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好的一天!”安妮深深吸了口气,说,“生活在这种日子里别说有多好啦,是不是?有的人活在世上,可错过了这一天,我真为他们感到可惜。当然啰,他们可能也过着好日子,但永远也别想有这么一天了。而且沿着这么美丽的路去上学,不是同样美好吗?”

“这比沿着大路走好多了。那儿又热,又尘土飞扬。”戴安娜是个讲究实际的姑娘,她瞥了一眼装午餐的篮子,心里盘算着,篮子里装着三块松软可口的木莓果酱馅饼,要是分给十位小姑娘,每个人能分到几口。

阿丰利主日学校的小姑娘们总是一起分享各自的午餐,要是哪位把三块果酱馅饼独自吞吃了,或是只同自己最要好的小朋友分享,她就会被说成是“坏透了的小气鬼”,永世不得翻身。可是这点儿馅饼让十个女孩子来吃,你只能尝到点味道,却不能尽兴。

安妮和戴安娜上学所走的那条“情人小径”起自绿山墙果园下,向上延伸,进入林子,直达卡思伯特农田的尽头。把母牛赶到后面的牧场,冬天运木柴回家都是通过这条路的。早在安妮到绿山墙后一个月,就把这条小道取名“情人小径”了。

“倒不是真的有什么情人在那儿散过步,”她对玛丽拉解释道,“戴安娜和我正在读一本引人入胜的书,书中就有一条情人小径,所以我们也想有自己的一条。这名字好听吧?太浪漫了!知道吗,我们可以想象出有一对情人走进了小径。我喜欢这条小径是因为你可以在那里大胆地想象,而没有人说你疯疯癫癫。”

早上,安妮独自一个人离开家,沿着“情人小径”一直来到小溪边。就在那里与戴安娜碰面,然后两个小姑娘沿着头顶枫叶覆盖的小路往上走。“枫树就是爱交朋友,”安妮说,“它们一个劲发出沙沙声,对你轻声细语。”——就这样走呀走,走到了那座土里土气的木桥。接着,她俩离开小路,穿过芭里先生家屋后的田地,经过了“柳池”。过了“柳池”便是“紫罗兰溪谷”。所谓的“紫罗兰溪谷”是安德鲁·贝尔先生家林子里的一块洼地,上面绿阴覆盖。“现在那里自然没有什么紫罗兰。”安妮跟玛丽拉说,“但戴安娜说,春天那里的紫罗兰成千上万。哦,玛丽拉,你能不能想象一下你看见了呢?我简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是我给它取名‘紫罗兰溪谷’的。戴安娜说她从未见过哪个人想出这么妙的地名来。一个人有专长太好了,是不是?‘白桦小道’的名字可是戴安娜取的,她喜欢这么叫,我就让着她,不去计较了。我敢肯定,要是让我来取,一定会想出比平淡的‘白桦小道’更富有诗意的名字来。话得说回来,‘白桦小道’算是世上最美的一个地方了,玛丽拉。”

那地方确实美。除了安妮,别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也会这么想的。这是一条窄窄的小路,弯弯曲曲,蜿蜒而上是一座长长的山冈,笔直穿过贝尔先生的林子。林子里光线穿过众多的绿色屏障,洒落下来,像宝石,晶莹无瑕。小路两旁全是修长的幼小白桦,亭亭玉立,枝干白净,摇曳生姿。路面上蕨类植物、七瓣莲、野山百合和一丛丛血红的浆果密密麻麻,此生彼长,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和鸟儿悦耳的歌声,树梢上轻风过处,传来树木的欢声笑语。要是你悄悄地走,还能不时见到野兔蹿过小路——安妮和戴安娜有一次,就遇到过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出了山谷,就到了大道,然后又上了长满云杉的山冈,直达学校。

阿丰利学校的房子墙壁刷得很白很白,屋檐低矮,窗户宽敞,房内摆着坚固舒适、可开可合的老式桌子,桌面上留下了三代学生刻下的姓名缩写字母和难解的符号。校舍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后面是一片黑幽幽的冷杉林和一条小溪。早上孩子们都把自己的牛奶瓶放进溪水里,吃午饭时取出来,还是那么凉爽和鲜美。

玛丽拉在九月的第一天,目送着安妮去上学,心底里十分担忧。安妮是个非常古怪的小姑娘。她能和其他小姑娘融洽相处吗?在学校里,她怎么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呢?

但是情况比玛丽拉担忧的要好。当天安妮回家时兴致很高。

“我想,我会喜欢上这里的学校的。”她说,“不过我觉得教师不怎么样。他老是一个劲地卷自己的小胡子,对普里西·安德鲁斯挤眉弄眼的。知道吗,普里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已经十六岁,正在温习功课准备明年参加夏洛特镇女王学院的入学考试。蒂莉·博尔特说教师在死命追求普里西。普里西长得挺漂亮,一头棕色的头发十分雅致地盘了起来。她坐在后面的长条座位上,他大部分时间也在那儿坐着——他说是给她讲解功课。可鲁比·吉利斯说她看见他在普里西的石板上写些什么,普里西见了脸孔飞红,红得像甜菜根,还哧哧地笑开了。可鲁比说她相信这跟功课不相干。”

“安妮·雪莉,别再在我的面前这样数落教师。”玛丽拉严厉地说,“你上学不是去对教师说三道四的。我想,他能教你一些东西。学习才是你的分内事。我要你明白,你回来不要说他的闲话。我是不会鼓励你这样做的。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孩子。”

“我是个好孩子。”安妮说得轻轻松松,“做个好孩子可不像你想的那么难。我跟戴安娜坐在一起。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窗。可以看到下面的‘闪光的湖’。学校里有许许多多不错的孩子。吃午饭的时候我们玩得非常痛快。有那么多的女孩子一起玩真叫好。当然啰,我最喜欢的是戴安娜,以后也永远喜欢她。我就是崇拜戴安娜。我远远落在其他女孩子后面了。她们学的是第五册,可我只学到第四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丢脸,可她们没有哪个有我这样的想象力,我很快就看出来了。今天我们有阅读课、地理课和加拿大历史课,还有听写。菲力普斯先生说我的拼写糟透了,很丢人,他高高地举起我的石板,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上面的字全被他改过了,红红的一片。我丢尽脸面了,玛丽拉。我认为,他对一位新来的学生本可以做得更有礼貌些。鲁比·吉利斯给了我一只苹果,索菲娅·斯隆给了我一张漂亮的粉红色卡片,上面写着‘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几个字。我准备明天还给她。蒂莉·博尔特把自己的玻璃珠子戒指借给我戴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可以从顶楼上的旧针插上拿几颗那样的珠子做一枚戒指吗?还有呢,玛丽拉,简·安德鲁斯跟我说,米尼·麦克弗森说她听见普里西·安德鲁斯跟萨拉·吉利斯讲,我有一只很美的鼻子。玛丽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赞美我,你无法想象这让我产生多么奇怪的感觉。玛丽拉,我真的有只美丽的鼻子吗?我知道你会说实话的。”

“你的鼻子长得挺不错。”玛丽拉短短地回了一句。她心想:安妮的鼻子美得出奇。可她不把这话说出来。

这已是三星期前的事了,一切都顺顺当当。如今在这凉爽的九月早晨,安妮和戴安娜这两个阿丰利最幸福的女孩,迈着轻盈的步子欢快地走在“白桦小道”上。

“我猜想,今天吉尔伯特·布莱思会来上学,”戴安娜说,“整个夏天他一直在新布伦瑞克他表兄家做客,星期六晚上刚回家。他帅极了,安妮。他取笑起女孩子来有点不留情。他简直要气死人。”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说,“是不是那个名字和朱莉娅·贝尔的名字被人一起写在过道的墙上,上面还标出‘注意’两个大字的人?”

“是他,”戴安娜说着,点了点头,“我肯定他不那么喜欢朱莉娅·贝尔。我听他说过,他一边数着朱莉娅的雀斑,一边背乘法表。”

“哦,别在我面前提雀斑了,”安妮恳求道,“瞧我长了那么多的雀斑,我听了多没劲。不过我觉得在墙上写男生和女生的事是件顶顶无聊的事。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把我的名字和男生的名字一起写到墙上去。不,当然,”她急忙补了一句,“没人会这么做。”

安妮叹了口气。她不愿让人把自己的名字写到墙上去。但是知道自己没有这种风险,又觉得有点儿丢脸。

“胡说,”戴安娜说,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和晶亮的秀发已大大搅乱过阿丰利男生们的心,她的名字已六次出现在过道墙壁的“注意”栏上,“人家只是开个玩笑,你也不要那么肯定自己的名字就永远不会被写到墙上去。查利·斯隆就死命追你哩。他跟自己的母亲说——听好了,是他自己的母亲——说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女孩。聪明可比模样俏强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安妮说,这下女人的天性暴露无遗了,“我情愿长得漂亮,这比聪明强,而且我也不喜欢查利·斯隆。我受不了眼珠突出的男孩子。要是有人把我的名字跟他的名字一起写到墙上去,我跟他没完。戴安娜·芭里,话得说回来,能在班里保持领先,可真的不错。”

“从此在班里你就多了吉尔伯特这么一个对手了,”戴安娜说,“告诉你吧,过去他一直是班里拔尖的。虽然他快要十四岁了,可还在读第四册。四年前,他爸爸害病,为了养病只好到艾尔伯塔去,吉尔伯特也跟了去。他们在那儿待了三年,吉尔伯特没回来前,几乎上不了学。你会发现,这样一来想要在班里领先,就不那么容易了,安妮。”

“太好了,”安妮急忙接上嘴,“在九岁和十岁的男女孩子中拔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昨天听写单词,乔西·派伊得了第一。听我说,她偷看了课本。菲力普斯先生没有发现——他在注意着普里西·安德鲁斯——可我看见了。我白了她一眼,表示瞧不起她,她脸孔涨红得活像猪肝,我到底还是把单词拼错了。”

“派伊家女孩子全都作弊,”戴安娜说,这时她俩已爬过大路栅栏,“昨天格蒂·派伊就把自己的奶瓶放在我溪边的位置上。你有没有这样?现在我不跟她搭腔了。”

菲力普斯先生在教室的后排座位上给普里西·安德鲁斯辅导拉丁文的时候,戴安娜悄声对安妮说:“坐在你旁边过道正对面的那个人就是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你看看,他是不是很帅?”

安妮听了看了看。正是个好机会,因为这时候那个被提到的吉尔伯特·布莱思正埋头偷偷用大头针把坐在他前面的鲁比·吉利斯黄黄的长辫子钉在她座椅的靠背上。只见他长得高高的,一头褐色鬈发,淡褐色的眼睛现出狡黠的神情,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微笑,颇有存心要捉弄人的架势。这时候鲁比·吉利斯突然站起来想回答教师的一个问题。随着一声轻轻的尖叫,她跌回自己的座位上,以为自己的头发被连根拔掉了。大家都看着她,菲力普斯先生严厉地瞪起眼睛,吓得鲁比哭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吉尔伯特赶紧藏起了大头针,装着在学《历史》,那认真的态度世上无双。但是一旦风波平息,他就对安妮眨巴起眼睛来,那副滑稽相实在难以形容。

“我认为,你说的吉尔伯特确确实实帅,”安妮承认道,“可我觉得他是个冒失鬼。朝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眨巴眼睛是不礼貌的。”

可是,到了下午才真正称得上出事了。

菲力普斯先生回到后排角落里给普里西·安德鲁斯讲一道代数题,其他的学生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起来,有吃青苹果的,有说悄悄话的,有在石板上画画的,有用绳子拴着蟋蟀大着胆在过道里蹿来蹿去的。吉尔伯特·布莱思生着法子想逗引安妮,可没有得逞,因为这时候安妮已陶醉在忘我的境界,不但没有注意到吉尔伯特·布莱思,而且把阿丰利所有的学生,甚至连学校都抛到了脑后。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凝视西窗外“闪光的湖”那片波光粼粼、湛蓝湛蓝的湖水。她的心已飞到遥远而灿烂的梦幻世界,除了自己的奇异幻景,其他的她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吉尔伯特走过过道,拿起安妮那条火红的长辫子末梢,伸出手臂,尖着嗓子,低声说:“红毛丫头!红毛丫头!”

安妮狠狠地盯着他。

她不仅盯着他,还跳了起来,她那些灿烂辉煌的幻想被无可挽回地粉碎了。她用满含仇恨的目光怒视吉尔伯特,而滚滚而下的愤怒的泪水很快扑灭了眼里的怒火。

“你说什么,可恨的家伙!”她愤愤地嚷道,“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接着只听得“啪”的一声!安妮把手中的石板砸向吉尔伯特的脑袋,石板裂了一条缝。

在阿丰利学校随时都能见到热闹的场面。这一次特别精彩。人人都发出既恐怖又兴奋的“啊”声来。戴安娜吓得喘不过气来。鲁比·吉利斯一向就神经过敏,这下大哭起来。汤米·斯隆一见这场闹剧,惊得目瞪口呆,他的那支蟋蟀大军,趁机来了个大逃亡。

菲力普斯先生见状大步从过道走过来,一只手重重地按到安妮的肩上。

“安妮·雪莉,你这是干吗?”他恼怒地问。

安妮没有回答。休想让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出自己被人叫做“红毛丫头”来。倒是吉尔伯特,他勇敢地大声说了出来:

“是我的错,菲力普斯先生,我惹恼了她。”

菲力普斯先生根本不理会吉尔伯特。

“看到自己的学生态度这么恶劣,报复心这么强,我感到十分遗憾,”他说得非常严肃,仿佛做他的学生都应该从幼小而不成熟的心灵中根除干净种种恶劣的情感,“安妮,站到黑板前的讲台上,直到放学。”

安妮宁愿挨鞭子,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处罚,她敏感的心灵像挨了鞭打,在瑟瑟发抖。她紧绷着苍白的脸,接受了处罚。菲力普斯先生拿起一支粉笔,在她头顶上方的黑板上写下了:“安妮·雪莉的脾气非常坏。安妮·雪莉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然后大声念了一遍,以便看不懂的低年级学生明白这些语句的意思。

在下午余下来的时间,安妮站在那儿,身后的黑板上就写着那些字。她没有哭,也不耷拉着脑袋,但心里还燃烧着熊熊怒火,支撑着她去忍受耻辱和痛苦。她对戴安娜同情而专注的目光、查利·斯隆愤愤不平的点头以及乔西·派伊不怀好意的微笑,她一一报以怨恨的目光和涨得通红的面颊。要说吉尔伯特·布莱思,她不屑看他一眼。从此她不再看他了。她也永远不跟他说话了!

放学了,安妮昂着一头红发的脑袋,迈着大步走出教室。吉尔伯特·布莱思在过道的门口想拦住她。

“我拿你的头发取笑,实在对不起了,安妮。”他后悔不已,低声说道,“我可是真心的,别再生气了。”

安妮带着一脸瞧不起的神情,大步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哦,你怎么这样呢,安妮?”她俩上了大路,戴安娜半是责怪,半是欣赏地喘着粗气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吉尔伯特的,”安妮斩钉截铁地说,“还有菲力普斯先生,他在写‘安妮’时,也少写了一个‘e’。我可是铁了心了,戴安娜。”

戴安娜丝毫领会不了安妮这番话的真正意思,但她明白,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

“你千万别把吉尔伯特取笑你头发的事放在心中,”她安慰道,“不是吗,他取笑所有的女孩子。他拿我的黑头发取笑过我。他管我叫乌鸦都有十几次了。我从没听说过他为什么事赔过不是。”

“被人叫做乌鸦和叫做红毛丫头不是一回事。”安妮说,“吉尔伯特·布莱思极度伤害了我的感情,戴安娜。”

要不是接连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场风波可能就这么过去,也不再会有极度的痛苦了。可偏偏是祸不单行。

阿丰利学校的学生中午常常在贝尔先生的云杉林里捡橡皮糖香树的果子,这片林子就在他家大牧场那边的山冈上。从那里看得见埃本·赖特的房子,菲力普斯先生就在那里搭伙。他们一见菲力普斯先生从那里出现,就跑回学校。可是这段路比赖特先生家的小路长了差不多三倍,等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那儿,总要迟到三分钟左右。

第二天,菲力普斯先生心血来潮,忽然想到要实行改革了。他回家吃中饭前宣布,他希望自己回来时能看到所有的学生都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不管是谁,凡是迟到的都要受到处罚。

所有的男孩子和几个女孩子还是跟往常一样到贝尔先生家的云杉林里去,打定主意只待一会儿,只要捡点儿“嚼嚼”就回去。可云杉林魅力无穷,橡皮糖香树黄色的果子实在惹人流连忘返,他们一个劲地捡呀,逛呀,结果迷了路。照例,是吉米·格洛弗在一棵树龄超高的云杉树上大喊一声:“老师来了。”使他们想起,时间飞速过去了。

站在地上的女孩子们,首先撒腿就跑。好不容易赶到了学校,不早不迟,只差一秒钟就来不及了。男孩子呢急急忙忙从树上下来才跑,就晚了一步。安妮压根儿就没捡果子,只在远端的林子尽头闲逛。她在齐腰深的蕨类植物丛中徘徊,自个儿低声哼唱,头上还戴了一个用米百合花编成的花环,活像在浓阴笼罩下的树林中的一位云游的神仙。她自然落在最后面。安妮跑起来像只鹿,有趣的是,她飞跑起来,到了校门口竟赶上了男孩子,跟着他们进了教室,正好赶上菲力普斯先生把帽子挂起来的当口儿。

菲力普斯先生短暂的改革热情消退了,惩罚十多个学生,那得费多大的劲,他可不愿意,但也得有所行动以表明自己说话是算数的。于是他扫视四周,准备找只替罪羊,结果看中了安妮。安妮已经急匆匆地坐到座位上了,喘着粗气,忘了米百合花环还歪戴在一只耳朵上,看那模样儿越发显得吊儿郎当,衣冠不整。

“安妮·雪莉,既然你那么喜欢和男孩子在一起,今天下午我就让你的兴趣得到充分的满足吧。”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说道,“把头上的那些花儿拿掉,跟吉尔伯特·布莱思坐在一块儿。”

安妮像是变成了石头,呆呆地盯着教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安妮?”菲力普斯先生厉声责问道。

“听见了,先生,”安妮答得很慢,“可我并不认为你真的有那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我说话是当真的。”——用的是同样的挖苦腔调,“立刻按我说的办。”

有一会儿,安妮像是要抗命不遵的样子,后来她意识到这无济于事,便凛然地站了起来,跨过过道,在吉尔伯特·布莱思身旁坐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伏在课桌上。她伏下去的刹那间,鲁比·吉利斯看到了她的脸。在回家的路上,鲁比对别的同学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脸煞白煞白,上面还有些可怕的小红点”。

对安妮来说,像是一切全完了。十来个人犯相同的过错,却偏看中她来处罚,已经是够糟的了,可更糟的是还要去跟男生同坐。而那个男生就是吉尔伯特·布莱思,这就像是在她受伤的心灵伤口上加了把盐。安妮已忍无可忍了。她全身沸腾着羞愧、愤怒和耻辱。

开始时,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或咯咯发笑,还有的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但后来安妮一直埋着头,而吉尔伯特专心致志做着分数题,这时候同学们都回过神来,专心学习,把安妮给忘了。菲力普斯先生叫上历史课的同学出去上课的时候,安妮本该也去的,可她没有动弹。菲力普斯先生在叫同学去上历史课前,写下几行诗“献给普里西”,这时候正在为一个同韵的词犯难,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看没人注意,吉尔伯特从课桌里掏出一小块红色的心形糖,上面还有一句烫金的题字“你很可爱”,偷偷地塞到安妮的胳膊弯下。安妮站了起来,小小心心地用指尖夹起那颗粉红色的糖,丢到地上,用脚后跟踏得粉碎,然后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无意看吉尔伯特一眼。

大家都离开教室出去了,安妮便大步跑到自己的课桌前,示威似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取出来,书本、写字板、钢笔、墨水、《圣经》和算术本,整整齐齐堆在那块有裂缝的石板上。

“你干吗把这些东西全拿回家,安妮?”两个人上了大路,戴安娜问。此前她不敢问安妮这样的问题。

“我不再回学校了。”安妮说。

“玛丽拉会让你不去上学吗?”

“她不同意也得同意,”安妮说,“我再也不会回到学校见那个人了。”

“哦,安妮!”戴安娜似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认为你的脾气就是犟。我怎么办呢?这么一来菲力普斯先生就要我和那个讨人厌的格蒂·派伊坐在一起了——我知道他一准这么办的,因为现在她是一个人坐的。你还是回来吧,安妮。”

“为了你,我倒是什么事都愿意干,戴安娜。”安妮悲伤地说,“要是能使你得到好处,让我粉身碎骨也愿意。可这件事我办不到,你就不要求我了。”

“想想吧,你会失去多少乐趣。”戴安娜忧伤地说,“我们不是准备在溪边造一座最最漂亮的房子吗?下星期我们还要赛球呢,你还没有赛过球,安妮。那可是件顶顶激动人心的事儿。我们不是准备学新歌吗——简·安德鲁斯这会儿正在练歌哩。艾丽斯·安德鲁斯下星期要带来新的《三色紫罗兰》丛书,我们准备在溪边一章章轮流朗读。你知道,你是非常喜欢高声朗读的,安妮。”

什么也动摇不了安妮的决心。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再也不回学校上菲力普斯先生的课了。回家后,她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玛丽拉。

“胡说。”玛丽拉听后说。

“决不是胡说,”安妮目光严峻,盯着玛丽拉责备道,“你就不理解吗,玛丽拉?我已经受到了侮辱。”

“哪有什么侮辱?胡说八道!明天你就照样上学去。”

“不,不去。”安妮轻轻摇摇头,“我不去了,玛丽拉。我就在家里学,我要尽量表现出色,如果可能,我做到不说话。我肯定不再去上学了。”

玛丽拉从安妮那张小脸蛋上看到某种明显的不屈不挠,便明智地决定暂时不再说什么了。

“这事今天晚上我就去跟雷切尔说说。”她想,“现在跟安妮理论不会有结果。她的情绪太激动了,根据她说的,看得出菲力普斯处理起问题来用的是高压手段。可这话不能对安妮说。我这就去跟雷切尔商量商量。她送过十个孩子上学,她该知道些情况。这会儿,她可能已经听到这事的全部经过了。”

玛丽拉见到雷切尔太太时,对方正在像往常一样,勤奋而快快活活地缝着被子。

“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来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雷切尔太太点点头。

“我看是为安妮在学校里闹的别扭,”她说,“蒂莉·博尔特放学回家时跟我说过。”

“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玛丽拉说,“她说自己不再去念书了。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激动的孩子。自打她上学以来,我就一直担心着,生怕她出事。我就知道,顺顺当当的事是不会维持很久的。你看怎么办好,雷切尔?”

“得,既然你问我怎么办,玛丽拉,”雷切尔太太和颜悦色地说——雷切尔太太就喜欢别人向她讨主意,“开始时先迁就她点儿,这就是我的办法。我相信是菲力普斯先生的不是。当然,这话是不能对安妮说的,这你是知道的。当然啰,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昨天处分她是对的。可今天就不同了。其他迟到的几个人也得像安妮那样受到处罚,就这话。我并不相信迫使女孩子和男孩子坐在一起这种惩罚的手段有什么作用。这也太过分了。蒂莉·博尔特气得不行。她一直在替安妮说话,她说所有的同学也都站在安妮的一边。看来安妮在同学中还真受欢迎呢。我就没想到她和同学会相处得那么好。”

“如此说来你真的认为我最好让她待在家里了?”

“不错,是这意思。要是我,以后对她上学的事就提也不提,除非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请相信,玛丽拉,不出一星期她准会冷静下来,欢欢喜喜上学去,就这话。要是你逼着她去,天晓得她接着还会干出什么任性的事,发多大的脾气,闹出更大麻烦来。据我看,动静越小越好。她不去上学,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菲力普斯先生不是个好教师。他尽出乱子。他忽视那些小不点儿,心思全放在那些准备报考女王学院的岁数大的学生身上了。要是他叔叔不再当理事,明年他也当不成教师了。因为他叔叔老爱牵着另外两所学校鼻子,看来是当不成理事了,就这话。我敢说,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这个岛上的教育会被搞成什么样子。”

雷切尔太太说罢直摇头,像是在说,要是她成了这个省份教育系统的头儿,情况会好得多。

玛丽拉接受了雷切尔太太的高见,对安妮上学的事再也不提起了。安妮就在家里学习,干点家务,在秋天寒冷的紫色黄昏里,跟戴安娜一起玩耍。每当她在路上碰到吉尔伯特·布莱思,或在主日学校遇见他,便以一种冷冰冰的鄙夷神态从他身边走过去。吉尔伯特想方设法想平息她的恼怒,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态度没有缓和下来的迹象。即使戴安娜努力从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也无济于事。安妮显然已决心恨吉尔伯特·布莱思一辈子了。

尽管她恨吉尔伯特,但在她那颗热烈的小小的心里,对戴安娜怀着无尽的爱意,在她心里,爱和恨同样强烈。一天傍晚,玛丽拉从果园里摘回来一篮苹果,看见安妮孤零零地坐在黄昏时的东窗前,伤心地哭着。

“这又是怎么了,安妮?”

“为戴安娜,”安妮尽情啜泣道,“我多么爱戴安娜呀,玛丽拉。没有她我没法活了。可我心里有数,我们长大了,戴安娜就要嫁人,离开我到别处去。哦,我该怎么办?我恨她的丈夫——把他恨得要死。我一直在想象这事——想象婚礼什么的——戴安娜穿着雪白的衣服,戴上面纱,看上去像女王一样美丽和神气。我呢是她的女傧相,也穿着漂亮的衣服,灯笼袖子,我笑是笑了,可藏着一颗破碎的心。后来向戴安娜道——别——别——”说到这里安妮再也说不下去,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

玛丽拉赶紧转过身去,想掩住那抽搐的脸,可没用。她一屁股坐到身边的椅子上,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尽情,那么不寻常,引得从外面院子里经过的马修惊得停住了脚步。玛丽拉什么时候这样笑过?

“我说,安妮·雪莉。”玛丽拉好不容易忍住笑,这才开口说话,“要是你非自找麻烦不可,那就发发好心,还是就近在家里找吧。我得说,你的想象力真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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