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叶钦暂别剧组,登上了回首都的飞机。

票是郑悦月给买的,叶钦本想坐高铁,她说这个钱不能省,先前拍的那个综艺播了一期,反响不错,弄不好会有粉丝接送机。

临走前叶钦紧赶慢赶把最后一个杂志拍摄结束,时间紧张不得已打了辆车,到机场一路狂奔,还真遇到七八个来送机的粉丝,举着相机对他一通猛拍,把他送到安检口,挥着手叮嘱他“注意保管随身财物”。

天知道叶钦上次见到的能称为粉丝的还是周封那厮,一时不太能适应这前呼后拥的感觉。

坐到飞机上寻思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刚出道时在签售会现场丢过钱包。

那时的他不怕丢人,扔了笔就站起来到处找。粉丝们都当他单纯可爱,给他取了个“小迷糊”的外号,没人知道那几百块钱是他的生活费,丢了的话接下来一个月就只能喝西北风果腹了。

这次回去是参加组合的出道五周年纪念会,虽然组合名存实亡,样子还是要做的,让现在红得目中无人的男团们知道还有他们这个开山辟路的前辈,顺便把库存积灰的专辑写真什么的拿出来卖一卖。

下飞机,开机后第一件事就是发短信。

不管那个旧号码到底还在不在用,在得到新号码之前,每天的问候不能断。

坐在机场大巴上顺手翻了翻自己的超话,刚才在S市机场的照片已经被PO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没来得及精修,叶钦点开照片放大看,堪比国宝的黑眼圈把他自己都吓得够呛。

准是杂志拍摄那儿的化妆师用的眼线笔不行。叶钦用纸巾沾着水对着手机擦眼睛,边擦边想,翻红机会渺茫,月月姐可能要失望了。

……不对,从来没红过,哪来的翻红?

丧完了又开始自我安慰,幸好那天程非池没开门,没看到他这丑破天际样子。

到市中心改搭公交,纪念会安排在下午,叶钦打算先去城东监狱走一趟。

前些日子提交了会见申请,刚好批在今天。

叶钦赶时间,什么都没带,空着手就去了。

叶锦祥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笑容满面,隔着铁栅栏问他吃饭了没有,最近的生活怎么样。

这些年叶钦平均一年来两次,每次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其中九句是回答叶锦祥的问题,待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完成任务似的。

叶锦祥也不生气,照样耐着性子跟他说话,让他不要太辛苦,债等自己出去了之后还,还有几个老朋友可以拜托一下云云。

往日叶钦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今日却有了别的反应:“你有个老朋友姓易吗,S市的?”

叶锦祥愣了下,随即喜道:“有啊,大学同学。怎么,是不是见到他了?你跟他提爸爸的名字,他准会帮忙……”

“跟他提还是跟他的女人提?”叶钦不留情面地打断,“当年你怀的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叶锦祥面色一哂:“都是过去的事了,爸爸现在改了,等过两年减刑释放,爸爸会好好补偿你,现在别赌这口气,不然苦的是你……要不你把他的电话弄到给我,我去拜托他……”

“拜托他干什么?我现在好得很。”叶钦没好气道。

叶锦祥经历家破人亡后入狱五年多,再多的优越感也被磋磨见了底,面对生活艰难的儿子心中只余愧疚,斟酌再三,放低姿态说:“爸爸在里面劳动攒了些钱,你拿去,问问C大能不能收你回去念书。唱唱跳跳的不是长久之计,你妈妈在天上也不想看你这样过日子。”

叶钦终究没把自己和程非池的事跟叶锦祥说。老家伙至今不知道自己除了恨他间接害死妈妈,还恨他当年不干不净的男女关系害自己误会程非池,以致造成如今难以挽回的局面。

余恨未消的同时,叶钦心里又十分清楚,这不能全怪叶锦祥。

当年他早上出门前如果给罗秋绫打个电话,提醒她开车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说不定她就不会因疲劳驾驶出车祸;和程非池谈恋爱的那一年里,如果他早点坦诚直面自己,而不是为了脸面虚张声势死不承认,眼下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他们应该会像所有情侣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牵手,在图书馆里为期末考试临死抱佛脚,闭馆后踩着树影,在无人的林荫道上拥抱亲吻。

他们也会吵架,每次闹完小别扭,自己总是会憋不住去找他,他也会为了自己渐渐敞开心扉,改掉做的永远比说的多的“坏毛病”。

毕业后租一间离两人上班地点都不算远的小房子,早上抢着做早餐,晚上挤在狭小的淋浴间里一起洗澡,为对方每一次升职加薪高兴得手舞足蹈,顺便借机买肉买虾大吃一顿,吃完捧着肚子躺在床上笑对方饿死鬼投胎。最后抢到洗碗机会的那个人会被另一个从背后抱住,灼热的气息喷在颈间,洗着洗着就忘了手里的东西,转而开始一个缱绻绵长的吻。

想象是世界上最自由、也是最廉价的东西,即便这样,叶钦还是会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过期的怀念与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可下午在纪念会现场,看着台上用鲜花摆成的硕大的“5”字,思绪又身不由己地飘回五年前的这一天,他亲手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最下方,晚上搬进破旧的宿舍,将C大的录取通知书收进脏兮兮的柜子里,躺在床上盯着那生锈的抽屉铁把手,最后一次容许自己放肆地畅想未来,想那个已经远在异国他乡的人。

索性现场粉丝满座,没太多时间让他胡思乱想。

唱了几首歌之后,台下推上来一个插着“5”字蜡烛的蛋糕,叶钦主动拿刀开切,偷偷拿了一块大的,趁着其他成员在抢话筒表现,躲在角落里吃了个饱,心想晚饭都省了,纪念会结束赶紧买高铁票回S市。

签售环节有粉丝问他上午的眼睛怎么回事,他笑嘻嘻地说:“一夜没睡,困的。”

粉丝妹子不信:“是不是录节目弄的呀?《一往无前》节目组好过分,你都摔倒了还让你继续拍。”

说的是已经播出的那期的滑冰环节。

“那段也剪进去啦?”叶钦把签完的写真递到右边宋手里,抬头问粉丝,“我还没看,那上面的我好看吗?”

粉丝连连点头:“好看的好看的,弹幕都在问这个摔屁蹲的美人是谁,真想就着这个姿势把你办了。”

宋听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这边。

叶钦故作凶狠地拍了下桌子,随即肩膀一塌,很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姑娘……”

组合刚出道的时候,叶钦在团里的定位是骄矜高傲的贵公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邻家小哥哥了。

他五官偏柔和,没什么距离感,褪去从前的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后,剩下的只有满满的亲和力,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能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都能处得跟朋友一样,足见他属于天生人缘好的那类。

散场后在台下找到廖逸方,叶钦问他为什么不上台签名,他可以多送他一本写真回去烧着玩,廖逸方举了举手里写着“软”字的灯牌,说:“朋友寄来的,拜托我帮你撑场面。”

想必就是叫“软哥不是铁妹”的那位不肯透露真实姓名的朋友了,同城寄快递,着实不容易。本打算和廖逸方一起去附近咖啡馆坐着聊会儿天,郑悦月突然来电话问他人在哪儿,让他到后门集合,说公司给他们开了庆功宴。

廖逸方体谅地说:“你去吧,我刚好得去把这灯牌寄走,顺便把你给的写真捎上,不然小姑娘该等急了。”

“小姑娘?”

“对呀,她上学来不了。”

廖逸方从手机里翻出地址,“寄到城东派出所,她爸在那儿工作。”

叶钦嘴角抽搐,心想周封成天玩角色扮演也不怕精分。

惦记着损友交代的事,叶钦百般阻拦没让廖逸方见到宋,把人送上出租车才赶往场馆后门。

路上跟周封通电话,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掉马,周封说不急,他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廖逸方的生活,到时候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人找到。

末了抽空关心了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友:“你呢,还回S市?”

“嗯,他在那儿,我当然得回去。”

周封踌躇片刻,说:“我这儿听到两个消息,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你想不想听?”

这口气,跟程非池有关没跑了,叶钦当然要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叶钦受不了他这墨迹劲儿,随便道:“好消息。”

“我听说啊,程学霸正在首都市区里头看办公楼呢,貌似要往这边拓展业务。”

听了这话,叶钦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难怪前阵子程非池经常夜不归宿,放在冰箱里的食材连着几天没动也是常事,原来是跑首都来了。

他自然是想待在首都的,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程非池的家乡,他们在这里认识在这里相恋,这里到处都有他们走过的路,和在一起过的痕迹。

“坏消息呢?”叶钦激动之余不忘追问。

对面的周封支支吾吾,给打了好几针例如“道听途说”“可信度不高”“说不定是假的”之类的预防针,磨蹭半天才说:“程学霸快订婚了,对方是S市当地很有名望的世家千金,据说姓颜,颜色的颜。”

晚上的所谓庆功宴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吃饭喝酒发微博一条龙之后,众人就三五成群各玩各的。

叶钦下午在台上吃饱了,这会儿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被郑悦月领着向公司高层敬了一圈酒,回来酒杯就像黏在手上甩不开了,一杯接一杯地喝。

宋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贺函崧在一旁冷嘲热讽:“他能有什么不开心啊,捡到那么厉害的金主撑腰,做梦都能笑醒。”

叶钦把半空的酒杯贴在脸上,咧开嘴笑:“是啊,开心极了,开心得只想多喝两杯,不像你,还得保持最好的状态等着伺候人。”

对于贺函崧的挑衅,叶钦从前能无视就无视,不愿与他起争执,这样以牙还牙怼回去的情况实属罕见。来前在车上刚补了妆的贺函崧怒目圆瞪,碍于周围人多嘴杂,哼了一声便悻悻走开。

散席后叶钦在酒店楼下用手机上网订高铁票,被郑悦月拦住:“还有一个拍摄定在明天?”

“嗯啊,剧组那边可能还有几个镜头要补。”

“就这么着急,明早再走不行?”

叶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还要去……有事呢。”

郑悦月无奈,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订机票:“大小是个明星,喝成这样还坐高铁,等你坐到S市天都快亮了。”

叶钦稀里糊涂被郑悦月塞上去机场的车,到里面换登机牌时发现是个商务座,为月月姐的大出血心疼不已,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个么么哒。

上飞机找到靠窗口的座位,坐下便放下桌板把从宋那儿抢来的平板支上继续用热点缓冲视频。他想看看自己在节目里的表现究竟有多蠢,蠢到八百年不见的粉丝都把他这号人物从犄角旮旯里捡回来了。

缓冲完成就塞着耳机开始播放。

商务舱的座椅舒服,还能往后仰倒。没等看到自己出场,叶钦就因着迟来的酒劲昏昏欲睡,歪着脑袋,听到耳机里的笑闹声间或掀开眼皮瞄上一眼。

困得节目都顾不上看,自然不会注意到旁边座位的来人是谁。

刚踏进机舱,程非池就看见叶钦了。

短途飞机他一般会选经济舱,坐着随便眯一会儿便到了,坐哪个舱没什么区别。

这回是因为应酬到这个点只能买到商务舱,他便拿出笔电,打算在飞机上处理几份文件。

即便座位比经济舱宽敞,毕竟不是独立空间,浏览页面时的余光总能看到身边的人。

叶钦整个人歪倒在座椅上,脚尖冲外,头快顶到窗户,双手插兜睡得很沉,空乘推着小车来送饮料他都没醒。

小桌板上的平板还在放视频,程非池不经意瞥到屏幕,上面正放到叶钦被人推到冰面上,穿了件厚外套仍是两腿打颤,镜头没给特写,程非池还是眼尖地看到他撑在扶手上冻得通红的手。

刚站稳没多久就摔倒了,剪辑的关系看不到是谁推的,只看到叶钦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立刻弯起眼睛笑,颤巍巍地摆手说没关系,苍白的脸色和从额头滚落的汗珠却将他竭力忍耐的疼痛尽数暴露。

原来尾椎是这样摔伤的。

程非池不由得想起从前叶钦既怕疼又爱哭,凶巴巴地把人赶出家门,回头想通了要把人找回来,眼泪说掉就掉,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边哭边命令人不准走,委屈得仿佛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放到本人身上。

同样是一副缩手缩脚的姿势,脖子越发往衣领里蜷,下巴都看不见了。刚才乱放的脚改为交叉叠放,露在外面的一对脚脖子无意识地互搓,像在指望能摩擦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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