突然意识到她正在说话,已经说了一会儿。

“说到底你是在玩写作,”她在说,“你确实玩得太久了。已经到了严肃地面对生活——面对我们的生活的时候了,马丁。到目前为止,你只是一个人在生活。”

“你是要想我去工作么?”他问。

“是的,爸爸已经提出——”

“那些我都明白,”他叫了起来,“可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是否失去了信心?”

她默默地捏住他的手,眼神迷茫。

“失去了对你写作的信心,亲爱的。”她低声说。

“你读过我许多东西,”他粗野地说下去,“你有什么看法?完全没有希望么?和别人的东西比怎么样?”

“可是别人的作品卖掉了,你的——没有。”

“那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我不能从事文学么?”

‘那我就回答你吧。”她鼓起了勇气回答;“我认为你不是搞写作的料。请原谅我,亲爱的。是你逼我说的;而你知道我比你更懂得文学。”

“是的,你是个文学学土,”他沉吟着说,“你应该懂得。”

“但是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两人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心里有些什么,没有别人比我更了解。我知道我会成功的。我不愿意受到压抑。我想要用诗歌、小说。散文的形式表现的东西燃烧着我。不过我不要求你对它有信心。我并不要求你对我有信心,对我的写作有信心。我要求你的只是爱我,对于爱情有信心。

“一年以前我要求了两年,还有一年没有到期。而我以我的荣誉和灵魂发誓,相信这一年没有过完我就会成功的。你记得很久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我学写作还有个学徒阶段。是的,我的学徒阶段已经过去。我已经把它塞满了,压缩了。你在前面等着我,我从来没有偷过懒。你知道么,我已经忘记平平静静地入睡是怎么回事了。睡得心满意足,然后高高兴兴地自然醒来对我已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总是叫闹钟闹醒,早睡也好,晚睡也好,闹钟总上好的。这个动作,关灯,是我的最后的有意识的动作。

“我感到疲倦了便把费力的书换成轻松点的。我打瞌睡,便用指关节敲我的脑袋,把睡意赶走。我曾读到一个害怕睡觉的人。故事是吉卜林写的。那人为防止打瞌睡,弄了一根铁刺,人一迷糊他的光身子就扎到铁刺上。我就弄了这么个东西。我看准了时间,决定不到一点、两点、三点那刺决不撤掉。它就像这样在预定时间以前总扎醒我。好多个月以来那铁刺都是陪着我睡觉的。我不要命了,五小时半的睡眠已是奢侈品。我现在只睡四小时。我渴望睡眠。有时候我因为缺少睡眠把头脑弄得很清醒,有时能带来休息和睡眠的死亡对我成了严重的诱惑,那时朗赛罗的诗总京回在我的脑际:

“‘大海是那样平静幽邃,

怀里的一切都沉沉安睡;

向前一步便一了百了,

一跳,一串泡,万事全消。’

“当然,这是瞎说,是因为太紧张,精神负担过重才这样说的。问题还在: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为了你,为了缩短学徒期,强迫成功早日来到。现在我的学徒期已经满了,我知道我的学识,我发誓我一个月之内学到的东西要比普通的大学生一年还多。这我明白,我告诉你。但是如果不是迫切地需要你的理解,我是不会说的。这不是夸耀。我用书本来检验成绩。今天你的几个弟兄跟我和我在他们睡大觉时在书本中所取得的知识一比,简直就是无知的野蛮人。很久以前我想成名,可现在已没有那意思了。我想要的只有你。我渴望你,比吃饭穿衣和受到承认更渴望。我做梦也想把我的头枕在你的胸口睡一辈子。而这个梦再过一年左右就可以实现了。”

他的强力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她。在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碰撞最严重的时候,也正是她最强烈地感到他的吸引力的时候。他那一向向她流泻的力量在他那激动的声音和炯炯的目光里开出了花朵,在澎湃于他体内的生命和智慧的活力里开出了花朵。在那时,也只在那时,她意识到了她的信心出现了一道裂缝——通过那裂缝她瞥见了那真正的马丁·伊甸,灿烂的,不可战胜的马丁·伊甸。有如驯兽师有时也会犹豫一样,她一时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驯服这个精灵般的野蛮人。

“还有一件事,”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你爱我,可你为什么爱我?吸引你的爱情的正是在我心里强迫我写作的东西。你爱我,正因为我跟你所认识的人,可能爱的人,有所不同。我不是坐办公桌和会计室的料,不是凭嘴劲谈生意,上法庭玩条文的料。叫我于这种事,把我变成别的人,做他们的工作,呼吸他们的空气,发挥他们的论点,你就毁灭了我和他们的差异,也毁灭了我,毁灭了你所爱的东西。我对写作的渴望对我是最举足轻重的东西。我如果是块顽石,我就不会想写作,你也就不会要我做丈夫了。”

“但是你忘了,”她插嘴道,她心灵的敏捷的外层瞥见了一个类似的东西。“过去有过古怪的发明家,为了追求永动机这种奇特玩意让全家人忍饥挨饿。他们的妻子们无疑是爱他们的,为了他们和他们一起受苦,可并不是因为对永动机的迷醉而是不计较他们那迷醉。”

“说得对,”回答是,“可是也有并不奇特的发明家,他们在追求现实的发明时也挨饿。而有时他们却成功了,这是有记录的,我并没有想入非非——”

“可你说过,‘要做做不到的事’。”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那是打比喻。我追求的是前人成功了的事——写作,靠写作为生。”

她保持沉默,这又逼得他说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我的目标是跟永动机一样的怪物么?”他问。

她捏了捏他的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是怜爱的母亲在捏受伤的孩子的手。那时他对她不过是个受伤的孩子。是一个着了迷的人,在追求着不可能的东西。

两人谈话快结束时她再次提醒他她父母的反对。

“可是你爱我么?”

“我爱你!爱你!”她叫了起来。

“我爱的是你,不是他们,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伤害不了我。”他的声音里震响着胜利。“因为我对你的爱有信心,也不怕他们的反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能迷路,爱情是决不会迷路的。只要爱情不是个弱者,一路畏畏缩缩,磕磕绊绊,就不会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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