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堀金吾郎见贯太郎和阿道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笑着要他们退下,自己前来帮忙重贴“利根以”的拉门和纸门的贴纸。纸门的纸姑且不谈,张贴拉门纸对外行人来说难度颇高,但金吾郎有一双巧手,一学就通,做起事来迅速俐落,一旁的工匠也啧啧称奇。

“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御用挂。”

前来帮忙的武部老师看了,发出这声感叹,只是他似乎有点搞错方向。

隔天,金吾郎整理好旅行的行囊,来到富勘长屋。

“您要出发啦。”

“感谢您这些日子的关照。”

金吾郎在四张半榻榻大的狭小房间里与笙之介迎面而坐,深深一鞠躬。

“请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尽管笙之介阻拦,但金吾郎还是维持磕头行礼,接着他抬起清瘦的脸庞,眼中泛着笑意说道:

“‘利根以’今天一样生意兴隆呢。”

“现在就算没有涂鸦,一样没有问题。”笙之介跟着点头。改头换面的“利根以”有了一群专属顾客,极为捧场贯太郎和阿道作的饭菜。

“那位厨师叫晋介是吧。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厨师。”

“不过,替贯太郎注入活力的人是长堀先生您。正因为您那一席话,‘利根以’才重振。”

——令尊真正的希望是什么?金吾郎如此询问贯太郎,当时的对话牢记在笙之介心中。

“回归藩国后,在下应该不会再到江户了。在下会好好努力,让老藩主平静过日子。”

因为搁在心中的大石头已经取下——金吾郎微笑道。

“在下完全没想到如此自我封闭的老藩主,心中竟然还一直萦绕着年轻时的情感。古桥先生。我会这样粗心也是因为……”在下这样的人都逐一淡忘以前的事了——金吾郎说。“回首过往,在下一直都很专注过自己的人生。当中许多都是不足以忆起的事,或是不愿回想的事,所以就忘了。”

对在奥州小藩任职的武士而言,平日生活就是如此严肃紧绷。这也表示担任主君御用挂的金吾郎没仗着自己的立场恃宠而骄,反而时常和立场弱小的人们一起生活。真如长堀金吾郎所言,今后恐怕无缘相见,笙之介感触良深地凝望他的瘦脸。金吾郎抬起摆在身旁的小包袱,递向笙之介。

“在下一直很犹豫,不知道送您这样的东西当谢礼是否恰当。”

“哪儿的话。我怎么好意思收礼。”

“请别这么说,您先过目。”

拗不过他的要求,笙之介解开包袱,眼前是两本书。

“请拿起来翻阅。”这是一本老旧的抄本,订线松脱,纸张破损。封面贴着一张写书名的题签,但已半剥落了;另一本相当新,摸起来很牢固。旧书是《天明三八野爱乡录抄》,新书则是《万家至宝都鄙安逸传》。

笙之介眨着眼问道,“这是……”

“您知道吗?”

“我记得在哪里见过《都鄙安逸传》。但我指的不是内容,而是书名……应该是在村田屋。”

他在租书店的庞大藏书中见过,还是看过提到这本书名的其他书呢?

笙之介急忙翻阅起来,发现《都鄙安逸传》里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年)写的序文,也就是三年前。难怪如此新。

“三八野爱乡录诚如书名所示,是三八野藩于天明大饥荒时写的一本救荒录。”

“天明大饥荒——”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起长达六年,奥州发生前所未有的大饥荒。人称天明大饥荒。据说从初春起便天候不佳,广大的土地持续歉收。受害最严重的地区是津轻藩南部,饥民啃食山上的树根,最后吃起人肉,此事有记录留存。其中一项记录是《饿鬼草纸》,笙之介也看过。

天明三年也是上野、信浓国境的浅间火山爆发的那年。在当时写成的书中,就连微不足道的读物也会提及这件事,触目所及皆是黑暗、阴沉的内容。现有的书籍并非当时的原书,而是经人誊写流传的抄本,但笼罩这个国家的不安与恐惧,在抄本中也鲜明地流传下来。

不过也仅止于“鲜明”的程度。饥饿的恐惧实际为何,笙之介无从得知。

“所幸三八野藩在奥州算灾情较轻,但还是许多人民受饥饿之苦。听说当时因居民逃难而荒废的村落多达二位数,但实情并非村民四处逃难走散,而是大多死于饥荒。”

笙之介望向金吾郎,接着将目光移回书本。“上头写有稻草饼的制作法。”

“听说大饥荒发生时,城下的稻米和杂粮都吃光了,人们吃起稻草饼。”

金吾郎也不记得那件事。

“因为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在下还很年幼。不过我记得一段时间,三餐都看不到白米,老是吃杂粮。还有几乎每天都有尸体从城下的灾民小屋扛出,简直是一场噩梦。”金吾郎突然语塞。“灾民小屋里的人并非全饿死,很多人是因饥饿虚弱,感染风寒或痢疾而陆续丧命。”

金吾郎的话伴随着一股真切感受,重新浮现笙之介耳畔——有些往事不愿回想。

可能是有话鲠在喉中说不出口,金吾郎用力清咳一声。

“《天明三八野爱乡录》里详细记录当时的情况以及对饥荒采取的对策,但后面补上个‘抄’字,表示是摘录,然后发放给领民。说得明白一点,上头详细记载平时我们不吃的东西,以及不认为是食物的东西如何处理食用,还提到藩内山林可以采集到的树果、菇类、山菜的分辨和摘采方法,对于有毒的植物则提到如何去除毒素……”

可能是因为笙之介手拿着书本呆立当场的缘故。金吾郎说到一半就打住,略显顾忌地问道,“古桥先生,您的藩国没有救荒录吗?”

“或许有,但我没看过。”

至少“月祥馆”的书库里没有。应该没有。

“我的藩国不知道有没有……”

“那再好不过了。救荒录这种东西,用不到最好。”

“不,也许是我太粗枝大叶,不知道有这种书。”笙之介不自主地紧咬嘴唇。“听说这一、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场大饥荒那么严重,但北方持续歉收。我的藩国面临同样的情况,藩内的米仓只出不进。”

所以继承人之争才会被搁置。说来讽刺,但这都是拜歉收所赐——东谷也这么说过。如今回头来看,这样的对话超乎粗枝大叶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不懂分寸。

“耕作完全受天候左右。天候的确是由‘老天’掌管,地上的人们很难改变。我们能做的就是事先防备。尽管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人们的智慧。”

有人因为“老天”的捉摸不定而丧命,有人则因为身分特殊便轻松幸免于难。不,甚至有人可以没注意到“老天”的捉摸不定,完全置身事外。

“至于另一本《都鄙安逸传》……”

就像要为情绪低落的笙之介打气,金吾郎的声音加重几分力道。

“这是本草学者和农学者为了防范一再出现的歉收和饥荒,想让更多人具备相关知识写的书,可说是智慧的结晶。因为歉收而没足够的米和麦时,该向何处寻求粮食,它上头都有浅显易懂的描述,连没知识的人也看得懂,还附插图。”

上头确实有丰富的图解。

“里头有各种杂粮饭的作法,非常有趣。”金吾郎露出腼腆的笑容。“对古桥先生来说,作为一本与众不同的料理书也很有意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半个月来,笙之介与长堀金吾郎交谈的过程中,提及他向村田屋承接的工作,也提到押込御免郎写的报仇故事,以及租书店里颇受欢迎的料理书,并特别针对《料理通》说明它是何等极尽奢华的书,想让对江户市街生活感到好奇的金吾郎开心——或许还带有一点炫耀。他告诉金吾郎许多事。笙之介记得自己说料理书也是一种文艺,讲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才该不好意思呢。

“谢谢您,我收下了。”笙之介收下这两本书。金吾郎再度拜倒行礼。

“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于在下所剩不多的余生中留下难忘的回忆。希望永远记得这段时光,时时忆起。”

金吾郎笑容满面。笙之介原本想回以微笑,但突然胸中一紧,笑不出来。虽然只有很短暂的相处,但庆幸认识此人。

“长堀先生,一切保重。”

“古桥先生您也是。在下会在奥州乡间的某个角落诚心为您祈祷,愿您在江户追求学问之路走得平顺宽广,并对人世有贡献。”

长堀金吾郎就此返回三八野藩。

笙之介很投入阅读两本书。他还到村田屋与活目录帚三谈及此事,查出之前在哪里见过《都鄙安逸传》。原来是从村田屋书库里的一本《救荒书目提要》中见过,那是记载六十三本救荒书的索引书(图书目录)。他先前大致看过时并未特别留下印象,这又令笙之介感到羞愧。为了救人于难而写的救荒书竟然多达六十三本。自己对这样的事毫不留心,实在可耻。

“笙兄。”治兵卫看不下去,出声叫唤。“你一直表情凝重,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该适可而止了。”

这个国家很辽阔——治兵卫说。

“而且人口众多。就算你一个人再怎么卖力,还是无法让饥荒从世上消失。每个人都有生来该背负的使命。你的工作应该不是烦恼老天爷会不会赏脸让白米收成吧?”

还是你索性要绝食?——治兵卫愈说愈过分,笙之介感到不悦。“好啊,我做给你看。”

“拜托。”治兵卫苦笑。“长堀先生一定万万没想到你会一直烦恼此事。他只是想送你一本特别的料理书。”

“我不知道。长堀先生也许见我言行轻率,想劝谏我。”

“你想多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时,胜文堂的六助来到村田屋。这名笔墨商人直觉过人,当需要有人帮忙或调解时,他都像一阵风似地现身。

“咦?真难得呢,在吵架吗?”既然这样,我就好好欣赏一番——他将背上的行囊放在帐房旁,一屁股坐下。“火灾和吵架正是江户之妙。笙兄,你知道吗?”

“……够了。”

见六助那张丝瓜脸露出微笑,笙之介顿时全身无力。平时他应该会忍不住笑出声,但今天不同。他全身虚脱无力,怒火在丹田一带沉积不散。他突然闹起别扭,沉着一张脸。

“瞧你鼓着腮帮子,活像个孩子。啊,说像麻糟比较恰当。”

“胜六兄,现在对笙兄提到食物是一大禁忌哦。好了,拿出帐本吧。这个月要收多少钱?”

两人谈起生意,一旁的笙之介则顽固地注视着书架,到处拿书翻阅。不久,治兵卫走进店内,现场只剩他和六助两人。这时六助突然凑向他,身子一半斜靠笙之介,在他耳畔悄声道:

“我说,富久町那家和服店和田屋……”

笙之介顿时竖起耳朵。“怎、怎样?”

“你知道对吧?就是富勘长屋的阿秀姐承包工作的那家店。”

六助那双像丝线般的细眼看不出是窃笑还是紧张。

“和田屋怎么了?”

“他们是我的客户,也是村田屋的客户。因为裁缝女工和女侍全都喜欢租书。”

那又怎样——笙之介应道,又转过脸,但还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六助继续悄声道,“昨天我到和田屋时,女侍总管多津小姐招手要我过去。我算是那里的熟面孔,她这样的举动有点奇怪,走近后,她问了我一件有趣的事。”

六助突然停顿。笙之介依旧顽固地背对他,但终究忍不住好奇而斜眼瞄六助。

六助也斜眼瞄着他,接着嘴角轻扬。“多津小姐问了我什么,你很好奇吧?”

笙之介嘴角垂落。

“她问我说,胜六先生,您人面广,应该知道吧?听说富勘长屋有位年轻武士,承包村田屋的工作,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知道他的来历吗?”

笙之介依旧逞强,嘴角垂落。

“我问她,多津小姐,你为何想知道?她回答,和田屋的千金和香小姐前些日子很少见地独自外出。出门时是店里的小凡送去的,回来时是富勘长屋的年轻武士送小姐回来。”

小凡是村田屋店内的一名伙计。胜六提到和香外出,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志津江出现在“利根以”的那天。解开赝字之谜后,笙之介与金吾郎、和香聊了好一会,见夕阳西沉,他才送和香回和田屋。两人到庭院后门时,和香说到这里就行了,所以笙之介没与和田屋的任何人问候一声便离开。和香平安返家,他完成任务。

“多津小姐是忠心不二的女侍总管,担任小姐的守护人。”六助说。“她一直很注意小姐。尽管小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多津小姐全了然于胸,她自

然不会置之不理这位年轻武士。”

“这太奇怪了。”笙之介终于中了胜六的挑拨之计。“就算这位叫多津的女侍再怎么耳聪目明,光从远处看到我的长相,应该无从得知我住富勘长屋,以及我向治兵卫先生承包工作的事。”

六助咧嘴而笑,一张嘴都快裂到耳际。他虽然长着一对细眼,但有一张阔嘴。

“说得也是,所以是多津小姐质问和香小姐问出来的。”

笙之介心头一冷,宛如被人泼一盆冷水。“和香小姐被担任守护人的女侍责骂吗?”

六助笑个不停。“这我不清楚。”

“你别打马虎眼。如果她挨骂,那全是我害的。我得去道歉。”

“这么说来,笙兄,你要上和田屋登门道歉?”六助马上重新坐正,看向笙之介。“这次你会正大光明去?不是偷偷摸摸?”

“什、什么啊?”

“所以我说嘛。”六助用力抓住笙之介的双肩。“你振作一点啊,笙兄。多津小姐才不是生气呢,她是担心才来找我商量。”

六助扭动着身躯,用怪里怪气的假音说道:“最近我们家小姐无精打采。那位年轻武士从那之后就没再联络,小姐应该很落寞。”

“咦?”

笙之介口中只发出一声“咦?”但内心接连喊了好几声。咦?咦?咦?咦?

六助继续用假音道:“若对方是正派人士,那就没人阻碍小姐。多津我想居中协调,安排小姐再次和年轻武士相会,不知可不可行?胜文堂的六助先生向来待人亲切和善,才来请您牵线。”

这次换笙之介抓住六助双肩,用力摇晃。

“要怎样才能与和香小姐见面?”

六助不再模仿女人,一双细眼笔直望着笙之介,神色自若地说:“用双脚走去不就行了?”

“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附带一提,如果同样是用脚走,那两个人一起散步去呢?”

就来聊聊书吧——六助一派轻松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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