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叶钦忽然抬胳膊去追程非池将要收回去的手。

抓住后却开始不知所措,他手小,堪堪能将程非池的握拳的手包住一半,即便这样他仍然不愿意松开。

他呼吸短而快,似是把刚才那番话听明白了,又好像没能完全参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拽住说话的人,让他再等一等自己。

叶钦没用什么力气,被他拽住的人只消动动手腕便能挣开。

然而程非池没有这么做,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叶钦拉着,用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平稳的脉搏抚平每一个躁动不安的因子。

待到反复确认之后,将刚才的话嚼碎消化渗入大脑皮层,叶钦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缩,谁知竟先一步被程非池反握住。

他轻易地将叶钦整个手捏住,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叶钦心如擂鼓,坐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咬了咬嘴唇,摇了下头,倔强道:“没有。”

眼角泛红,仿佛受了谁的欺负。

程非池也不急在这一刻,松开手前用大拇指指腹刮了一下他的手背:“那以后再说。”

直到傍晚,叶钦整个人还是犹如置身云端,忽而以为自己在做梦,忽而又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是真的,他原谅你了”。

哪怕心神恍惚思绪不宁,他仍然能隐隐察觉到,程非池说的“以后”已经开始了。

或许更早,在程非池找到这里,站在门口质问他为何说话不算话时,他们的“以后”就在缓缓向他敞开大门。

哪怕程非池没有明说,哪怕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天将黑之前,程非池准备出去购物,叶钦拿起拐杖就要跟上。见他忐忑不安、风声鹤唳的样子,程非池没忍心说出让他留在家休息的话,两人一个走一个蹦地出了门。

附近就有家大型连锁超市,之前的菜大多是在这里买的。叶钦身残志坚,一手拄拐一手推购物车,推着推着觉得费劲,干脆把拐杖收起来,单脚撑地双手扶购物车,将将能站稳。

程非池见他这样比拄拐自在许多,便随他去了,走在前头选购商品,时不时回头看他是否跟上。

这举动显然多余,叶钦的目光紧紧黏在程非池身上,离得远一点都不乐意,步步紧跟,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

程非池便将脚步放得很慢,让叶钦能在跟上他的同时,还有足够时间观察他放进购物车里的东西,并来得及加塞几样自己想买的。

比如新的马克杯,还有45码的男士拖鞋。

叶钦比从前会过日子了,买包牙签都知道对比价格。

然而他的精打细算是生活所迫后天形成的习惯,不是从小根植于心的,也没有人教他,在生活中具体实施起来就有些流于表面。

比如程非池拎起一篮价值二十九块八的鸡蛋放进购物车,叶钦拿起来看,发现旁边货架上的便宜三块多,自作主张地打算换掉。

程非池职业病发作,回头把两篮鸡蛋提在手上,让他数数两边的个数。

叶钦咬着手指数了几遍,发现后者用看似容量很大的方形篮子装,实际上比前者少了整整五个鸡蛋,顿时兵疲意阻,磕巴着说:“还是你你你来吧,我就推推车好了。”

谁知程非池最后选择了叶钦拿的那一篮,将另一篮放了回去。面对叶钦不解的眼神,他说:“个数不是唯一的考量标准,你选的这篮个头比较大。”

得了台阶下的叶钦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臊得耳朵尖都红了。

这个点正是超市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十几个结账柜台的队伍都排到货架跟前去了,程非池怕叶钦站久了累,让他在出口处坐着等。

叶钦哪里坐得住,这边队伍才往前挪了半米,他就又从入口绕回来了,说有个东西忘了拿,让程非池在这儿等他一下。

装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在这儿,程非池走不开,看着叶钦一蹦一跳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不禁有些担心。

刚退出队伍把购物车放在角落里打算跟过去,听到有人喊:“程老师!”

循声望去,一个穿卡其色外套的男生疾步走过来,盯着他再三确认,欣喜道,“程老师,真的是你。”

男生是程非池做家教时曾经教过的学生,魏嘉琪。

许久没被人喊“老师”,程非池恍神片刻,随即笑道:“魏同学,好久不见。”

寒暄后两人聊了几句,得知魏嘉琪现就读于首都某知名学府,程非池替他多年的努力终得回报感到高兴。

魏嘉琪还记着从前的事,为那时候家中母亲经常为难程非池而愧疚,交换号码后表示改天定要登门拜访,感谢他教自己养成的良好的学习习惯,说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与之有脱不开关系。

程非池说自己那时候也是拿钱办事,让他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魏嘉琪笑说:“哪有拿钱办事次次都延长课时,中午还抽时间给讲题的?”

遇见故人总不免聊到到某些记忆犹新的情景,说到在学校食堂占着桌子讲题惹来保洁阿姨的无数白眼,两人都笑了。

言罢魏嘉琪叹了口气,说:“本来还想以程老师为目标,跟你考同一所大学做你师弟呢,没想到你最后会选择出国。”

当年周围的人都以为程非池会在国内念大学,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出国的举动着实突然,说起往事难免惆怅。

然而程非池还是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出国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走得急,学籍也是托人匆忙转出来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高一升学去了别的学校的魏嘉琪从何得知他的去向?

“是他告诉我的,就是六中那位姓叶的学长。”

魏嘉琪说,“他来找我,问我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程非池问什么时候,魏嘉琪想了想:“高一下学期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吧,那会儿他应该是高三?他找到我教室,说程老师你出国了,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只有你在国内的手机号,早就打不通了,他就给我留了个电话,让有你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魏嘉琪说着掏出手机,翻到一个标注为“叶学长”的号码:“喏,就是这个,换手机我也没删,他隔段时间就发短信来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接到我的电话肯定很高兴……不然还是程老师你给他打吧?给他一个惊喜。”

从超市回去的路上,叶钦非要分担重量,拎着装有蔬菜的那个塑料袋,最外面放着他争分夺秒冲进超市拿的那包红彤彤的干辣椒。

晚餐做了两个甜菜两个辣菜,叶钦夹了几片菜椒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程非池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能吃辣了,没在吹牛的。

倒是吃饭后水果的时候变了脸色,因为程非池告诉他明天得回趟S市。

“明天9月1号,我答应过易晖要送他去学校。”

叶钦嘴上说着“好你去忙”,心里却万般纠结不舍。

不同于先前是,现在的不舍愈加浓重,且包含着些难以言说的胆战心慌。

翌日早上醒来,叶钦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几分钟,直到枕边的手机震动,才将他不知飞往哪里的灵魂拉回现实。

是程非池发来的短信:【登机了】

只有三个字,却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叶钦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起床洗漱吃早餐,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又收到来自程非池的短信:【到了】

叶钦不太明白他发这些短信的目的,抱着手机回复:【到学校了吗?】

两分钟后程非池回复:【嗯,在升国旗】

学校离叶钦已经很远,他仰头遥望天空,想象着那个画面,初秋的凉风吹散云层,几缕柔和的阳光落在身上,叶钦的思绪越飘越远。

仿佛进入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和程非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入学典礼上,两人站在后排无人注意的角落手拉着手,偎在对方耳边说着例如“在发言的老师好像六中的教导主任”“待会儿去哪个食堂吃早餐”“你今天真好看”之类的悄悄话。

如果可以,他还是宁愿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程非池一走就是两天,好不容易回到首都,又被电话叫走去新公司主持会议。

若不是用短信保持联系,叶钦简直要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白日梦。

一天的多数时间里,他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看电影,读剧本,或者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圈当做腿部复健,然而剩下的少数时间里,他仍旧找不到什么程非池接受他的实感。

或许是因为太过仓促。

任何事物的复原都需要时间,他们分开这么久,程非池在这五年里必定见过很多优秀的人,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口回头草任谁吃下去都噎得慌,他需要时间消化。

况且,接受并不等同于原谅。

虽然在日常的点滴中已经逐渐将自己的后悔和愧疚传递给他,可两人至今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谈当年的事。

那是流淌在两人之间的一条静谧的河流,无法将它抽空,就只能等它在日积月累中随空气蒸发,最后留下一道抹不平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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