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贝克望着对面这个家伙,他无精打采地坐着,手上绑着吊带,只顾低着头,眼睛望也不望贝克。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六个半月。他向前弯了弯腰,打开录音机。

“你的名字叫做佛基·连纳·班特森,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出生于古斯塔夫的伐萨教区。现在住在斯德哥尔摩的洛司坦街,以上是否正确?”

这人非常轻地点了点头。

“你必须要大声回答。”马丁·贝克说。

“对。”这个叫佛基·班特森的人说,“对,是正确的。”

“你是否承认,去年七月四号晚上,对美国公民罗丝安娜·麦格罗性侵犯之后加以谋杀?”

“我从没有谋杀任何人。”佛基·班特森说。

“声音提高一点。”

“不,我没做这件事。”

“稍早你曾经承认,去年七月四号在‘黛安娜号’上,你遇见了罗丝安娜·麦格罗,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有证据显示,去年七月四号你和她在一起。那天晚上你在她舱房里杀了她,还把她尸体丢出船外。”

“不,你胡说!”

“你杀死她的手法和你想杀死伦波葛街那女人的手法一样,是吗?”

“我并不想杀她。”

“你不想杀谁?”

“那个女孩。她来找我好几次,她邀请我去她住的地方,但却是说着玩的,她只是想羞辱我。”

“罗丝安娜也是想羞辱你吗?所以你才杀她是吗?”

“我不知道。”

“你进过她房间吗?”

“我不记得了。可能有,我不知道。”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着,研究这个人。最后他说:

“你很疲倦吗?”

“还好。”

“你的手很痛吗?”

“不会再痛了,他们在医院里给我打了一针。”

“你昨天晚上见到那女人时,有没有联想起去年夏天那个女人?船上的那个?”

“她们不是女人。”

“这什么意思?她们当然是女人。”

“是的,但是……像野兽。”

“我不懂你说什么。”

“她们像野兽,完全放纵于……”

“放纵于什么?你,是吗?”

“老天,别开我玩笑。她们是放纵淫欲,放纵无耻。”

有三十秒的静默。

“你真的这么认为?”

“只要是人都会这么想,除了那些最颓废、最堕落的人以外。”

“你不喜欢这些女人吗?罗丝安娜·麦格罗,还有伦波葛街那个女孩,她好像叫做……”

“索尼雅·韩森。”他唾沫横飞地说。

“对,没错。你不喜欢她吗?”

“我恨她!我也恨另一个,我记不太清楚了。你没看到她们的行为吗?你不了解那对一个男人的意义吗?”他说得又快又急切。

“不了解。你是指什么?”

“哼!那真是可恨。她们以自己的堕落为荣,趾高气扬,然后变得自大,而且富有侵略性。”

“你找过妓女吗?”

“她们没那么可恨,也没那么无耻,而且她们靠这赚钱,至少她们还有一点职业尊严和诚实。”

“你记得上次我问你同一个问题时,你怎么回答吗?”

班特森显得有点困惑而忧虑。“不记得……”

“你记得吗?我问过你是否找过妓女。”

“不记得,你问过吗?”

马丁·贝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在试着帮助你。”他终于说。

“用什么帮?帮助我?你如何帮我?现在?发生这些事之后?”

“我在试着帮你回忆。”

“是”

“但你也要帮忙自己。”

“是。”

“试着回忆看看,你从索德策平上‘黛安娜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带着摩托车和钓鱼用具,而船误点了相当久。”

“对,这我记得,天气很棒。”

“你上船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记得吃了早餐,我上船前没吃,因为打算在船上吃。”

“你有和同桌的其他人说话吗?”

“没有,我记得是一个人吃的,其他人已经吃完了。”

“然后呢?你吃完早餐后呢?”

“我好像上甲板去了。对,我记得没错,当时天气很好。”

“你有和任何人说话吗?”

“没有,我独自一人站在船首。接着午餐时间又到了。”

“你又一个人吃吗?”

“没有,餐桌上还有别人,但是我没和任何人说话。”

“罗丝安娜·麦格罗和你同桌吗?”

“我不记得了,我不太注意谁坐在旁边的。”

“那你记得怎么遇到她的吗?”

“不,真的不记得。”

“但是上次你说她问你一些事,然后你们开始聊起来。”

“对,就是这样。现在我想起来了,她问我刚刚通过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我记得是诺松。”

“然后她就停下来和你聊天?”

“对,但我不太记得她说些什么了。”

“你很快就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吗?”

“对。”

“那你干嘛跟她继续聊?”

“她硬黏上我的。她就站在那儿,边讲边笑。她和其他人一样,无耻。”

“之后你做什么呢?”

“之后?”

“对,你们没有一起上岸吗?”

“我有上岸一会儿,她是跟着我去的。”

“你们聊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可说无所不谈,不过也没聊什么特别的。我只记得当时我是想要好好练习英文。”

“你们回船上后,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记得了,大概一起吃晚餐吧。”

“吃晚餐之后,你们有再见面吗?”

“我记得天黑之后曾经站在船头,但是当时我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你们没有再见面吗?试着想想看。”

“大概有吧,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记得我们坐在船尾的椅子上聊天。其实我真想一个人静静,可是她却一直黏我。”

“她没有邀你进她房间吗?”

“没有。”

“当晚稍后你杀了她,是不是这样?”

“不,我没做过这种事。”

“你真的不记得你杀死她了吗?”

“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不要再重复那些话了,我什么也没做。”

“我不是要折磨你。”

他说的是真的吗?马丁·贝克也不知道。总之他觉得这人又开始设防了,心中对抗外在世界的障碍又开始作用了,而且他愈想摧毁这些障碍,就愈难动它分毫。

“好吧,其实那也不重要。”

班特森眼中的尖锐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恐惧和犹疑。

“你不了解我。”他重重地说。

“我正试着了解。我知道你不喜欢某些人,因为他们很令你讨厌。”

“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些人是很可恨的。”

“我知道,你对某种人特别讨厌,特别是你说的那些无耻女人。对不对?”

他什么也不说。

“你有信仰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只是困惑地耸耸肩。

“你读过宗教书籍或杂志吗?”

“我读过《圣经》。”

“你相信书中说的吗?”

“不信,里面有太多无法解释的怪事,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比方什么呢?”

“所有的肮脏事。”

“你认为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或韩森小姐这种女人是肮脏的?”

“当然。你不同意吗?看看我们身边发生的这些事!年底时我读了好几个星期的报纸,上面每天都是一些肮脏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所以你不想和这些肮脏的人有瓜葛?”

“不,我不想。”他屏气几秒钟后,又加一句:“绝对不想。”

“好吧,你是说你不喜欢她们。但是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或索尼雅·韩森这样的女人,对你不是有很大的吸引力吗?难道你不想看着她们,或者抚摸她们,感觉她们的身体曲线?”

“你无权对我这么说。”

“难道你不想看看她们的腿或手臂?不想触摸她们的肌肤?”

“你为什么说这些?”

“难道你不想抚摸她们?脱光她们的衣服?看到她们的裸体?”

“不,不,不是这样的。”

“难道你不希望感觉到她们的手在你身体上?难道你不希望她们抚摸你?”

“闭嘴!”

这人开始尖叫,还准备离开他的椅子。他这突然的动作使他气喘,而且脸部扭曲,显得很痛苦,可能是碰到了手臂上的伤口。

“噢,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相当正常的。我看到某些女人时,也会有类似的想法。”

班特森瞪着他:

“你是在说我不正常吗?”

贝克不说话。

“你是说,如果我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点羞耻的感觉,那我就不正常吗?”

没有回答。

“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和想法。”

“是的,但是你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昨晚我亲眼看到,你几乎杀死另一个人。”

“你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我不确定的事从不说出口。你想要杀死她,如果我们晚一步到那里,现在你的良知就要背负一条人命了,你就是一个谋杀者了。”

奇怪的是,这指控居然令他很激动。他嘴巴张大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她活该,都是她的错,不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听到。”

一阵静默。

“你可以重复刚刚的话吗?”

班特森只是悻悻然地望着地板。

马丁·贝克忽然说:

“你在对我说谎。”

班特森猛摇头。

“你说过你只买有关运动和钓鱼的杂志,但其实你也买那种有很多裸女图片的杂志。”

“你胡说。”

“你忘了我从不说谎。”

一阵静默。

“你家衣柜后面堆了超过一百本这类杂志。”

他的反应非常强烈:

“你怎么知道?”

“我们派人搜你的房子,他们发现了你衣柜后面的杂志,他们也发现很多其他东西,比如说,有一副属于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太阳眼镜。”

“你闯入我家,破坏我的私生活!你为什么这么做?”

过几秒钟他又重复最后一句,还说: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你很可恶。”

“其实,看看照片并不犯法。”马丁·贝克说,“一点也不。看照片没有关系,杂志上的女人看起来和其他女人都一样,都差不多。但如果照片上是——只是假设而已,是罗丝安娜·麦格罗,或是索尼雅·韩森,或者西芙·林柏格……”

“闭嘴!”他狂叫。“你不可以这么说,你没有权利提到这名字。”

“为何没有?如果我告诉你,西芙·林柏格曾在杂志上拍过这种照片呢?”

“你这个说谎的魔鬼!”

“记住,我告诉过你我从不说谎。你会怎么做?”

“我会惩罚……我也会杀了你,因为你竟然这么说……”

“你杀不了我的。但是你会把那女人怎么样呢?噢,她叫什么名字?对了,是西芙……”

“惩罚……我会……我会……”

“什么?”

班特森一次次地把手打开又合起来。

“对,我会那么做!”他说。

“杀死她?”

“对!”

“为什么?”

一阵沉默。

“你不该那么说的。”班特森说,他左颊上流下一滴眼泪。

“你破坏了很多张照片。”马丁·贝克静静地说。“用刀子割得面目全非。为什么这样做?”

“在我家……你进去我家里,到处乱搜、乱刺探……”

“你为何割那些照片?”马丁·贝克很大声地说。

“这没你的事!”他歇斯底里地说,“你这魔鬼!你是只堕落的猪!”

“到底为什么?”

“为了惩罚,我也会惩罚你的。”

接下来有两分钟的沉默。然后马丁·贝克换上友善的腔调:

“你杀了船上的那个女人。你自己不记得了,可是我得要帮你回忆起来。舱房内又小又窄,灯光也很昏暗。当时船正通过一个湖,是不是这样?”

“那是伯伦湖。”班特森说。

“而你在她房里,把她的衣服脱了。”

“不,她自己脱的。她开始一件一件地脱,她要我和她一样肮脏,真的很可恨。”

“你是否处罚了她?”马丁·贝克冷静地说。

“是的,我处罚她。你看不出来吗?她必须被处罚,她堕落又无耻!”

“你怎么处罚她?你杀了她,是不是?”

“她死有余辜!她想把我也变肮脏!她以自己的无耻为荣,你不了解吗?”他尖叫着,“我必须杀了她!我必须杀死她肮脏的身体!”

“难道你不怕有人从送风口看见你吗?”

“房间没有送风口。我也不害怕。我知道我做了正确的事,她是有罪的,她死了活该!”

“你杀死她之后呢?又做了什么?”

班特森整个人一下子沉入椅子里,喃喃自语着:

“不要再折磨我了,为何你要一直提这件事呢?我不记得了。”

“她死后你就离开她房间,是吗?”

马丁·贝克的声音非常温和、冷静。

“没有,噢,有,我不记得了。”

“她还是赤裸地躺在睡铺上,是吧?是你杀了她。之后你还继续留在房间里吗?”

“不,我走出去了。噢,其实我不记得了。”

“她的房间在船上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

“在甲板下面很远吗?”

“不是,但是在相当后面……在最后面……在甲板上面向船尾的最后一间。”

“她死后,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要一直问我这些。”他边说边哭得像个小孩。“那不是我的错,是她的错。”

“我知道你杀了她,而你也已经承认了。之后你对她做了什么?”马丁·贝克用很友善的声音问。

“我把她丢进湖里,看到她我会受不了。”班特森大声地尖叫着。

马丁·贝克冷静地看着他。

“在哪里?”他问,“当时船在哪里?”

“我不知道,就是丢进湖里了。”

他整个人崩溃了,缩在椅子里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看着她,我看到她会怕!会受不了!”

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脸颊上泪流成行。

马丁·贝克关掉录音机,抓起电话请一位警官过来。

杀死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凶手被带走后,马丁·贝克点了一支烟。他动也不动地坐着,两眼瞪着前方发呆。

他眼前的事物看来是扭曲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抚擦着它们。

他找到一支铅笔,写着:逮到他了,几乎是立刻就招认了,立刻……

他弃笔起身,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决定充分休息后,有了足够的体力后,就打电话给艾柏格。

他穿戴上外套和帽子,走了出来。下午两点就开始下雪,现在地上的雪毡已经好几寸厚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成串地回旋飘舞着,密密实实的,掩抑了所有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寒冬真的来了。

罗丝安娜·麦格罗来过欧洲,在一个叫诺松的地方遇见一个男人,这人正要去波哈斯区钓鱼。如果这船没有引擎故障,或者侍者没有安排她晚餐与别人并桌的话,她就不会遇见这个人。之后,他就那么杀了她!其实她也可能在国王街上被汽车碾过,或者在旅馆楼梯摔倒跌断脖子。而另一位索尼雅·韩森,经过这次事件后,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以往的冷静,或者像以前一样毫无噩梦地成眠,而她本来和这一切是毫不相关的。他们这些在斯德哥尔摩、莫塔拉或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警探,用了见不得人的方法,来破解这件凶残的谋杀案。他们会永远记得这件事,这件不光荣的事。

贝克轻松地吹着口哨,穿过阵阵白雾走进地铁车站。望着他的人们如果知道他刚刚在想什么,一定会很惊讶。

马丁·贝克回来了!大雪落在他帽子上,他边走边唱着歌,边走边摇摆:哈啰,我的兄弟朋友们,鞋子下的雪叽叽喳喳叫,好一个冬夜;哈啰,你们大家好,只要给我个电话,我们就一起回家,搭地铁,到我南斯德哥尔摩的家。

他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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