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霜降都过去了,首都的天气全面转凉,叶钦还没把那件事忘掉。

六中风平浪静,没听说有谁收到处分或者被记过,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傻,松什么气?让他背处分、被拘留不好吗?

父亲叶锦祥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一块百达翡丽运动系列的表,叶钦看到那表就想到那天的事,戴了一会儿就噘着嘴满不高兴地摘了。

叶锦祥当他不喜欢这款式,让他自己去官网上重新挑。

叶钦翻了个白眼:“我要这有什么用?学校又不让戴。”

叶锦祥心情不错,难得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道:“腕表象征着男人的身份和品味,以后你就懂了。”

叶钦不想懂,他只觉得父亲身上的暴发户气息十年如一日地浓重。当年外公还没去世时,叶锦祥就爱学外公的穿戴打扮和言谈举止,迫不及待想跻身上层社会,急功近利的丑态连当时年纪尚小的叶钦都看出来了。叶锦祥身上所有的温和谦恭本就都是伪装,也亏他长得好,不然哪能骗得罗秋绫不离不弃地跟着?

说到长相,叶钦忍不住又看了父亲一眼,叶锦祥的长相偏英挺,五官鲜明立体,和那个谁是同一类型。

叶钦一天比一天更加确定那个谁就是叶锦祥的种。前天他又骑着单车去玉林小区转悠,爬到304门口,听见里头有动静,他立刻再爬一层,躲在楼梯拐角观察开门出来的女人。

那女人身形削瘦,脚步虚浮,走两步就扶着墙咳嗽,下楼扔个垃圾,十来米远的距离走了三分多钟。叶钦还当她是个什么样的绝色病美人,转过身一看,就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普通中年妇女。

从轮廓上看,年轻的时候兴许是漂亮的,可惜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沧桑印迹太过深刻,叶钦尽量让自己客观,也没法挖掘出一丁点吸引力。

所以程非池一定是叶锦祥的儿子,要不是他儿子,他能把人养在眼皮子底下,还整天上赶着往那儿跑,连被发现了都不知道?

叶锦祥走后,叶钦把手表狠狠摔进抽屉里。

他是独生子,从小就不掩饰、也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骄纵和挑剔,什么都要最好的最贵的,就算是他看不上眼的父爱,也不愿跟别人分享。

周五体育课前的课间,孙怡然破天荒地没有梳妆打扮,而是趴在座位上哭。

周封急坏了,又是讲笑话又是扮鬼脸,怎么都哄不住。叶钦问了孙怡然的闺蜜,得知孙怡然今天亲自去邀请程非池参加她下个月初的生日会,不仅遭到了拒绝,还亲眼看着他和外校女生打情骂俏。

“那女生……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挽着他的胳膊,让他带她逛咱们六中,根本就……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孙怡然哭得委屈,抽抽噎噎道,“他……他也不理我,就跟那个女生走……走了!”

碰到这种事,周封永远是最激动的那个,校服往桌上一甩,骂道:“妈的,敢这么对我们怡然,我看他上回教训还没吃够!”

叶钦被他们吵得头疼,拽周封去上体育课。孙怡然止住眼泪,抱着运动服,跟在后面着急地追问:“你们教训他了?怎么教训他了?干什么呀谁让你们动他了,他要是有点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

怎一个“不识好人心”可以言表,弄得周封有气没处撒,预备运动比全班所有同学都多跑了两圈。路过理科一班的集合点,还撸着袖子要找程非池干架,结果刚跑出人群,就被密切关注着他的廖逸方抱着腰往回拖:“周同学,你省省力气,待会儿还要体测!”

对于荷尔蒙多到无处安放的高中生们来说,体育课是在学校里发泄精力最直接的途径,也是唯一不想逃的课。

然而叶钦不,他讨厌体育课,讨厌流汗,从前就讨厌,现在因为某个人更加讨厌。

体育老师还怕他不够闹心,大手一挥,招呼大家去操场东头集中,和理科一班一起进行体能测验。

女生仰卧起坐,男生引体向上,得知测验项目的同学们哀叫连连,纷纷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遁逃。

理科二班转眼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人,体育老师骂他们烂泥扶不上墙,说他们智商没有一班高,身体素质也不如那帮学霸。

二班学生对这种程度的“人格侮辱”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耸肩晃脑假装没听到。只有周封不同,表情凶狠暴戾,鼻孔呼呼往外喷气,虎视眈眈地盯着一班,要跟某程姓学霸一较高下。

叶钦站在队末位置,不经意间往对面瞟了几眼,看见程非池也站在队末。他个子太高,超出前面的同学足有半个头,想忽略都不行。

左右两个单杠并排而立,同学们按顺序从矮到高挨个上。这种时候,班级荣誉感就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各班为各班加油打起,哪怕挂在杠上一个都引不上去,也有一帮人捏着拳头喊“来一个”。

到周封的时候,他冲着隔壁班方向,用大拇指腹狠狠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跳上单杠。

做了不到三个,就呲牙咧嘴地下来了。

体育老师在一旁叉着腰笑:“有些同学啊,实力不咋地,底气倒是很足。不过有冲劲也是好的,总比坐在那儿装病的强。”

周封受到鼓励,尾巴翘到天上,大摇大摆地跑到女生那边找孙怡然,问她有没有看到他的精彩表现。

孙怡然无暇搭理他,哭红了的眼睛直勾勾往一班那边看。周封顺着瞧过去,操,还在看那个该死的学霸。

轮到叶钦上单杠的时候,隔壁程非池恰巧排到二班队首。敌人近在眼前,周封格外激动,带着一帮同学摇旗呐喊,盼着叶钦大显身手,给二班找回面子。

叶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爬个阁楼都嫌费劲,哪里做得了这个?他咬牙勉强做了两个,就觉得肩酸背痛,胳膊更是被拉得要脱臼了似的,眼前的画面一阵阵发虚。

周封那个大傻子还在他耳边喊“钦哥加油”“再来一个”,叶钦第三个引体向上做到一半,觉得胸肋部位疼得厉害,像是岔了气,紧接着胳膊一软,脱手掉了下来。

直到下周一的早读课上,周封还在为上周体育课的事大动肝火,说要组织人再整隔壁班某学霸一次。

“我操他大爷,会做几个引体向上了不起啊?看见周围女生多,装逼给谁看呢?”周封拍桌子骂道,“还有,我们家阿钦掉下来就掉下来呗,用得着他装好人去接?简直太阴险了!”

叶钦被他吵得没法睡,爬起来抄起桌上的面包按进他嘴里:“闭嘴吧你。”

周封憋屈极了,早读课下后,跟着叶钦进男厕所,在便池边上不屈不挠地做他思想工作:“阿钦你就不憋屈吗?那小子分明就是认出咱们了,故意怼咱们,给咱们下马威呢,要是不怼回去,他肯定更猖狂!”

叶钦一点也不想回想上周体育课的事,可周封非要在他跟前念叨,从单杠上掉下来被程非池接住的画面不停在眼前轮播,臊得他心烦意乱想打人。

那家伙也是多管闲事,半米不到的高度,就算摔个屁墩儿又怎么样,用得着他管?

叶钦怕疼,当时是闭着眼掉下来的,已经准备好摔个四仰八叉形象尽毁。结果四仰八叉圆满实现了,疼却一点没感觉到,扭头一看,程非池正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也平静无波,跟那天在便利店如出一辙。

周封还在边上手舞足蹈,叶钦不相信程非池没认出自己,他甚至做好了被找麻烦的心理准备,然而程非池只冷冷看他一眼,胳膊一推让他站起来,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回到二班队伍里去。

叶钦的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不爽于自己在程非池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又对自己的过分在意感到慌张,陌生人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要拥个抱认个亲,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

想到这里,叶钦的恼羞成怒迟迟到来,周封还在不遗余力地撺掇,他脑袋一热,松口答应了与他们同行。

周五没有晚自习,然而六中的老师习惯拖堂,赵跃和刘扬帆穿越半个首都来到六中时,理科二班刚刚宣布下课。

周封趴在窗前瞭望,确定隔壁楼的理科一班还没下课,吹着口哨带兄弟们往学校后门去。

叶钦被周封拖着走,皱眉问:“去后门干什么?这会儿后门比前门人更多。”

六中走读生多,学校给辟的自行车停放地点就在后门,放学的时候这边人潮汹涌,比前门还热闹。叶钦料定了周封出的主意与偷鸡摸狗脱不了干系,人这么多,等着被围观举报不成?

周封拍拍胸脯,得意道:“下午我跟赵跃短信沟通过了,放心吧,万无一失。”

叶钦还是不怎么信,他有点后悔跟来了,觉得经不住撺掇跟了来的自己像个傻逼,扭脖子四处张望:“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别太过分了啊,小心引火上身。”

赵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咱们阿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回虚了?”

叶钦琢磨着自己这状态确实叫做“心虚”,脸色一沉,不服气道:“虚个屁,你才虚。”

为证明自己一点都不虚,叶钦主动给兄弟们放哨。

“钦哥,帮我拿着这个。”行动前,周封递给他一把水果刀。

叶钦瞪大眼睛:“你们不是要弄出人命吧?”

“哪儿能啊。”赵跃扬了扬手中足有七八公分长的粗铁钉,“扎他轮胎,让他哭着走回家,要是扎不开,再动刀子。”

叶钦松了口气,又觉得他们比小学生还幼稚,嫌弃道:“快去快回,这儿冷死了。”

几个人分工明确,自觉万无一失,却忘了六中后门正对理科一班所在的教学楼。

程非池十五分钟前他就把试卷写完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师不让提前交卷,便百无聊赖地扭头看窗外,这个角度视野极佳,把在停车处鬼鬼祟祟的几个人尽收眼底。

收卷放学后,他有意落在最后,不慌不忙地锁门、下楼,还特地从偏门绕着走,留给那帮人足够的作案时间。

抵达一班自行车停放点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不在了,站岗放哨的那个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打瞌睡,小身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走。

程非池先去检查自己的自行车,前后胎都被扎瘪了,座椅大概太结实了拆不开,只被钝器划了几道,上面还洒了油漆之类的有色颜料,这车骑了好几年,平时也没怎么擦洗过,乍一眼根本看不出来。

天色渐暗,程非池把车推到停车点出口处,放哨的感官有些迟钝,人到跟前了还在走神,一阵风吹来,他原地蹦跶两下,缩在外套袖子里的手艰难地环抱住身体,使劲儿搓自己的胳膊取暖。

程非池把车停好,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么才来,我快冻死……”叶钦哆哆嗦嗦地转身,看清站在面前的人,话说一半就收了声,收得太急,嗓子眼里蹦出一个清脆的响嗝。

程非池指旁边的车:“你扎的?”

叶钦捂着嘴巴,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他想说“不是”,然后扭头就跑,又觉得自己这样特没骨气,回头他们几个又要笑他虚。

可是之前几次碰面都拉着距离,这回站在跟前面对面,叶钦才知道自己比程非池矮半个头还不止。为了保住气势,叶钦昂着头瞪他:“是啊,我扎的。”

程非池淡定如常,看了一会儿叶钦手上水果刀:“用这个?”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担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迎着程非池审视的目光,叶钦心一横,道:“是啊,怎么,没被扎够,还想再来两刀?”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钦看到程非池笑了,抿成一线的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动作便发生在须臾间,等叶钦回过神来,拿着刀的手腕已经被程非池捏在手里,刀尖直指程非池的腹部,再往前几公分就要扎进单薄的衣服里。

叶钦低头看反光发亮的刀锋,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磕巴道:“你、你干什么?”

他的力气远不如程非池大,又怕手一哆嗦真扎进去,僵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雄性生物大抵都很享受将人控制在鼓掌之间的快感,程非池攥着那条比自己细一圈的手腕,攥得它不住发抖,半晌后,手上猛地使劲,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叶钦面色惨白,任由程非池拖着走。

行至学校外围的人行道上,踩过几片银杏的落叶,叶钦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带我去哪儿?”

程非池一手拉着已经傻了的人,一手推着自行车,步调纹丝不乱,冷声道:“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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