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愿望终归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命运从未给任何人额外的机会。

程欣没能熬过这年冬天,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去世了。

葬礼由程非池一手操办,易铮第二天下午才露面,为的是躲开程家的人。谁知程非池的外公外婆整晚都没离开灵堂,看见他就冲上去捶打,发泄般地喊着“还我女儿”,闹了一阵又颓然放弃了,无助地掩面而泣。

他们知道这样做没用,再怎么打再怎么闹,女儿也不可能回来了。

等程非池把两位老人安抚好送回家,已是两天后。叶钦早早地推了工作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就黏糊糊地跟在后面,问他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茶,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坐下给按按。

“不用。”程非池一概回绝了,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脱下,脸上除了疲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饭你自己吃,我想睡一会儿。”

因为是公众人物的原因,叶钦没去参加葬礼。他自觉没帮上什么忙,只好把心思花在别处,买了菜炖了汤,还准备了一肚子暖心话想说给哥哥听,想叫他让他别伤心。结果都没派上用场,程非池不想吃饭,看起来也没有很难过,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叶钦一个人草草吃了几口饭,洗完澡原打算去隔壁房间睡,不打扰程非池休息,奈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不安定。半夜又蹑手蹑脚回到主卧,掀开被子爬上床,把胳膊轻轻圈在侧卧的程非池的腰上,摆出一个保护的姿势,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程非池醒来,被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压得动弹不得。

翻个身就把身边的人弄醒了,叶钦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一把抱住程非池的胳膊,紧张道:“去哪儿?”

程非池:“卫生间。”

叶钦讷讷地松开手,跟着一起下床。

等程非池从卫生间里出来,叶钦还门神一样地杵在门口,困得东倒西歪脑袋险些磕墙上,听见开门声忙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强打精神问他早上想吃点什么。

兴许是这几天累坏了,突然的放松让程非池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是没胃口,喝了碗米粥就又要回房休息,叶钦嘴上说着“我也没睡够想再睡会儿”,跟他一块儿坐到床上之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绘本,当做睡前故事像模像样地念了起来。

程非池爱看书,有时候晚上叶钦也会陪着他看。

为了避免看睡着,叶钦特地买了一沓图文并茂的绘本摆在书架上,和程非池那堆专业书放在一起,给沉闷的书架增添不少亮色。

今天拿的这本叫《爱心树》,绿皮封面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棵树,内页是黑白简笔画配简单易懂的文字。叶钦念了几页就觉得不对劲,合上说要去换一本,被程非池拉住了。

“我来念。”程非池说,“你躺着听。”

叶钦脑袋一挨枕头就犯困,起初还时不时“嗯”一声,程非池念着念着,他就渐渐不吱声了。很快,空气中除了刻意压低的读书声,只余一道缓慢平稳的呼吸声。

念完合上书,程非池看见书背后写着的“3-6周岁儿童文学”,无奈地把书放下。

扭头给叶钦掖被子时,发现他眼眶泛红,睫毛上凝着一滴未干的泪。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这回又是被手心的古怪动静弄醒的。

程非池转动眼珠看叶钦拱在他胸口的毛茸茸的发顶,感受着柔软唇轻碰自己手心的疤,有点痒,又有点暖。

起床换衣服的时候,程非池还想着有没有必要再跟叶钦解释一遍,让他知道这个伤口跟他无关。推开房门出去,就看见叶钦小蜜蜂一样地在厨房和客厅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碗筷都摆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刚坐下,叶钦猛一拍脑门:“这个时候不能吃荤菜吧?我我我赶紧撤了撤了,你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站起来要收拾,被程非池按住手腕:“放着吧,不用撤。”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叶钦恼恨自己嘴笨口拙,哪壶不开提哪壶,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程非池却是专心品尝,并且十分给大厨面子,一次都没皱眉。

吃完叶钦主动去削水果,因为技术太烂,用刨子也能削得果皮四处乱飞,他蹲在垃圾桶跟前屏气凝神,拿着一只苹果比对待高考试卷还要专注,以致程非池说话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听清。

“什么?”他侧过耳朵问。

程非池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客厅里,声音平稳地说:“我们结婚吧。”

叶钦手上哆嗦了下,削掉一大块果肉。

把掉在地上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没敢回头看程非池的表情。

嗓子不住地发颤,叶钦控制住自己,只点了一下头,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欸,好。”

两人在各自工作的领域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结婚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说走就走。

尤其是叶钦,必须要跟经纪人打声招呼。

郑悦月听到这件事,沉默了半分钟之久,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隐婚还是公开?”

“他说听我的。”叶钦试探着问,“我要是想公开,月月姐你同意吗?”

郑悦月竟没有一口否决:“你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叶钦自考上首都电影学院,推掉不少拍摄邀约,尽量不缺席任何一堂专业课,改变了不少路人对他固有的花瓶印象。今年接的两部戏虽然没混到主角,也算是上了以严苛著名的大导演的戏,加上已经播出的一部电视剧,叶钦在里面的演技收获不少好评,整个人的定位正处在从偶像往实力派转型的路上。

而且正经结婚总比包养传闻来得好所以郑悦月觉得公开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但要找准一个好的时机,现在不行。

叶钦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很高兴,对他来说只要有可能就好,障碍他可以努力克服,当即活蹦乱跳地给月月姐一个么么哒。

领证的前一天,叶钦思来想去,还是去了趟城东监狱。

“我要结婚了。”他以通知的语气对铁栅栏另一边的的叶锦祥说。

叶锦祥忽闻这消息,远没儿子淡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问:“和谁?哪家姑娘?多大了,干什么的?”

叶钦对他迟来的父爱不屑一顾,道:“不是姑娘,男的。”

叶锦祥沉默一会儿,问:“我认识吗?”

“你认识。”叶钦如实相告,“程非池,我高中隔壁班同学。”

叶锦祥张了张嘴,神情有些惊讶,随后慢吞吞坐回去,面带微笑看着叶钦:“你也不小了,你觉得好,就好,你妈妈肯定也觉得好。”

本来想气气这个老头子,谁知他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叶钦第二天蔫蔫的没精神,自作主张地觉得是因为自己幼稚的挑衅心没得到满足。

到了民政局,他戴着口罩跟在程非池后面,和别人一样取号排队。

程非池个子高,长相也扎眼,哪怕站在队尾照样是个引人注目的存在,前面好几个人都特地转过来看他。他自己却仿佛没察觉,站在队伍里目视前方,偶尔侧头问旁边的叶钦累不累,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会儿。

今天人不少,眼看还得等一阵才轮到他们,程非池问:“口渴吗?我去给你买喝的。”

叶钦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渴,也不累,你不用管我。”

程非池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高兴。”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叶钦吓了一跳:“没有,我哪里不高兴了?我等着一天等好久了,怎么会不高兴。”

他没意识到解释的话越多就越显得欲盖弥彰。程非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不高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今天不结也行,我不会强迫你。”

叶钦被“不结”两个字吓到,一把抓住程非池垂在身侧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是你向我求的婚,现在不肯结我就,我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叶钦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渐渐红了,委屈极了的样子。

在民政局附近找了家咖啡厅,两人面对面坐下。

当听说叶钦诉说他的担心后,程非池第一反应还是笑:“你以为我这个时间提结婚是因为冲动?”

叶钦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激烈互抠,瞪着眼睛道:“难、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收敛笑容,右手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思考后道:“与其直接否认,不如告诉你之前不提结婚的原因吧。主要是,我不知道结婚这件事会对你的职业生涯造成多大的影响,我必须和你的经纪人一样,尽量为你规避风险。”

叶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会是其他理由,比如送走程欣,终于能毫无负担地结婚了之类的。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怕勾起程非池的伤心回忆。程欣刚去世的那几天,即便程非池竭力不表现出来,叶钦还是能看出他的掩盖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和迷茫。

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母亲走了,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叶钦自顾自给他找了理由,也劝服了自己接受,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心里的疙瘩。结婚这件事原本应该是神圣单纯的,不该是有计划的,或者说是夹带了其他顾虑的。

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既为程非池难得的“冲动”欣喜雀跃,又为这按部就班完全在预料之内的安排沮丧失落。

“那……那为什么……”叶钦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却舌头打结,恨不得程非池能读他的心才好。

程非池自是不会读心的,他只是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原本我觉得,我们俩不需要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纹身也好,一张缔结婚姻关系的所谓证明也好。”

他不善于对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做过多的解读,停下来稍加思索,然后看着还在发愣的叶钦,道,“但是我后来发现,我不需要不等于你不需要。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我愿意去做。”

两人重又返回民政局,柜台办理登记的姑娘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笑着道:“这么快就想清楚了?要不再给你留们五分钟?等下拍了照盖了章可就不能反悔了啊。”

想到刚才快排到柜台跟前还是离队走了,叶钦羞得要命,直往程非池身后躲,隔着口罩小声辩解:“不反悔……刚才只是出去喝杯咖啡。”

拿着填好的登记表去拍照,叶钦摘掉口罩之后,边上的女工作人员惊讶地喊:“呀,这位不是——”喊到一半收了声,竖起食指“噓”道,“二位放心,咱们这儿有保密条例,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被认出来的关系,叶钦莫名有些紧张,明明常年在摄影棚进出,对着这普通的一台照相机却放不开了,脖子直挺挺地梗着,笑容也格外僵硬。

照相师难得看到一对颜值这么高的新婚夫夫,打心眼儿里想给他们拍好,说这照片可是要保存一辈子的,指挥他们俩头挨近一点,笑容弧度再自然一点。

然而越是这样,叶钦越是没办法放松。

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感觉到放在身侧的手被握住了。程非池的身体又靠近一点,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叶小软,笑一个。”

说着,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插进叶钦的指缝间,接着两手合拢,指腹紧贴对方的手背。除了温度,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汩汩流动的速度。

脑海中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将叶钦的思绪吹回那年六中的操场上。他们在国旗下,在同学和老师的包围中,背后的手偷偷十指相扣,面上还要维持淡定,生怕被谁看出来。

现下却不需要了,他们从身到心,从灵魂到形式,都正大光明地属于彼此。

叶钦沉下一口气,咧开嘴朝着程非池展颜一笑,脸转过去面对镜头,照相师刚好捕捉下这一幕。

出来的照片上,两人一个看似冷静,实则面目温柔眸中含笑,另一个歪着脑袋靠在旁边人的肩上笑得灿烂,眼睛里像盛着寒冷冬日里穿透云雾的唯一一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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