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

——北岛《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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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馆门前立了道身影,一见车开过来,一溜烟跑过去。“苏南?!苏南你没事吧?”

苏南下车站稳,再次道歉。

陈知遇打开车窗,摸过皮夹掏了几张纸币一张卡,把皮夹一合,丢给苏南,“帮我开间房——你自己先去洗个澡。”

两句话,两件事,指派清晰明确,连一起说,就有点……

他品了品,觉得有点不对味,又不好再补充解释什么,车窗一关,直接开车走人了。

苏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坐在床边吹头发。

敲门声响起来,苏南关了吹风。

课代表让她坐着,自己跑去把门打开:“陈老师——您等等,我给您拿房卡。”

陈知遇接过钱夹和房卡,把装着药的塑料袋递过去,嘱咐课代表,“帮忙苏南上点药。”视线却是往里看。

房里的人恰好也探头看过来。头发还没干,脸上干干净净的。

他抬高声音:“上完药了早点休息,明早回市里。”

课代表爽快应一声。

苏南视线仍然停在他脸上,浅黄色灯光下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似有话要说。

上药这事儿,他真不想假以他手,然而不适合——进她们房间不合适,把她喊去自己房间更不合适。

他定了会儿,想一想,还是招手,“苏南,过来,跟你说件事。”

十分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南不疑有他,放下吹风蹦跳着过去了。

陈知遇低头看她,压低了声音,“你偷没偷看我身份证?”

苏南忙说:“没。”

“哦,不拿身份证,你怎么给我开的房间?”

苏南这才反应过来,他声音里裹着笑,压根不是什么正经的“说件事”。

陈知遇把手里的另两个纸袋递了过来,她接过往里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却没听见回答,只说:“课代表那个袋子里有云南白药喷雾,你照说明书喷点儿,明天回旦城……”

“我还想在市里逛逛呢……”话没说完,抬头一看,陈知遇正瞅着她,要笑不笑的,便没这胆了。

”……回旦城带你去医院看看。“

“镇上有医院。”

“莆田医院?”

苏南笑出声,“我从小糙养的,这点伤真的不要紧。”

陈知遇见课代表抬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也不准备多说什么,伸手去摸烟盒,抽出一只咬着滤嘴,“走了。你早点休息。”

进屋,苏南坐去窗边翻课代表手边那只塑料袋,消毒的治伤的好几种,外敷内服都有。

伤口消了毒,擦了点药水,脚踝上也喷了气雾剂,有点发凉,凉过以后又开始火辣辣的,却没之前那么疼了。空气里,一股浓烈清香的药味儿。

坐去自己的那张床上,把陈知遇给的纸袋都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两个纸盒。

一个是鞋盒,一双匡威的帆布鞋。

瞥一眼课代表,她正抱着手机,没注意这边,便悄悄的,把没受伤的右脚套进去试了试。

居然大小刚好。

再看另一个盒子,却是一怔——iPhone的包装盒。

玫瑰金色,一摁HOME键屏幕便亮了起来。旧手机里的卡也已经给她剪好,插/进去了。

顿觉手机烫手,连带着脚上套的鞋子的性质,似乎都有点儿变味。

思绪乱了,理不自己到底是喜是忧。

高校教授私下赠送女学生贵重物品——苹果手机,多少算得上是贵重吧?

往轻了想,往重了想,都觉得不对。

只有一个念头,这手机不能收。

“苏南。”

苏南回神,课代表摸摸肚子,拿眼瞅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么一番折腾,把别人吃饭的时间都给耽误了,顿觉过意不去,忙问,“想吃点什么,我请你吧?”

“你想吃什么?我下去买,顺便给你带一点?你脚也走不动了是不是?”

课代表拿上手机钱包出门。

苏南从手机盒子里翻出卡针,把手机里自己的旧卡卸了下来。

刚过了三分钟,“咚咚”响起敲门声,苏南靸上拖鞋跳过去打开门。

课代表笑容洋溢:“陈老师请我们吃烧烤!”

财大气粗的陈老师,已在楼下等着,在瞧见她俩出来之时,把手里的烟灭了。

苏南搀扶着课代表,瘸着腿慢慢走过去,低声打招呼。

陈知遇也洗澡换了身衣服,白衬衫,袖子挽上去,头发半干不干的,衬着夜色灯光,又显出几分那天她在酒吧见过的,浪荡的气质。

“上车吧。”陈知遇打开车门,目光往苏南手里提着的纸袋,和穿着崭新帆布鞋的脚上扫了一眼。

镇子地方小,典型城乡结合部的模样,狭窄一条街烟熏火燎,阵阵浓郁香味扑鼻而来。

从头走到尾,选了家看着相对干净的。

“你们先进去店里,我找个地方停车。”

课代表先下了车,陈知遇往后视镜里一瞥,却恰好与镜子里苏南的视线对上。

回头一看,苏南却飞快地低下头了,把手里拎着的纸袋,搁在了后座上,而后钻出车厢,带上车门。

瞧着两人走远了,他伸长手臂把那袋子拎过来一看——自己刚给她的,手机规规矩矩躺在里面的纸盒子里。

苏南和课代表在店里等了片刻,陈知遇姗姗赶来,扯了老长一段卫生纸,把凳子桌子各擦了三遍才坐下。等碗筷送上来,又浇上茶水仔仔细细涮了一道。

苏南不由琢磨起来——原以为他不拘束,所以之前抓她那泥糊糊的双手双脚才没有一点犹豫,现在再看,这行为怎么又像是有点洁癖?

“陈老师,”课代表笑嘻嘻瞅着他,“我们私底下都觉得您很难接近呢,原来您这么随和。”

——他就是很难接近,长了张赏心悦目的脸,说出来的都不是人话。

“你们私底下说我什么了?”

“说您年轻!一点儿也不像三十三岁的人。”

“三十四岁。”

“哦,三十四岁!咱们好多人,都想为了您考崇城大学的博士。”

“我是副教授,带不了博士生。”

“等考去说不定您就升博导了呢!”

陈知遇笑一声,“承你吉言。”

“陈老师招学生有什么要求吗?”

“没别的要求,只有一点,要能受得了我这脾气。”话是冲课代表说的,目光却向苏南瞥去。

苏南低头研究菜单,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挤兑。

“您要求是不是特严格?”

“严格?”他盯着她把一张塑料菜单翻来覆去好几遍的手,先在村委会没灯光看不清,这会儿才发觉,十指细长,连头顶油乎乎的白炽灯泡照着,也显得白净细腻,“算不上严格,只要别都读研究生了,还用不好Excel就成。”

那手指果然一顿。

“苏南同学,”话音一落,瞧见她总算舍得把头抬起来了,低笑一声,“菜单研究了半天,有什么心得,跟我说说?”

她目光在他脸上飞快一瞥,“……有什么心得,要看您今天请客的预算是多少。”

你不是看过我钱夹了吗。

他把这话咽下去,看向课代表,“想吃什么,随便点。”

课代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陈老师,我能点扇贝吗?我可爱吃这个了。”

“点。反正我回头找你导师刘老师报销。”

课代表“啊”了一声,“真的啊?”

苏南忍不住:“你点吧,陈老师逗你的。”

转过眼,却见陈知遇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小店生意好,好半天才把他们点的东西上齐。课代表醉心于研究贝壳,话说得少了,沉默的时候,一种有些微妙的气氛就显现无疑。

片刻,还是陈知遇开口说话,“你们中饭在哪儿吃的?”

课代表:“在村委会!好大一桌子菜。”

苏南:“一个书记家里,三道菜,有个什么菇,烧肉挺好吃的。”

课代表:“杏鲍菇?茶树菇?”

“不是,不是菌类,是……味道有点儿像板栗和荸荠……”

陈知遇:“茨菰。”

苏南愣了下,“……好像就是这个。”

课代表:“哇,陈老师这都知道?”

“ 不比你们多知道点,镇不住场……”陈知遇喝口茶——他东西吃得少,就动了几筷子,青菜和烤馒头片,大约是嫌这儿的荤菜不干净,“你们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要上房揭瓦。”

课代表哈哈直笑,“没呢,我们可服您了!”

“是吗?”陈知遇抬眼,几分说不清楚的目光看向苏南,“我怎么觉得,有时候我做什么安排,有些人已经不大听得进去了?”

重音落在“安排”二字上。

苏南听懂了,低头那筷子拨拉着茄子上的蒜泥,佯装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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