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荡漾秋波落泪痕,送郎财物在黄昏。远情深意出娼门。

为下科场离别去,空留明月照孤村。一灯相对夜。

右调《浣溪沙》

话说如玉在郑三家过生日,萧、苗二人各请了一席,如玉又还了一席,鬼混了三四日。只因有这几百银子,入在众人眼内,弄得鸨儿、龟子动了贪心,苗秃、萧麻生了痴念,一个个不说的强说,不笑的强笑,每日家簇捧着如玉和羊脂玉滚盘珠一样,比一来时的如玉还新鲜几分。孰不知他们把精神俱属罔用。若依着如玉,他原是公子出身,止知挥金如土,那知想后思前?就是如今穷了,他的豪奢心性仍在,这几两银子也不愁不到他们手内;无如里面插着金钟儿与他做提调官,这女厮不过情性急暴些,讲到人情世故上,真是见精识怪,透露无比。

依如玉的意思,念在郑三家日久,虽然他款待凉薄,一个乐户人家,原指着姐妹和闺女过日子,就与他五六十两也不为过;又见萧、苗二人爱钱的景况,甚是可怜,也是点缀他们数金,因与金钟儿相商。谁想金钟儿另有主见,向如玉开说道:“你不过是为贪恋着我,在他们身上用情。你想想:如今的时候,银子出去最易。你若教他回来,比登天还难!刻下有这几百银子放在身边,便是个虎豹在山之势。我父母从今断不敢薄待於你;你就再迟一半月与他,也不迟。至于萧、苗二人,且乐得教他们望梅止渴,日日受享他们的趋奉。到看不过眼时,与萧麻子几两罢了。但是我还有一虑:这个去处是风波不测之地,千人可来,万人可去。别人尚不足介意,诚恐萧麻子利心过重,或勾通匪类,意外生枝。你又是个孤身,我又是个妇女,五六百银子放在此地,终非妥局。刻下若将银子拿回泰安,不但我父母切骨恨我,萧麻子于你,也不肯罢休。你我想要安然相守一日,也恐怕不能。依我的主见,你可速速写一字,叫张华坐车子来,字内再说与他。若我父母问时,只说是你家老太太祭辰,请你回去上祭,他们就不疑心了。我连夜做成几个布搭包,不论三更四更,与张华约定,将银子转去。只用往返两次,就都带回泰安,教他收存在妥当地方,岂非人鬼不知?仍然这里连五十两也不用存留,以防不测。再如你我终身的事体,我打算已久,若轻轻易易的嫁你,断不能够。我已立定志愿,除你之外,今生誓不再接一人。任凭我父母刀锯斧砍罢了。他将来见我志愿已决,定视我为无用之物,到那时他们都心回意转,不过用二三百银子,便可从良。我自从接客至今,五年光景,身边零碎,积下有百十多两银子,衣服、首饰,也值百十余两,你将来回家时,可尽数带去。日后,我若有福,得与你做一夫一妻,到你家中过起日月来,我又有一番安排。你的住房,是三百多银子买的,不妨卖了,费一百来银,买几间小房居祝张华人老实,存心也还为顾你,可留在家中。你家中还有个姓韩的,我听得说,闺女、儿子到有四五个,这不但天天吃米,即年年穿布也了不得。这原该早与他几两银子,着他出去另过。

我从良满估上三百两,我与你的东西,若变卖了,便有二百四五。你不过止出着五十多两,我就是你的人,将来好也是个过,歹也是个过。穷人家一文无有,也未尝尽行饿死,还要养活儿女哩。为今之计,可咬定牙关,只拼出三四十两来,在此混到水尽山穷处,方零碎与他们。将来我父母若赶逐起你来,你只管回家,留下我与他们拌着走。人生在世,能有几何?与你快活得一日是一日。我实实的舍不得你,再交好别人。”说着雨泪纷纷,倒在如玉怀内。

如玉听了,感激的入骨切髓,连忙抱起来,用自己的脸儿来回与他揩抹;温存了半日,方说道:“这温如玉家门不幸,叠遭变故。若在三四年前,早已与你成就了心愿了。你的议论,都是从心眼中细针密线盘算出来的,只是愁你将来要大受凌虐。你父亲还罢了,你母亲不是善良神道。”金钟儿道:“任凭他。拼上个死,谁也打发的下去。”如玉道:“你今说到此际,我也有个隐衷,屡次想要说,只是不忍与你分离。”金钟儿惊问道:“你为何说出离别两字?”如玉道:“我如今家业凋零,只有一日不如一日,断无兴发之期。目今已六月初十日,离科场仅有五十来天。我意思要回家,读几句书,或者藉祖宗功德,侥幸一第。异日总不能中进士,挨次做个知县或迁就别途,也是日后的饭根。”金钟儿听罢,呆了一会,说道:“你这一下场,不知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如玉道:“若从如今回家,到八月初八日进场,十六七完场;二十内外,我可与你相会。此地离省城百余里,比泰安还近一半路,我场事一完,即来看望你。”金钟儿道:“这是你功名大事,我何敢误你?

但愿上天可怜,从此联捷。你出头的日子,就是我出头的日子。

只是要与你隔别两月功夫,我真是一日也受不得。”如玉道:“你若不愿意着我去,我就不去。”金钟儿道:“这是什么话说?我不是那样不识轻重的女人。但是你回家读几句书,固是要紧;我想命里该中,也不在用这几天功夫。”如玉道:“我于八股一途,实荒疏的了不得。若要下场,必须抱抱佛腿。”

金钟儿又自己屈着指头,数算了一回,方许在十天后回家。

两人斟酌停当,如玉写了字,暗中雇人送与张华,着他十八日雇车来接。至此后,也没别的议论,惟有夜以继日的干那勾当。萧、苗二人见他们青天白日常将门儿关闭,也不过互相哂笑而已,那里知道他们早晚就要分别?只是不见如玉拿出银子来相帮,萧、苗着急之至。

到了十六日,金钟儿又与如玉相商:“起身时,与萧麻子留四两,说在下场后再多送;与郑三留二十两。”如玉道:“萧麻子送多送少,我又不该欠他的,到也罢了;只恐这二十两银子,你父母未必肯依。”金钟儿道:“我早已都想算停当了,此番王伙计一你送银子来,数目多少,他们都知道。我猜必是那赶车的后生露的风声。你若将银子带回家去,不但我父母和你从头至尾清算嫖账,就是萧麻子亦必搬弄是非。如今有一妙法:我这后园中有的是砖头石块,你我今晚取他些来,都用纸厚厚的包做十来封,每封写明数目,画上你的花押,放在我柜内。临行将我父母叫到跟前,着他们都-一看过,当面将柜子外面加上你的封皮,钥匙交付我收管。你的原银并我与你的银子、衣服、首饰,该在身边带的,你可同张华分带;该在被套内装的,俱装入被套内。我父母见你的银子不拿去,不但还与他留二十两,就一两不留,他也可以依允。将来你去了,设有客来,他们看在这几百银子分上,也必不肯过于强我。待你中了,人情是势利的,我们再想别法。如此行去,看来还可以谎的过他们去。”如玉听了,喜欢的心花俱开,说道:“此计指鹿为马,以羊易牛,实妙不可言。”连忙将金钟儿抱过来,放在怀中,亲嘴咂舌的说道:“谁似你这般聪明,这般才智!我温如玉将来得你做夫妻,也真不罔生一世。”说罢,急急的将门儿关闭,两人又干起旧生活来了。

到了十八日,张华如期而至。如玉暗中和张华说明,张华大喜。郑三家两口子见张华来接,真如平空里打了个霹雳,烦萧、苗二人探问如玉,回家不回家。如玉总是含糊答应;怕郑三等生心防范,此夜四鼓从窗空内,付与张华银三百五十两,钗环首饰,一总转送过手。张华俱妥贴收藏。如玉原定在二十一日起身,到二十日晚间,两个难割难舍;又改在二十三日。

郑婆子又嘱咐金钟儿,着将如玉千万留下。金钟儿满口应承。

此晚将如玉的两个褥子,两个被子,俱皆拆开,将棉花去了些,所有的棉夹皮纱,凡新鲜些的衣服,尽铺绪在被褥内;又各用针线牵引的稳稳当当。

至二十二日,这一夜千言万语,叮嘱不荆如玉也安慰了金钟儿许多话。五鼓时,两人将被套打开,把被褥四件装好,天色才有亮光。张华便教车夫拴起车来,在窗外请如玉。如玉又将二百五十两用搭膊自带在身上。郑三家两口子听得套车,各没命的扒起,到玉房中问讯。如玉说明要回家读书下场的原故;又将柜子开了,着郑三点查了银两封数,随即锁住,外面贴了封条,将钥匙交与金钟儿收存,嘱咐小心门户,到下场时即来;又言明场事完后,再来久祝郑三家两口子见十数封银子不带去,大放怀抱,心上甚是欢喜。如玉又拿过二十两一包银子,说道:“我在你家,遭扰日久,心甚不安。这些须银两,权做家中茶水钱用,等我下场回来,再加十倍酬情。”郑三家夫妇见银子虽然极少,却大头段都在自己家里存着,于是陪着笑脸说道:“大爷在我身上,恩典甚重,只可惜没有好管待,早晚间不知得罪下多少。”郑婆子又接着说道:“大爷何必多心,与我们留这几两银子。至于嫖了的时日,大爷更不必多心。

将来上算盘,也是打的出的。下场读书,是个正大题目,我们也不敢强留;但是走的太鬼秘了,也该早和我们说声,收拾一杯水酒送送,令旁人也好看。难道必定是鹿鸣宴才好吃么?”

如玉道:“我正怕你老夫妻费心,所以才不肯达知。”郑三向金钟儿道:“怎么你一句儿不言语?”金钟儿道:“自张大叔来,我问他走不走的话,也不知几百遍。今日五更鼓时,忽然扒起来要走。我把舌头都留破了,他决意要去,就着他去罢。

我还有什么脸再说?”又拿过四两银子:“烦送与萧大爷,说不堪微礼,与小相公买双鞋穿罢。我大要不过一月后,就来看望令爱。”正说着,张华入来。如玉着他搬取褥套。郑三道:“怎走的这样急?”那里肯教张华搬取?自己揪起来,扛在肩头。郑婆子连忙拿起衣服包。如玉向金钟儿举手道:“话也不用再说,我去了,你要处处保重。”说着眼中泪行行直下。金钟儿止说了一句:“我知道。”那眼泪与断线珍珠相似,在粉面上乱滚。如玉出了东房,郑三道:“不用和苗三爷说说?”

如玉道:“等他起来时替我表白罢。”出了大门,向金钟儿道:“你请回罢。”金钟儿也不回答,一步步流着痛泪,送出堡来。

如玉走一步,心上痛一步,只是不好意思哭出声,也不敢看金钟儿一眼。此时街上行人甚少,看见的,都挤眉弄眼,跟着观玩。一同出了堡门,车子跟在后面,如玉向郑三夫妇道:“感谢不尽,容日补报罢。”又向金钟儿道:“我说过的话,你要处处保重。你快回去,我走罢。”金钟儿流着泪,点了两下头儿。郑三扶着上了车,还要送几里。如玉再三止祝少刻,马行车驰,走的望不见了,金钟儿方才回家。有如玉与打杂的胡六留下二两银子,并小女厮的五钱,都递与他们。

把门儿从新关闭,也不吃饭,低声痛哭不止。苗秃子起来,方知如玉去了,心上甚是怪异;又询知银子未曾带去,止与了郑三二十两,萧麻子四两,自己一分也无。与萧麻子说知,萧麻子心中念道:“这温如玉好没分晓,怎么敢将五六百银子交放在亡八家内?若我断不如此。”又想了想,笑道:“男女两个,都热的头昏眼花,还顾得甚么?”苗秃子总以不辞而去为歉。

萧麻子道:“他与我留了四两,与你没有留下,他自然要早去。

你他怎么辞别?”苗秃子道:“这小厮真是瞎了心,谁想望你那卖住房钱?”

再说如玉回到家中,安顿妥当带来的银物,也无暇读别的书,止将素年读过的几本文章,并先时做过的窗稿,取出来捧玩。无如他分了心的人,那里读的入去?一展书时,就听见金钟儿在耳旁说话;离过书时,便想他的恩情,并嘱咐的要紧话儿。茶饭拿来,吃几口,就不吃了,不知想算甚么。人见他不吃了,要将盘碗收去,他又低头吃起来。每一篇文章,再不能从头至尾读完,只读到半篇上,他自己就和鬼说起话来。时而蹙眉,时而喜笑,进而长叹愤怒,一刻之中,便有许多的变态。

伺候他的两个小小厮,在他面前不但嚷闹,就打起来,他十次到六七次不理。过了七八天后,才略好些。亏他有点才情,饶这样思前想后,不过二十五六天,肚里也装了三四百篇腐烂墨卷。又因与金钟儿会面心切,经文章也没功夫打照,止将正大拟题,看了看讲章;表判策论,打算着到省城再处。将自己和金钟儿的银子共六百三十两,赏了张华十两,着他制办衣服,跟随自己;带了一百五十两;其余的,一宗宗都点与韩思敬收管,嘱咐他两口子小心门户。又将金钟儿的首饰、衣服,交与张华家老婆收存;为他是个妇人,不敢将银子与他。忙忙的收拾了一天,同张华坐车,到试马坡来。

金钟儿自从如玉去后,两人的情况都是一般,终日家不梳不洗,埋头睡觉。幸亏郑三是个怕是非的亡八,当日他妹子未从良时,因嫖客吃醋,打了一场官司,被他方官重责了四十板,逐出境外,他心上怕极,才搬到这试马坡来。从不敢寻找嫖客,有愿来的,碰着是个肥手,便咬嚼到底,只待那把手花用精光,他才另外招人;不然,一个行院人家,女儿那里闲的了一月两月?只三天没有嫖客,便急的猴叫。郑婆子到是个不怕是非的,恨不得夜夜有客。只因他心上贪恋着如玉那几百银子,又大料着金钟儿不肯轻易接人;若强逼他,万一惹恼如玉,将银子都取去,到为小失大了。因此有个肥嫖客来,都着玉磬儿支应,金钟儿便装做起病来。因此如玉去后,他竟得安闲。

这日正在房中闷坐,猛听得小女厮在院中说道:“温大爷坐车来了。”金钟儿一闻此言,喜欢的心上跳了几跳,连忙用手整理容环,拂眉掠鬓;又急急的将鞋脚紧了紧腿带,迎接出来。如玉已同他父母在院中说话,金钟儿笑嘻嘻的问道:“你来了?身上好?”如玉笑应道:“来了,来了,你好?”两人到房内坐下。打杂的将被褥套放在一边。张华拿入送金钟儿的吃食,并送他父母的几样东西。金钟儿笑道:“来就是了,何苦又买这些物件费钱。”如玉道:“表意而已。”金钟儿道:“你这四五十天,读下多少文章?”如玉笑道:“一句也没有读在肚里。”随即吃茶净面。如玉问苗秃子,金钟儿道:“你去了十数天后,他就回家了。难道你没有见他么?”如玉道:“我没见他,想是和我恼了。”金钟儿道:“随他去。”少刻,萧麻子来看望,并谢日前相赠的银两。说了又说,是个示知嫌少的意思。须臾玉磬儿也来陪坐,谈笑了一会。打杂的安放杯筷,一同吃了饭。萧麻子早早回家,玉磬儿也去了。两人从新诉说一月的心情。未起更,便安歇。

一连住了三天,如玉道:“离场期止留下十三四天,我场后就来。”金钟儿知是正务,也不敢强留;又数算着二十天外,便可相聚,因此两人喜喜欢欢的离别,不似前番那样凄苦。如玉与郑三留了十两银子,做下场回来地步,方才起身赴剩正是:

假情尽净见真情,情到真时情倍深。

莫谓嫖情通是假,知情真假是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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