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花瓣点点浮散于水面。

此时樱花精灵仍栖附在这些花瓣上,组成船队和花筏,摇着橹往前划去,不断吆喝。梨枝告诉他,再过两天,整个池面的景致犹如铺上一层樱色地毯。樱花一旦开始凋零,速度便快得惊人。笙之介向川扇借来小船和钓竿,泛舟于不忍池上。他得知东谷常垂钓的场所,将小船划向该处。

在上野森林的樱树包围下,池面映照着蓝天,不时有浮云从头顶掠过,这时蓦然暗影笼罩,待浮云散去后,原本的朗朗云天又重现——望着池面的光景变化,顿时感觉钓鱼的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橹,仰身躺下,双手负于脑后,随着小船摇晃。

蓝天好近。感觉就像往小船上紧贴而来。如果现在坐起身环视四周,恐怕不忍池、运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见,就只有眼前蓝天包覆四周。

在藩国时,只要登上高处就会有这种感觉。父亲宗左右卫门喜欢登山,春秋两季常上山健行,顺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着。去时背上的笼子是空的,回来时装满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时还会摘采野菇和五叶木通。父亲教过他,不论摘采何种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这是山林对人们的恩泽,我们只是请山林分一些生命给我们。

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就算外出,话还是一样少。自笙之介懂得这种原则后,父亲变得更寡言。两人不发一语地愉悦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采的山菜,用缠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有时笙之介差点就要碰触藤漆或是摘采毒菇,父亲都会大喝一声“喂”,笙之介总尴尬地搔着头。

他停下动作,抬头仰望,蓝天占满天空,和缓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捣根藩险峻的山地位于遥远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却步的姿态,不论是从城下眺望,还是在登山时仰望,一样凛凛生威。

但父亲说——捣根的群山不管远看多么险峻,它们都是像屏风般守护我们的温柔高山。这广阔的世界,有更多险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会赐给人们恩泽,而是一有机会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难缠的敌人。

——住在捣根的我们真是有福报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论身处哪座山,哪个地方,头上都是同样的天空。

此时在春水气味的包覆下,随着小船晃荡的笙之介仰望的这片天空下,他母亲和大哥也在。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在忙些什么呢?

笙之介今天以这身奢侈的打扮拜访川扇,并不是来这里悠哉沉思,而是前来洽谈制作川扇起绘的事。梨枝说——我刚好在作春天的糕点。

她建议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来后,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划船离岸,接着被他仰望的苍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觉间陶醉茫然,阖上眼。

在昨天那场大酒王比赛中,武部老师最后屈居第二。参赛者大多都喝两、三升的酒,武部老师轻松以三升装的酒斗喝了两斗,至于冠军则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御家人,他以五升装的大碗喝了两碗,之后喝了十杯茶便马上酒醒,只能说比太一遇上的对手还要难缠。

这位姓天本的御家人,年纪与武部老师相仿,但体格很弱小,足足小老师半圈。这样的身躯怎么装得下这么多酒?惊诧无比的阿金,可没忘了逼问笙之介刚才的去向。

“笙先生,这可是武部老师这辈子最重要的胜负呢,你跑哪儿去啦?”

笙之介坦然道歉,并向她扯个谎,说他本以为看到一名朋友,结果认错人了。

武部老师直说自己惭愧,夫人聪美频频在一旁安慰,笑得无比灿烂。他们看起来不显沮丧之色,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着放松不少。井垣夫妇也大力赞扬武部老师的卖力表现。

一行人热闹地享受赏花之趣,品尝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众人准备结束时,富勘这才现身。他身旁没带女人,独自前来。

“老师,你故意放水对吧?”

富勘重新绑好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悄声对武部老师说道,这番话传进笙之介耳里。

“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御家人向你拜托对吧?”

他无论如何都需要那五两的赏金。

“五两对老师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重感情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板起脸孔训戒的富勘,眼中也带着笑意。武部老师挂着微笑,默不作声。“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看,像老师你这样凭着自己的才干,只要有心就不愁没钱赚的人,日子过得远比官位低下的武士还轻松呢。”

这世道还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语。

池畔某处传来一声莺啼。笙之介睁开眼,霍然起身,环视眼前春日的池面。

梨枝来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着衣袖,微微挥手。

——我直觉可真准。

还是说,刚才那声莺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声音?她会这招也不足为奇。

“这是家母亲手传授的。”眼前是形状模仿樱花的可爱练切,是春天的糕点。

“以盘子装盛飘落的樱花,品尝其风味——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情。”

我要享用喽——笙之介行一礼后开始品尝。梨枝替他沏茶。开水先以容器盛装,冷却再移往茶壶,光是把水注入茶叶中就散发出浓郁茶香。这就是所谓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绝顶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当然无缘品茗,每次与东谷在此地用餐,饭后喝的都是番茶。

一口糕点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馅在舌上柔顺融解。一旁点缀的红色枸杞,突显出练切的樱花。

“听说枸杞对眼睛疲劳颇有疗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适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看您好像很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户有很多事等着我学习。”

东谷告诉梨枝,笙之介从藩国到江户求学。不过游学的费用得自己筹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卫底下工作——关于这件事,你这么说就行了。她不是会打探你底细的女人。

“不过,最近总是被工作追着跑,学问的事都搁一旁了,真是不应该。”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应该也算是学问的一环吧。”

“制作起绘的工作也算吗?”笙之介不自主地贬低起自己。不,这也许是在撒娇。

今天东谷不在,梨枝的发髻梳的是岛田崩。烟花女子常梳这种发型。虽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来比平时沉稳,甚至给人一股威仪之感。

——梨枝小姐很适合梳这样的发髻。笙之介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梨枝眼中闪着光辉,“您真的会帮我作川扇的起绘吗?”

“当然,只要梨枝小姐您愿意的话。”

我太高兴了——梨枝双手合在胸前。“刚才我说过,我小时候见过八百善的起绘,当时觉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后我一直记得此事,无限憧憬。”像这样的小店——她无比慈爱地环视房内。“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样气派的起绘,但如今我有机会实现梦想,真教人高兴。”

“梨枝小姐。”

在白馅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顺口说出心里的问题。

“您老家原本是开料理店吗?”

梨枝微微眨眨眼。虽然没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对自己的提问深感后悔。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级的糕点,想必对料理有独到之处。”

梨枝对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没涂黑的一口贝齿。

“请您不必慌张。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是……”

“家父昔日曾在浅草做外烩生意。我是外烩店老板的女儿。”梨枝双手并拢置于膝上,接着道,“我们的生意是在赏花或坐船赏烟火的日子提供外烩,所幸顾客的风评不错,后来不光做外烩生意,还拓展生意市场,做起在贷席作菜的生意。”我们的顾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关于八百善这家店的事,我也是从这些顾客口中得知。”

原来是这么回事。

“有顾客建议我们别再做外烩,或转给别人做,改开料理店,但家父始终不愿放下外烩的生意。这项生意不是重奢华即可,重点是用心,家父喜欢的就是这点。”我父母都很坚持原则——梨枝笑着说。“身为女儿的我这样说或许有老王卖瓜之嫌,不过他们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对夫妻,所以家父应该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开料理店,女人就不能进伙房了。”

伙房严禁女人进入。

“城里和大名宅邸也一样。替主君备膳的全是男性。”

梨枝颔首,“人们说女人的手较温热,碰过生肉后,味道会折损,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会因天气或风向不同而改变调味,所以不可信赖。”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污秽。

“男人还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疼爱女人,夸女人美,又嫌女人污秽,避而远之。”

谈话的走向变得有点古怪,所以笙之介专心品尝盘里的练切。梨枝重新替他沏茶。

“我父母真的是鹣鲽情深。”她以温暖的语调说道,显得无限怀念。

“就连过世的时候也是一起。店里生意靠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最后只好顶让给别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当时梨枝又吃多少苦,她一概没提。

“不过,现在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她又流露出慈爱、疼惜的眼神,望着这个小厢房的横梁、天花板,以及门楣。“我认为,我父母一定很替我高兴,因此我不时会作父母的拿手菜,从中得到快乐。”笙之介回以微笑,“我常吃的那些菜肴,都是梨枝小姐您亲手张罗的吧?”

“是的,当中投注了我的用心。”梨枝微微低头行礼,接着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悄声道,“不过,东谷大人现在炊饭的技巧进步不少呢。”

吃完茶点后,笙之介摊开他带来的矢立和装订的纸本。要制作起绘,得先知道川扇准确的屋内格局。梨枝扬手拍了几下,唤来年轻的女侍和在伙房里帮忙的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之前到川扇都只会和他们打声招呼,不会听他们报上姓名。

“我叫阿牧。”女侍很恭敬地以三指撑地行礼。她有双圆眼,虽然肤色略黑,但长得很可爱。“平素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笙之介受之有愧。他是个从未掏钱付帐的客人。男子名叫晋介,原本是一位船夫。

“我后来得知他刀法了得,就让他在伙房里工作。”

不忍池捕获的鱼如果要料理,这一带就属他的手艺最好——梨枝说道,晋介一脸难为情。

四人一起确认过川扇的格局,笙之介将它画下。如果要制作起绘,哪个季节最合适?每间厢房要以什么当装饰?针对这几个话题,他们讨论得颇为热络。阿牧说起话来口齿伶俐,晋介则不像会炒热气氛的人,不过,像他这样的角色安插在女主人与年轻女侍中间,正好合适。

尽管长相和体格都不同,但晋介的为人令笙之介想起亡父。他心想,晋介一定也喜欢狗。

“老板娘,我看还是春天合适。”阿牧主张要“春天的川扇”。

“这个时节刚好池之端的樱花盛开,不忍池的池水一片翠绿,是川扇最美的时候。”

梨枝倾向同意她的意见,但她难以割舍秋天的枫红。

“我认为池水清澈的时节也很美呢。”

如果是川扇的起绘,我希望将水边的景色也画进去。两人的意见都不无道理。

“既然这样,干脆就作春天和秋天两组吧。”

哗,这么豪华——梨枝颇开心,一旁的晋介陷入沉思。

“晋先生,你怎么看?”

在梨枝的诱导下,晋介若有所思地开口,“古桥先生,您说的起绘,除了店里的装饰、花朵、餐具外,连顾客也会一并画进里头对吧?”

“这有可能办到。”

梨枝说过,八百善的起绘里,有的连顾客也画进里头。

“晋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女人们移膝向前。

“我喜欢这座池畔的冬日景色。”晋介低声道,“在枯木林立的池之端,水边微微降下寒霜,仿佛只要迈步前行,霜柱便会发出声响……”

这样别有一番寂静之美呢——阿牧讲出这句颇有学养的话来。“但这样不是很冷清吗?”

“外头只有单调的白色景致,这样反而映照出店内的颜色,不是吗?”

笙之介用力一拍膝盖。“原来如此。这样加进客人更合适。”

再加上客人的服装,使店内店外的颜色形成强烈反差。或许还能进一步蕴酿出户外的寒冷、川扇内的温暖,以及灯火的颜色。

不,前提是笙之介是否有这等水准的画功。

“说得也是……”梨枝也兴致高昂。“如果外头是冬天,壁龛的鲜花、挂轴、菜肴,餐具,就有必要特别设计了。把我们现有最高级的东西全用在起绘中吧。”

现场气氛一团和乐,笙之介也有点得意忘形。“昨天我参加了陶瓷店加野屋的赏花会。”

哦,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啊——阿牧说。

“听说举办了大胃王比赛。”晋介也知道此事。果然是远近驰名。

“不论是樱花还是大胃王比赛,都令人大开眼界,不过那家店摆出的商品也很出色。你们店里可有使用加野屋的餐具?”

“不,一直没那个机会。”但我见过几次——梨枝说。“把一个大木框隔成许多方格,摆上许多酒杯,当成装饰,令人赞叹。”

“我也见过那个。真的很美。”

“其实我会偷偷模仿过。”梨枝像个小姑娘似地吐舌头扮个鬼脸。

“东谷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说这样无聊透顶,别再这么做了,训了我一顿。”

东谷不喜欢那种设计是吗?

“那些酒杯五颜六色都有,为了收进木框的隔间里,形状和大小不是得全一致吗?他说这样很无聊。”

——因为酒杯会左右酒的味道。要随着酒的甜味、甘醇、芳香来搭配不同大小和开口的酒杯。如果搞成这样,不就只能选用固定的酒杯吗?

哦——笙之介颇为惊讶。阿牧也是,晋介则笑咪咪的。

“古桥先生,除了酒杯外,还有其他东西吸引您的注意吧?”

在这圆融的提问下,笙之介颔首。

“有个大绘盘。蓝色背景,上头画着一条栩栩如生、几欲从盘中飞出的升龙。”

在冬日景色的川扇里摆上这么一面绘盘,不知会是何种光景。笙之介任凭想像驰骋。在周遭低调的颜色下,面向池畔的厢房壁龛里摆着这么一面绘盘,上头有条遨翔天际的飞龙。

“价格很昂贵吗?”

“上头没标价。”

原来如此——梨枝与阿牧相视颔首。

“请东谷大人帮个忙吧。”梨枝就像自书自语般,眯起眼睛低语。

谈完事,将佩刀插回腰间,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笙之介再度得意忘形起来。由于晋介和阿牧都离开,现场剩梨枝一人,于是他说话就少了顾忌。

“梨枝小姐。”

“什么事?”

“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是关于年轻姑娘……”他话出口后顿时羞赧起来。梨枝的眼神温柔,此时看起来反而刺眼。

“我惹对方不高兴。”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梨枝一脸认真,没半点嘲讽之色。话说一半反而尴尬,于是笙之介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不奢求像刚才练切那么好的东西,但有没有其他糕点可以……”

“您是想送对方,当作是赔礼,讨对方欢心吗?”

梨枝果然善解人意,令人佩服。

“是的。”笙之介颔首。“您知道江户市内哪家店比较合适吗?”

“笙之介先生,您太见怪了。”我来替您作吧——梨枝拍胸脯保证。

“要适合携带又可以延长保存期限的糕点吧?”

“不,我哪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了,我会收取费用。请包在我身上。”

虽然笙之介羞得脸都要冒火了,但还是松口气。“惭愧。”

“马上就要用到吗?”

什么时候会用到呢?什么时候能见到和香呢?

“目前还不清楚。”

这样的回答应该很古怪,但梨枝并未流露诧异之色。

“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随时等您吩咐。能做这样的构思,我也很开心,无比雀跃呢。”

梨枝小姐真是令人折服啊——一路上笙之介一道想着此事,飘飘然返回富勘长屋。刚钻过那扇斜倾的木门,阿金便朝他飞奔而来。

“笙先生!”阿金抓着他的衣袖悄声说道——你有客人。

“是一名脸色苍白的武士。你知道是谁吗?”

笙之介原本飘飘然的心情,顿时像樱花般纷飞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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