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笙之介用包巾包好押込御免郎的读物,拜访村田屋的治兵卫。

短短不到一天,彼此都还觉得尴尬,但两人说的话完全相同。

“治兵卫先生,你脸色可真难看。”

“笙兄,你脸色可真难看。”

帚三在店门口扫地。一大早还没客人上门,村田屋里一片悄静。

“我宿醉。”笙之介很坦白地说道。“被武部老师灌酒。他真是千杯不醉,跟蟒蛇一样。”

我可以坐吗——笙之介问。治兵卫悲戚地垂落他那双炭球眉毛。

“还有什么事吗?请坐吧。”

笙之介坐在帐房的台阶处,解开包巾,取出押込御免郎的读本。

“我昨天修改过了。请你过目。”

治兵卫默默翻阅页面时,帚三打扫完毕,端着茶碗前来。

“这对宿醉很有效。”帚三说,这是在浓浓的热茶里加一颗梅子干,他接着走进店内。

笙之介端起茶碗喝一口。又苦又咸。喝着喝着,胸口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

治兵卫鼻头泛红,那双牛铃般的大眼眨个不停。“笙兄,你愿意原谅那个人吗?”

笙之介默然不语,但他告诉治兵卫昨晚在“利根以”的对话。他一面说,一面望向店门口,发现帚三仔细打扫的店门口已经洒过水。长期以来,村田屋都像这样做生意。敦厚耿直的掌柜,以及做事周到细心的店主。他们招揽顾客,为顾客着想,珍惜因租书而建立的这份情谊。

他蓦然心中一紧。

“我们都像是傀儡。”笙之介道。“操控傀儡的人是东谷大人。我们一直跳脱不出东谷大人的手掌心。治兵卫先生没必要歉疚。”

治兵卫只是卷入捣根藩的动乱中罢了。

“我希望押込御免郎这个人,可以从治兵卫先生的温情中感到一些什么。”

治兵卫阖上那本读物后,低头望着书说道:“他接下来会怎样?”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这项阴谋的重要人证,所以……”

“不会马上被人斩杀吧?”治兵卫无力地笑道。“就算遭人斩杀也是无可奈何。”

笙之介沉默不语。

“笙兄,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不过,东谷大人不是要你继续待在江户吗?要你继续从事现在的工作。”

那应该是东谷的希望。

“这次不全然由东谷大人一个人决定后事。我猜我早晚会被叫回藩内。”

笙之介也想见证母亲里江接下来会怎样。

“那么你大哥……”

“这件事我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东谷大人为了放走你大哥,想必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所以他对笙兄一定也……”

笙之介打断治兵卫。“我不知道这项工作能再做多久,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与其说拜托,不如说是推销。”

治兵卫一愣,他消沉的表情终于有一丝变化。

“推销?”

“你还记得三八野藩的那位藩士,长堀金吾郎吗?”

“记得,他是带来像文字游戏的书信,与密文有关的那位武士吧?”

笙之介颔首。“长堀先生见那起事件大致解决,即将返回三八野藩时送我一样东西。我想让治兵卫先生见识一下:正是长堀金吾郎赠送的两本书。《天明三八野爱乡录抄》与《万家至宝都鄙安逸传》。”

“我还记得。我们店里也有一本《都鄙安逸传》。一直收在书库里,没人来租借。”

“是啊。是奥州小藩历经饥馑之苦所写的书。我不认为江户町有人喜欢看这种书。”

但笙之介认为,应该要有更多人看这本书。

“在歉收的荒年,江户也有人因饥饿而受苦。因为粮食价格攀升。尽管如此,只要有钱还是买得到食物。但有些地方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食物,稻米、大豆、杂粮完全没有收成,人们被迫得掘树根而食,这种边乡百姓的痛苦,不是市街的人们能体会。”

一直都无法体会他们的痛苦,这样真的好吗——笙之介说。

“在我们的藩国里,歉收与饥馑是身边常会遭遇的恐惧。我来到江户后最吃惊的,是这里的人们尽管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总有办法筹到今天的三餐,就连富勘长屋的人们也一样。他们深信只要撑过今天,明天总有饭吃。这里的人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治兵卫仔细聆听,缓缓重新坐正。

“但在这个国家里也有人被迫过着今天没饭吃,明天一样没饭吃的生活。而支撑着江户人日常生活的就是这群人。我认为像《都鄙安逸传》这种书,应该广泛让更多人阅读才对。”

笙之介当初来到江户并非出于自愿。他在富勘长屋的生活、在村田屋底下的工作,全是东谷一手安排。他不知道还能在江户待多久,也许再也没机会回到这里。既然这样,他希望至少在自主意愿下做件事。

“我住在富勘长屋的这段时间里,希望尽可能多誊写这两本书的抄本。如果村田屋的书库里有内容相近的书籍,请你借我。哪个藩国的书都无妨。多多益善。我也会誊写这些抄本。所以请多借我一些书吧。治兵卫先生一定办得到。”

这是笙之介宿醉的脑袋想出的点子。是他的突发奇想,但此刻的笙之介亟欲实现这项心愿。

“求您成全。”笙之介深深一鞠躬,笑着道:“工资算便宜一点也没关系。这算是强迫推销,请尽管杀价。”

治兵卫挑动炭球眉毛,一对牛铃眼微微眯起。

“我明白了。”他语带叹息。“我就委托笙兄来处理这项工作。当然了,不用我多说也知道,工资会打不少折扣。这不会是赚钱的生意。”

接着治兵卫终于露出笑容。

“不过,这本书我会付你高额的工资。”治兵卫手搭在押込御免郎的读物上。“你改写得很好。这就会合我们店里顾客的胃口了。你处理得很好。”

在窗户射进的清晨阳光照耀下,治兵卫的表情开朗许多。而残存于笙之介心中的疙瘩似乎因为他的开朗逐渐融解。

“那我们就立刻来着手。不过笙兄,在那之前……”治兵卫突然又转为愁容。“接下来你会去和田屋吧?”

笙之介双唇紧抿。一想到这件事便内心纷乱。

“笙兄?”

外头吹来一阵凉风。在地面泼水发挥了功效。不,应该是盛夏已过。笙之介暗自思忖。

生活在江户好长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的每一天都塞满回忆。

“昨晚陪武部老师一整夜。”笙之介悄声道。“听他谈许多事。武部老师这一生命途多舛,但夫人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尽管喝醉了酒,脑袋昏昏沉沉,但这念头深植脑中。

“我当时心想,要是往后人生也有人与我相伴而行,就像他们一样,不知有多好。”

治兵卫微微趋身向前。“笙兄,你这话的意思……”

“但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我看不到未来,不知道接下来变成怎样。虽然东谷大人那样说,但回到藩国后难保我不会被问罪。”

“那你就别回去啊。”治兵卫果决地建议。“笙兄不妨和你哥一样逃离藩国。东谷大人的那番话也许暗藏这样的含意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笙之介默默摇摇头。两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昨晚我一直很想见和香小姐。”

很想见她一面。想和她说说话。有话想对她倾吐。

“但因为不习惯喝酒,一时喝醉了,醉意逐渐退去,我也恢复理智。我现在不想见和香小姐。”

我明白自己不能见她。

“这么说来,你打算就这样抛下她不管?她很替你担心。”

“我会写信给她。和香小姐是聪明人,很多事她都知晓。我会请阿秀姐代我送信。”

“这太见外了。”

“就是要这样见外才对。我和她再亲近也不会有结果。”

治兵卫动了一下身子,长叹一声。

“照道理来说或许是这样……但这种事不能光凭道理来看。”

笙之介站起身。“我心已决。”关于指导和香制作起绘的事,要是可以不要半途而废就好了,但后续和香可以独力完成。不知道她想作出什么起绘。

“我要回长屋了。得开始工作才行。”

笙兄、笙兄——治兵卫接连叫唤两次。笙之介不理会他的叫唤,猛然回神时发现自己来到微带秋色的夏日晴空下。

富勘长屋的人对神态没多大改变的笙之介没特别反应。笙先生,你昨晚可真晚回来呢——隔壁的阿鹿说。“听说你和武部老师一起喝酒吗?那张脸看了真不习惯。满是酒味。”

他挨了阿金一顿骂。大家今天还是一样忙碌。

笙之介坐在书桌前。他想写信给和香,但在磨墨的过程中,这个念头逐渐萎缩,他决定之后再做。他打开《都鄙安逸传》,开始着手抄写,过了一会,和香的脸庞又从他脑中掠过,他果然还是想写信,但始终无法提笔写字。他无法下定决心。

当真没用。

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的这段时间,他午餐和晚餐都忘了吃。这时身上的酒气完全消散,如厕时因为饥肠辘辘,感到步履虚浮。这种时候,阿金往往很快发现而来关心。但今天不一样。夜幕低垂后,阿秀才来露脸。

“笙先生,你今天还没吃饭吧?”

她送来冷饭和酱菜,然后坐下,尽管笙之介一再婉谢,她还是不理会,径自准备热水泡饭。

“很忙吗?村田屋老板指派急件给你是吧?”

笙之介早猜出几分。和田屋的人一定很好奇笙之介后来的情况,和香就不用说了,夫人和津多一定很关心。阿秀受她们委托,前来查探情况。

“是的。”

“治兵卫先生真会使唤人。”

阿秀甚至在一旁侍候笙之介用餐,迟迟没离去。笙之介自然少言寡语,但始终保持沉默很不给阿秀面子,开口说话又势必得说谎。

“我说笙先生……”阿秀等不及地开口问道。“我实在不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阿秀姐。”

“什么事?”

“明天我可以拜托你帮个忙吗?”

阿秀端正坐好。

“我想请你帮我送信到和田屋。请津多小姐转交和香小姐。不知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这件事还是应该今天就处理好。往后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徒增痛苦罢了。

“只要你信得过我,要我替你跑再多趟都行。”

“那就拜托你了。谢谢你这餐的款待。”

“不过笙先生……”

“我去泡汤了。”

笙之介留下阿秀一人,将手巾披向肩上。

尽管来到澡堂,满脑子想的还是和香。我这人真是不干脆。明明是自己的决定,却还犹豫不决。明明没其他路可走,却还踌躇不前。他哗啦哗啦泼起水花,一再洗脸。

他在返回长屋的路上再次下定决心。今晚就来写信。藉由写信给和香,顺便整理思绪,然后离开富勘长屋。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就是这般柔弱——笙之介再次有这样的体认。

虽然对治兵卫很抱歉,但还是请他帮忙。只要让他在村田屋的书库一隅栖身就行了。不需要支付他誊写抄本的工资,只要能换取一处栖身的场所和一天两餐便足矣。

——这样太厚脸皮了,而且也很窝囊。

干脆请川扇的梨枝帮忙。看是要打扫还是升火烧饭,我什么都肯做。

最后,笙之介发现光靠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偏偏他又不想倚靠藩邸。到时候又得编故事解释,他不希望这么做。东谷正忙着收拾这起案件,不能打扰他。东谷主动召见他之前,古桥笙之介最好还是维持现有身分,他是奉月祥馆的师傅之命,前来江户办事的助理书生。

其实他不想知道藩邸的动向。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声。

富勘长屋的木门逐渐出现眼前。三益兵库用钝刀切腹的那座稻荷神社中,挂在狐神胸前的围兜无比鲜红。这里挂着富勘资助灯油钱所点亮的灯笼。半夜时灯油耗尽,灯光自然消失。

蓦地,笙之介察觉背后有动静。

人的体温和气味。

笙之介回身而望。今晚天上高挂的是细如丝线的新月。夏日尾声的黑夜幽暗,浓浓地凝聚在通往里长屋的细长小路上。

黑暗突然产生变化,化为一道人形。

那道黑暗开口说话:“笙之介。”

是胜之介。

除了微弱的月光外,就只有从稻荷神社泄出的灯笼微光。笙之

介背对着亮光。与他对峙的大哥笼罩在微光的照耀下,就一抹像幽魂。

他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

“笙之介。”胜之介再次叫唤。他其实不是在叫唤,只是出声确认,同时让笙之介听见他的声音,确认他的身分。对方用这个声音表示——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大哥会用这满含愤怒、憎恨、失意的情绪来叫唤你。

“大哥——”

胜之介没穿短外罩和裙裤,仅穿着一身便服。他在淡淡的月光下满脸胡碴。衣服的肩口处显得很凌乱。胜之介无暇顾及身上的装扮,一心一意地赶往这里。

大哥的右脸颊多了一道浅浅的刀伤。

“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胜之介没回答,双眸在黑暗中闪着精光。胜之介盯着笙之介,手按刀柄,刀柄微微离鞘。

“我和你这个窝囊废不一样。”

他的声音如岩石般坚硬。大哥不光是身体,内心都化为岩石。

“我才不会任凭坂崎重秀摆布。”语毕的同时,白光闪动。呆立原地的笙之介根本无暇闪躲,也无法闪躲。两人剑术的实力差距如同大人对上孩童。

笙之介勉强往后跃离,但还是没能避开大哥的刀锋。他一时停住呼吸,左肩到胸口一带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冲击,以及像是被热水泼中的灼热。

“被你摆了一道,我哪咽得下这口气。我要断绝古桥家胆小鬼的血脉!”

笙之介因为被砍中的劲道而转身,但紧接着又一刀朝背后袭来。笙之介扑向地面,躲过一刀。眼前逐渐化为一片漆黑。胸口和肩膀无比火热,但又感到通体发寒。

他听见胜之介急促的呼气声,以及踩踏地面的声响。

“你就去阴间和爹会面吧。这也是娘要的结果。”

大哥的声音发颤。还是说,是笙之介自己在颤抖呢?声音犹如潜入水中般听起来好遥远,而且含糊不清。

世上有些父母与孩子的感情水火不容,无法了解彼此。个性天差地远,无法忍受彼此。有时不管怎样,就是无法心意相通。立场与身分会改变想法的真伪。某人守护的重要之物,却被另一个人弃之如敝屣。

笙之介在这里生活,一直目睹着这一切。三河屋的母女,和田屋的和香与老和她吵架的母亲,长堀金吾郎与他的主君,以及主君思念的人;治兵卫失去的爱妻,和他解不开的神秘惨案以及害怕解开谜团后恐将失去什么的恐惧。

只要无法抛弃自己的思念,人们便会拥有想法。只要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尽管面对同样的事物,得到的感想也会天差地远,追求的事物也互有不同。

大哥就像他无法原谅爹一样,同样无法原谅笙之介。尽管诞生在同样的场所,受同样的父母养育,但两人追求的事物截然不同。孰是孰非,无从得知,而这样的提问本身也不具任何意义。

在遥远的年幼时光,自己应该见过大哥的笑脸,但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而笙之介最后一次在大哥面前笑,又是什么时候呢?

好暗。眼前一片漆黑。犹如来到深夜时分。笙之介逐渐被黑暗吞没。

“哇!不好了!”

在黑暗的前方,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喧闹。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出来啊!失火啦!失火啦!”

是太一。真是个冒失鬼,哪里失火应该要讲清楚才对啊——

想到这里,笙之介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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