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查起来很困难。”马丁·贝克说。

“不会比现在正在做的更糟。”柯柏回答。

这个游戏他们玩过很多次了。贝克对自己的理论有点怀疑,需要人帮忙证实;他其实已预知答案是什么,也了解柯柏已猜到他知道,但他们还是照惯例来玩。

“这招一定能带来一些答案。”柯柏固执地说,过了几秒钟,他又加一句: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开始了。除了几个例外,我们已经知道他们都住在哪儿了;而且其中大多数人,我们也接触过了。”

柯柏的语调总是很有说服力,这是他的特长之一。

过了一会儿,马丁·贝克问: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名单上有谁住附近的吗?”

柯柏翻了翻笔记本。

“可能比你想的要近。”他说,“住在北玛拉史壮,是一对退休的上校夫妇。”

“谁去问过?是你吗?”

“不是,是米兰德,‘他们是好人。’他说。”

“米兰德只这样写?”

“没错。”

一路上又湿又滑,当后轮打滑时,柯柏开始大声咒骂。才三分钟他们就到目的地了。

是上校的妻子开的门。

“艾克索,警方来了两位先生。”她扯开噪门对着起居室里大叫。

“请他们进来。”上校吼回来,“或者你们要我出去站在门廊上?”

马丁·贝克把帽子上的雨水甩掉,走了进去;柯柏则是把脚上的污渍努力拍掉再走进去。

“恼人的天气呀。”上校咆哮着,“没站起来迎接两位,对不起。”

上校前面的矮桌上摆着玩了一半的骨牌游戏、一个香摈高脚杯和一瓶雷米·马丁香槟,附近还有一台电视震耳欲聋地嚷着。

“烂天气,对吧?两位要来点香摈吗?这还蛮有用的。”

“我开车!”

柯柏大声回答,却目不转睛地瞪着酒瓶。

花了十秒钟,贝克才由冻僵中恢复过来。

“你跟他谈。”他对柯柏说。

“你说什么?”上校尖声地问。

贝克努力装出笑脸,做了个“没什么”的手势。他知道只要自己插一句话,就会让自己的喉咙倒嗓一个星期。

谈话继续进行。

“照片?我们好久不拍照了。我的视力这么差,而艾克索又老是拍完忘了卷底片。两个星期前有个年轻人来过,他也问起呢!他真是个好男孩。”

马丁·贝克和柯柏很快交换了一眼,不只是惊讶,更因为老太太竟这样描述米兰德。

“但奇怪的是,”上校雷声般地接下去,“坚兹克少校……对了,你自然不知道他是谁。旅途中我们和他们夫妇同桌。他是一位采购军官,一位非常好相处的人,事实上我们同一年被任命为军官的,但是那场对抗布尔什维克的战役,为他的军旅生涯画上句号。你知道,只要战争继续打,官阶就升得快;但一九四五年之后,就没得升了。他是位采购军官,而他们这种人在战后,就像宝藏船稀罕难求。我记得他在奥斯纳布律的一家食品公司,获得董事的席位。我们是有些共同点,很多事可以好好聊聊,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至少他曾经在蓝色师团当过联络军官九个月,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十一个月。你知道蓝色师团吗?那是西班牙佛朗哥的精英部队,用来对付他的政敌。而且我得说,我们总是歧视在这里的意大利人、希腊人、西班牙人或其他什么人的……是啊,我们真瞧不起人家。但是我得这么说,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这些蓝色师团里的小伙子,他们真的能够……”

马丁·贝克转头绝望地望向电视荧屏,播出的节目是有关瑞典南部拔甜菜的报导,这显然已经是旧闻了,上校的太太却看得目不转睛,而且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感觉。

“我了解,”柯柏尖叫着,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再用相当大的声量继续说:“你刚刚说到照片时,是说什么呢?”

“什么?噢,对啦,我是说奇怪的是,坚兹克少校是个玩相机的高手,尽管他这方面并不比我们听或看得多。他一路上照了许多照片,而几天前我们才收到他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他拍的照片。我觉得他真是考虑周到,他洗了这么多照片一定很贵。这些照片都拍得很不错,至少是美好的回忆。”

马丁·贝克移向电视机,把音量关小一点;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自卫的动作,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上校的太太不解地望着他。

“什么?当然可以。米桑,麻烦你把德国寄来的照片拿来好吗?我想拿给两位先生看。”

当这名叫米桑的女人离座时,马丁·贝克从打结的眉毛下方观察着她。

照片是彩色的,大小是三乘四寸。信封中大约有十五张照片,上校坐在安乐椅中,用食指和拇指抓着它们。马丁·贝克和柯柏站在椅子两侧,弯下腰一同检视照片。

“我们在这儿,而这位是坚兹克少校的太太。噢,对了,你可以看到我老婆在这儿……而这是我。这张照片是从船桥上往下拍的,那是第一天出港时,我正和船长聊天,你看到了吧?还有这里……可惜我也看不太清楚……亲爱的,拿放大镜给我好吗?”

上校把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之后继续说:

“看,我们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坚兹克少校本人了,旁边是我和我太太……这张一定是坚兹克少校夫人拍的,比其他张稍微暗了点。嗯,这张又是我们,看来好像是同一个位置,只是换了个角度。噢……我看看……跟我说话的女人是列伯莲娜夫人,她也是德国人,而且也和我们同桌吃饭。她很迷人,人也很好,只是有点老了。她丈夫在阿拉敏战役中丧生。”

马丁·贝克很仔细地看,只见一位很老的女人,穿着一件花纹图案的衣服,戴一顶粉红色帽子,站在一艘救生艇旁,一手拿着一杯咖啡,另一手拿着一块蛋糕。

他们继续检视这些照片,几乎都是同样的内容。马丁·贝克开始觉得背痛,而他到现在所能确定的,只有坚兹克少校夫人长什么样子而已。

最后一张照片在上校前面的矮桌上,这正是马丁·贝克曾说过的那种照片。这是从船尾照过来的“黛安娜号”,当时船正停泊在斯德哥尔摩的码头。照片以市政厅为背景,还有两辆计程车正在车道上行驶。

这照片一定是在船正要开之前拍的,因为所有的乘客几乎都还在甲板上。在船尾绑着救生艇的遮雨甲板上,可以看到少校夫人。罗丝安娜·麦格罗就站在她的正下方。罗丝安娜的手臂靠在扶手上,脚张得很开并且弯身向前,她穿着凉鞋,戴着太阳眼镜,身上是一件有垫肩的黄色连身套装。马丁·贝克尽可能地弯身向前,试着找出哪些人站在她身边。这同时,他听到柯柏吹了一声口哨。

“噢,对了,对了。”上校自顾自继续说,“这就是那艘船停在里达尔摩的样子。这是市政厅,这是希尔德加,坚兹克,那时我们还不认识。噢,奇怪的是,这个年轻女孩也跟我们同。桌了好几次,我猜她是英国人,或者荷兰人。大概后来他们把她改到别张桌子去,好让我们用餐空间多一点。”

透过放大镜望过去,照片上有一只强壮、在放大镜下满是皱纹、白毛的食指,放在着凉鞋和宽松黄色套装的女孩身上。

马丁·贝克深吸一口气想说话,但是柯柏快了一步。

“什么?”上校问道,“我确定吗?我当然确定。她与我们同桌至少有四五次……她几乎没讲过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但是……”

“没错,你的同事是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但你要知道,我并不记得她的面貌。我只记得她的洋装,说得准确一点呢,那也不叫洋装。”

他转向左边,将他有力的食指戳在马丁·贝克的胸膛上。

“是露胸礼服。”

他说话的模样仿佛正在耳语,但事实上却大过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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