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这时已下定决心跟星期五一起到对岸陆地上去了。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再造一条跟这条一样大的独木舟,他就可以乘着回家了。他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看起来凝重而忧伤。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心事,他反问我:“为什么你对星期五发气发疯?我做什么了?”我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不生气!”他说,重复了好几次,“那为什么打发星期五回家?”我说:“星期五,你不是说你希望回那儿吗?”他说:“是的,是的,希望我们两个去。不希望星期五去那儿,没有主人那儿。”总之,他不想我不跟他一起去。我说:“我去那儿,星期五?我在那儿能做什么?”他马上回答我说:“你做大量好事,你教野人变成善良、聪明、温柔的人,你告诉他们认识上帝,祷告上帝,过新生活。”我说:“哎呀,星期五!你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自己还是一个愚昧的人呢!”他说:“你行的,你行的,你教我好,你教他们好。”我说:“不行的,不行的,星期五。你一个人去吧,让我留在这儿,像以前一样独自生活吧。”他对这句话感到困惑,向他以前经常佩带的一把小斧头跑去,急急地拿起来,递给我。我问他:“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他说:“你拿来杀星期五。”我又问:“为什么要杀你?”他回答得很快:“你打发星期五走干什么?拿来杀星期五,不要打发星期五走。”他很恳切地说这句话,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总之,我明显地看到了他对我的一片至诚,以及坚定的决心。因此,当时我就告诉他,后来也常常告诉他,只要他愿意跟我待在一起,我就永远也不会把他从我身边打发走。

总而言之,我从他所有的谈话中发现,他对我感情是坚定不移的,什么都不能使他离开我。我也发现,他回故乡的渴望也是出于他对乡亲的热爱,希望我能为他们带来好处。可是,我是否能为他们带来好处,我自己对此并无把握,因此也就没有去这样做的想法、意图或欲望。但我仍有一种强烈的逃出此地的愿望,其根据就是从跟他的谈话中获知那里有十七个长胡子的人。因此,我毫不耽搁地就跟星期五开始行动,决定先找一棵容易砍倒的大树,做一条大独木舟,以启动航行。岛上的树足够多,用来建一只小小的船队— 不是独木舟的船队,而是大船的船队— 也没问题。但是我要找的必须是靠近水边的,这样才好在做出独木舟后把它放到水里,避免我以前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终于挑到了一棵树,我发现在这方面他比我里手多了,清楚哪种树最适于造船。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我们砍下的那种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像我们所说的黄木,或介于黄木与尼加拉瓜木之间的一种树,因为在颜色和气味上都很相似。星期五希望用火把树中间烧空,做成一只船,但我教他用工具来凿洞,我教他怎么用后,他很快就上手了。我们辛苦劳动了个把月,把船造好了,像模像样。特别是在我用斧头教他怎么做后,我们又砍又削,将船的外观造得像个真正的小艇。不过,接下来我们又花了将近两星期的工夫,才一寸一寸地把它放在滚木上推到了水里。一旦它到了水里,我们发现装下二十个人都没有问题。

船下水后,虽然很大,可是我的仆人星期五竟然操控自如,时而回旋转身,时而划桨如飞,灵巧而迅捷,令我大为惊奇。我就问他,他是否能,我们是否可以乘着它航行。他说:“是的,我们能乘着它过海,尽管吹大风也不怕。”不过我对船还有一个他不懂的设计,就是装了一个桅杆和一张船帆,并配上锚和绳索。桅杆不难弄,岛上到处都有杉树,我在附近挑了一棵笔直的小杉树,让星期五把它砍下来,指导他怎么做成桅杆的样子。但船帆却令我操心。我知道我藏了些旧船帆或不如说旧帆布,数量是够的,但我藏了有二十六年了,也没有精心地保管它们,没想过我还能把它们派上用场,因为我认为它们早就烂掉了。我看了一下,确实大部分都烂了。可是,我在里面还是找到了两块仍旧相当好的,就用它们来做船帆了。经过一番辛苦,勉为其难的缝合— 你可以想象其艰难,因为没有针— 我终于缝制出了一个三角状的丑陋的东西,很像我们英国人所说的三角帆,下面穿着一根横木,顶上再装一根斜杆,就跟大船上的小艇装的帆一样。对这种帆我颇为谙悉,因为我从巴巴里逃生时那艘长艇上装的就是这种帆。这我在故事的第一部分已经说过了。

这最后一项工作,即搭桅配帆,费了我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做得很完备,我为它做了一个小支柱和前帆,以便在逆风时行船。最重要的是,我还在船尾装了一个舵,以掌握航向。我虽是一个笨手笨脚的造船匠,却知道哪些东西是有用的和必不可少的,因此就不辞劳苦,尽力地去做了,最后还做成了。在造船的过程中,我搞过一些发明,但搞砸了。如果把这些都考虑进来 ,那花费的工夫跟做这条船也差不多了。

这些都完事后,我开始教我的仆人星期五怎么去驾驶这艘帆船。尽管他清楚怎么划独木舟,对帆和舵却一无所知。当他看到我掌着舵在海上往来自如,又看到船帆随着航行方向的变化而一会儿这边灌满风一会儿那边灌满风,真是大为惊讶,吃惊地站在那里,直发呆。可是,不久我就让他熟悉了这些东西,他成了一个老练的水手,只是罗盘他始终难以弄懂。不过,这一带很少阴天,雾就更少了,晚上看得见星星,白天看得见海岸,因此罗盘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当然雨季除外,那时没有人敢出门,地上都少去,更别说海上了。

现在进入了我被囚在这个荒岛上的第二十七个年头。尽管最近的三年似乎可以略去不计。因为自从有了星期五跟我在一起,我的生活就跟以前大为不同了。我以跟最初一样的感恩之情度过了我的上岛纪念日,感谢上帝的仁慈。如果说我当初有充分的理由感谢上帝的话,那么现在就有更多的理由感谢上帝了。我有了更多的上帝关怀我的见证,并有很大的希望很快就能成功获救。我心里明显地感受到,我获救的日子不远了,可能无需在这里待到明年。但是,我还是继续干农活:挖土、植树、扎篱笆,一如往日。我采摘并晒制葡萄干,这些日常工作,还是照常进行。

雨季就要到了,到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得待在室内。我们必须把新做的船放在安全的地方,把它移到我在故事开头说过的那条我卸木筏的小河里,趁水位高时把它拖到岸上。我让我的仆人星期五挖了一个小小的船坞,宽度刚刚可以容得下小船,深度刚刚够它在水上浮起。然后,当潮水退去时,我们在船坞口筑了一道坚固的堤坝,把水挡在外面。这样,小船就可以保持干燥,潮水浸不到它。为了防雨,我们又在小船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树枝,就跟加了个屋顶似的。就这样,我们等着十一月和十二月,到那时我就要冒险了。

旱季快要到了,天气逐渐好转,我的冒险计划也要进入实施,我每天都开始为航行作准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贮备一些粮食,以供航海之需。我打算在一两周内打开船坞,把小船放出来。一天早上,我正忙着做这类事,就叫星期五去海边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只海龟。我们一般一个星期抓一只海龟,吃海龟蛋和海龟肉。星期五去了不多久,就跑回来了,一下子就飞过了外墙,仿佛脚不沾地似的。我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冲我喊开了:“噢主人!噢主人!噢不好了!噢坏了!”— “发生什么事了,星期五?”我问。他说:“噢那边,一,二,三只独木舟。一,二,三!”听他这么说,我判断是六只,但细问之下,发现才三只。我说:“好了,星期五,别害怕。”我尽量地给他壮胆。可是,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被吓坏了,因为他脑子里没想到别的,只想着他们是来找他,要把他砍成碎片吃掉。这可怜的家伙浑身发抖,我对他几乎没有办法。我尽量地安慰他,告诉他我面临的危险跟他一样大,他们也会把我吃掉的。“但是,”我说,“星期五,我们得下决心跟他们打一仗。你能打吗,星期五?”他说:“我射击,但来了大量的人。”“这不要紧”,我又说,“我们的枪就是打不死他们,也会把他们吓跑的。”于是我就问他,假如我决心保护他,他是否也会保护我,站在我一边,听我的吩咐。他说:“我死,如果你吩咐我死,主人。”于是,我拿了一大杯甘蔗酒给了他。甘蔗酒我平时很少喝,因此还剩下很多。我们喝完甘蔗酒后,我叫他拿上平时总是携带的两支鸟枪,装上大号枪弹,大小如手枪子弹。我自己取了四支短枪,每支枪里都装上了两颗弹丸和五颗小子弹,又在两支手枪里各装了一对子弹。我又像往常一样把无鞘之剑挂在腰上,把小斧头给了星期五。

我这样装备好之后,就拿了望远镜,走到山坡上去看动静,很快就从望远镜里发现,有二十一个野人,三个俘虏,三只独木舟。看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拿这三个活人开一个庆功宴。真的是一场野蛮的吃人盛宴啊!但我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寻常的事。

我还注意到,他们这次登陆,不是在上次星期五逃跑的地方,而是靠近我的小河那里,那里海岸低,并且有一片浓密的树林直逼海边。看到他们上岸,想到这些畜生就要干的非人暴行,我真是憎恶极了。我怒气冲冲地跑下山,告诉星期五,我决心下去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我问他能否站在我这一边。他现在已克服了恐惧,精气神也因喝了我给他的甘蔗酒而提起来了,他很兴奋地告诉我那句老话:我吩咐他死,他就去死。

趁着这股子怒气劲儿,我把装好了的武器像先前一样进行了分配。我给了星期五一把手枪,插在他腰上,给了他三支长枪,扛在肩上。我自己则拿了一把手枪和另外三支长枪。我们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出征了。我拿了一小瓶甘蔗酒装在口袋里,又给了星期五一大袋火药和子弹。我命令他紧紧地跟着我,不要乱动,不要开枪,凡事听我的吩咐,也不许说话。就这样,我们向右手的方向绕了将近一英里,以便跨过小河,钻进密林,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就将他们置于我们的射程之内。我用望远镜观察,这很容易办到。

我在出征的过程中,过去的一些想法又回到了我心头,我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我不是说我害怕他们人数多。因为他们只是赤手空拳、没有武器的恶人,跟他们比,我显然占了绝对优势— 我一个人也不成问题。我想到的问题是,我有什么使命,什么缘由,什么必要,让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去攻击既没有伤害也无意伤害我的人?对我而言,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的野蛮习俗只是他们自己的灾难,是上帝留给他们的一个记号,让他们跟这个地区的其他民族一样,停留在这种愚蠢与残忍的状态里。但是上帝并没有召唤我当法官去审判他们的行为,也没有要我去执行他的正义— 上帝要觉得何时合适,他自会亲手去执行,对他们全民族性的罪行,进行全民族性的惩罚。即使那样,也跟我毫无关系。当然,星期五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打仗,因为他是这群人公开的敌人,和他们处于交战状态,攻击他们对他来说是合法的— 可我就不能这样说了。这些问题一路上都压在我心头,我决定只靠近他们,观察他们的野蛮盛宴,然后根据上帝的指示行事。除非我听到了某个声音,比我以前所知的更像是上帝的呼召,否则我是不会干涉他们的。

我就带着这样的决定进到了林子里。星期五尽可能地保持警觉,悄无声息地紧跟在我后面。我来到靠近他们那一侧的树林边缘,中间只隔着树林的一角。我轻声地招呼星期五,向他指了指在林角的一棵大树,叫他到那棵树后面,看能否看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可以的话就把情况告诉我。他去了,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那里看得很清楚— 他们都围坐在火堆边,吃着一个俘虏的肉。另一个俘虏手脚被捆了,扔在旁边的沙地上,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这点起了我胸中的怒火。星期五告诉我,地上的俘虏不是他们部族的人,而是一个长胡子的人,就是他跟我说过的乘着小船到了他们那里的人。我听到他提到长胡子的白人时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走到那棵大树后面,用望远镜一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白人,他躺在沙滩 上,手和脚都被蒲草或灯芯草之类的东西捆住了。我看到他是一个欧洲人,身上穿着衣服。

我前面有另一棵树,树前头有一小丛灌木,比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离他们要近五十码。我只要兜一个小圈子,就可以绕到那里而不被发觉,然后我就可以距他们不到半个射程了。虽然我已怒火中烧到了沸点,却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激情。我走回了二十步,藏在一片矮树丛后面,借着矮树丛的掩护,到了另一棵树后,然后来到一小块高地那里,那里距他们约有八十码,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全部的举动。

现在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因为十九个野人正坐在地上,一个个紧挨着,他们另派了两个野人去宰杀那个可怜的基督徒,然后大概会把他一条大腿一只手地拿去火上烤。两人正弯下身子为他的脚松绑。我转过头对星期五说:“现在,星期五,听我的吩咐。”星期五说他会的。我说:“星期五,你看到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误事。”于是我把一支短枪和一支鸟枪放在地上,星期五也照着我的样子做了。我端着另一支短枪向野人瞄准,命令星期五也瞄准。我问他是否准备好了,他说:“好了。”我说:“那就向他们开火。”我说话的同时就开了枪。

星期五的枪法比我强多了。他打的那边打死了两个,伤了三个。我打的这边打死了一个,伤了两个。你可以想象,他们被吓得惊慌失措,那些没伤到的野人都连脚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因为他们不知道死神是从哪里来的。星期五的眼睛一直注意着我,如我吩咐过的那样,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此,第一阵枪击之后,我放下短枪,拿起鸟枪,星期五也照做了。他见我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也就闭着一只眼睛瞄准。我说:“星期五,准备好了吗?”他说:“好了。”我说:“以上帝之名,开火!”说着,我就向那群慌乱不已的恶人开枪,星期五也照做了。由于这次我们的枪里装的只是小铁砂或手枪子弹,因此只打倒了两个,但伤的人不少,他们又跑又嚎的像野兽发了疯,全身都是血,大部分受了重伤。有三个很快就倒下了,尽管还没有完全死掉。

我把放完了子弹的鸟枪放下,拿起装好子弹的第三支短枪,对星期五说:“星期五,跟我来。”他果然鼓足了勇气跟着我。于是,我冲出树林,出现在那些野人面前,星期五紧跟着我的脚步。我一发现他们看到了我时,就大声呐喊,并命令星期五也这么做。我一边呐喊,一边飞快地向前跑去 — 当然了,由于武器太沉,跑得也并不快 — 径直向那个可怜的俘虏跑去。如前所说,他被扔在沙滩上,就在野人围坐的地方和海水之间。那两个准备杀他的野人在我们第一次开火时抛下了他,在惊恐中逃到了海边,跳上了一只独木舟。另有三个野人也向海边逃去。我转头吩咐星期五追赶他们,向他们开枪,他马上明白了,跑了大约四十码,快靠近他们时才开枪。我以为他把他们都打死了,因为我看到他们都倒在船里了,倒成了一堆。但其中的两个很快又坐起来了。尽管这样,星期五还是打死了两个,打伤了第三个。那第三个躺在船底,仿佛死了一样。

在我的仆人星期五向他们开火时,我拔出小刀砍掉了捆在那个可怜的俘虏身上的蒲草,给他的手和脚松了绑。我把他扶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语回答我,“基督徒”。但他太虚弱了,站也站不起来,说也说不出来。我把口袋里的酒拿出来给了他,示意他喝一点,他喝了。我给了他一片面包,他吃了。然后,我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说是西班牙人。稍微恢复了一点后,他以各种手势告诉我,多么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把自己会讲的几句西班牙语全派上了用场,我说:“先生,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必须先战斗。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就拿上这支手枪和剑再打一仗吧。”他感激地接过手枪和剑,一拿到手里,就仿佛注入了新力量似的,满腔怒火地朝他的仇人冲去,一下就把两个人拦腰斩断了。实际上,由于整件事都出乎野人的意料,这些可怜的造物完全被我们的枪声吓懵了,全都又惊又怕地倒在地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用血肉之躯来抵挡我们的子弹。星期五在独木舟里射击的五个野人就是这样的情况。其中三个因伤重而死,另外两个是被吓倒的。

我手里还拿着枪支,但没有开枪,只是里面装上了子弹以防不测,因为我把手枪和剑给了西班牙人。我叫住了星期五,命令他跑到我们起初开枪的那棵树那里,把放在那里的几支开过火的枪拿来,他很快就拿来了。我把我的短枪交给他,自己则坐下来把其余几支枪都重新装上子弹,告诉他如果他和西班牙人需要枪支的话,可以来找我要。我正在给这些枪支上子弹的时候,西班牙人正和一个野人进行殊死搏斗。那个野人手里拿着把大木刀,如果我没有及时阻止的话,野人早就把西班牙人杀了。西班牙人虽然虚弱,却勇猛异常,跟那个印第安人厮杀了好一阵子,把他的头砍伤了两处。但那个野人是个粗壮有力的家伙,贴近西班牙人来个近身肉搏,把西班牙人摔倒在地,要把后者手中的剑抢过去。西班牙人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却机灵地放开手里的剑,拔出腰间的手枪,没等我来得及跑过去帮忙,他便一枪结果了野人的性命。

星期五现在得了空,就追赶逃跑的野人,手里没有别的武器,只有一把小斧。他拿着小斧砍死了我前面说过的受伤倒地的三个野人,又把他追上的野人杀了个精光。西班牙人前来要枪,我给了他一支鸟枪。他拿着鸟枪追赶两个野人,把两个都打伤了。但由于他没力气跑,这两个野人都逃进了树林,星期五跑去追他们,杀了一个,另一个敏捷异常,虽然受了伤,却一头扎进了海里,拼命游向那两个留在独木舟的野人那里。这三个野人,连同一个受了伤倒下生死未明的野人,是二十一个野人中唯一逃脱了的。

全部战果统计如下 :

从树后第一次开枪打死的:3名。

第二次打死的:2名。

被星期五在船上打死的:2名。

受伤后被星期五砍死的:2名。

被星期五在树林里砍死的:1名。

被西班牙人杀死的:3名。

倒在各处因伤毙命或被星期五追杀而死的:4名。

乘独木舟逃跑(其中一个非死即伤)的:4名。

以上合计:21名。

那几个逃到独木舟里的野人,拼命划着船,想逃出我的射程。尽管星期五朝他们开了两三枪,我却没看到他击中了他们。星期五很想乘上他们的一只独木舟去追他们,我也很担心他们逃回去后把消息告诉他们的族人,或许带上两三百只独木舟杀回小岛,凭着人多的优势把我们吃掉。所以我同意到海里追他们,就向他们的一只独木舟跑去,跳了进去,吩咐星期五跟着我。但是当我进了独木舟后,惊讶地发现,那里有一个可怜的造物躺在那儿,像西班牙人那样手和脚都被捆绑了,准备着被杀了吃掉。他快被吓死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不能够抬起头来看船外边的情况,他的脖子和脚跟捆得很紧,时间久了,早已气息奄奄了。

我马上把他们捆在他身上的蒲草或灯芯草砍断,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站也站不起来,说也说不出来,只是凄楚地哼哼着,看来他是以为自己一被松绑,就要被杀掉了。

星期五到来时,我叫他跟这个野人说话,告诉他他得救了。我拿出酒瓶,让他给这个可怜的野人喝两口。这个野人听到自己得救了,精神大振,从船里坐了起来。不料星期五走近时,一听到他说话,再一看他的脸,就立刻又是亲吻他,又是拥抱他,两人又哭又笑,又叫又跳,又是跳舞,又是唱歌,过一会儿又哭开了,扭着两手,打自己的脸和头,接着又是唱又是跳的,活像两个疯子。他们这样子,真是足以令人动容,感动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可以使星期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稍稍平静后,才告诉我,这是他的父亲。

我难以描述我心里有多么感动,当我看到这可怜的野人见到他父亲,得知他死里逃生时的那种欣喜若狂和至孝之情。我也难以尽述随后他那情难自禁的样子,一半也写不出来。他一会儿走进小舟,一会儿走出小舟,反复多次。走进小舟时,他就坐在父亲旁边,敞开胸膛,把父亲的头抱在胸口,久久不放,使他感到舒服。接着又捧起父亲被捆得麻木僵硬的手臂和脚踝,用双手揉搓。我见他这样做,就从酒瓶里倒了些甘蔗酒给他,叫他用酒来按摩,效果果然好多了。

这件事让我们无暇去追那几个乘舟逃跑的野人,他们现在已几乎淡出我们的视野了。幸亏我们没有追去,因为两小时后就刮起了大风,到那时他们也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航程,可是风继续刮了一整夜,正好是跟他们逆向的西北风,我估计,他们的独木舟就是不翻,也到不了自己的海岸。

回过头来说星期五。他一直忙于照顾他父亲,我真不忍心派他干活。只有在我觉得他可以离开他父亲一小会儿时,才把他叫来。他跳着笑着走过来,兴高采烈的。我问他有没有给他父亲面包吃。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丑狗自己把面包吃光了。”于是我从特意带的一个小袋里拿了一块面包给他,还给了他一点酒让他自己喝,但他尝都不尝,都给他父亲拿过去了。我口袋里还有两三串葡萄干,就抓了一把叫他给他父亲吃。他马上就把葡萄干递给了他父亲。但是我看到他从船里走出来,像中了邪似地跑了起来。他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家伙,他跑得这么快,一会儿就看不到了。尽管我在后面喊他叫他,他还是一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一刻钟后,我看到他又跑回来了,不过不像跑去时那么快。他走近时,我才发现他手里还端着东西,所以脚步慢下来了。

他来到我跟前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回了一趟家,拿了一个陶罐给他父亲带了些淡水过来,还拿了两块饼或面包。面包他给了我,淡水他给了他父亲。不过,由于我也很渴,就顺便喝了一点。他父亲喝了淡水后恢复得好多了,比喝了我的酒管用,因为他的确是渴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父亲喝水后,我便把星期五叫过来,想知道罐子里有没有剩下一些水。他说:“还有。”我便吩咐他把剩下的水给那个可怜的西班牙人,他跟他父亲一样快渴死了。我还让星期五给西班牙人送一块面包去,那西班牙人还很虚弱,正躺在树荫下的一块绿地上休息。他的四肢还很僵硬,因为被粗暴地捆过,而显得有些肿胀。我看到星期五把水拿给他时,他坐了起来喝水,并接过了面包,开始吃起来,我就走过去,给了他一把葡萄干。他抬头端详着我的脸,表情中尽是感谢之情。但他实在太虚弱了,尽管在战斗中表现神勇,此时却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试了两三次,却真的站不起来,脚踝又肿又疼。因此我叫他坐着别动,让星期五用酒揉搓他的脚踝,就像揉搓他父亲的脚那样。

我看到那可怜深情的造物,人虽在这边,却每隔两分钟,或许还不到两分钟,便转过脑袋看他父亲是否还照老样子坐在同一个地方。后来他发现看不到他父亲了,便一跃而起,一言不发地便向他父亲那边跑去,他跑得飞快,真是脚不沾地。他到那边后,却发现他父亲只是为了放松四肢才躺下来,所以很快就回到了我身边。然后,我对西班牙人说,如果可以,就让星期五帮助他站起来,领他上舟,他会把他带到我们的住处,在那里我会照顾他的。但是星期五甚是粗壮,一把把西班牙人背在背上,向小舟走去,把他轻轻地脚朝里放在船沿上,又把他抬起来往里挪,紧挨着他父亲。然后跳下舟,把舟推到水里,划着桨沿海岸驶去,尽管这时风吹得很大,但他还是划得比我走路快。他把两人都安全地带到了我们的小河中,把他们留在舟里,然后跑去取另一只小舟。我在半路上遇到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再拿一只小船。”然后就一阵风地走了,确实无论人还是马都跑不过他。我从陆路刚走到小河边,他就已经把另一只独木舟划到那里了。他先把我运过小河,再去帮两位新来的客人下船。他这么做了,但是两位客人都不能走路,所以可怜的星期五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开动脑筋想办法,我叫星期五请他们坐在河岸上,他自己则到我这边来,我很快做了一个担架似的东西,让两人躺在上面,我和星期五一前一后地抬着他们。可是把他们抬到我们的外墙或城堡外面时,情况比先前更糟,因为不可能把他们抬过去,我不会把墙拆掉的。于是我又着手工作,星期五和我两个人花了约两个小时做了一顶很漂亮的帐篷,上面用帆布作屋顶,再铺上些树枝。帐篷位于外墙之外,也就是外墙和我栽出的那片新树丛之间。在里面,我们用现成的细稻草给他们铺了两张床,上面盖了层毯子好躺着,再各加一条毯子作为被盖。

我的岛上现在有了人丁,我觉得自己部下不少了。每想到这我就喜不自禁,看上去多像一个国王。首先,整片土地都是我的财产,因此我有无可争议的主权。其次,我的臣民都极为顺服— 我绝对是主人和立法者— 他们都欠了我救命之恩,如果有必要,都准备为我献出生命。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我虽然只有三个臣民,却分属三个不同的宗教— 我的仆人星期五是一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异教徒和食人族,西班牙人是一个天主教徒。然而在我的领土上允许信仰自由。当然这只是顺便一提罢了。

我救回来的两个俘虏身体虚弱,一旦我给他们找到住处,得以休息后,我就开始想着给他们供应食物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星期五从羊圈里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一岁的山羊宰了,把后半截砍下来,剁成小块,让星期五去煮炖,汤里加上些大麦和大米,做成了十分美味的羊肉羊汤。我是在门外面煮汤的,因为我从不在内墙里面生火,于是就把汤搬到新帐篷里去,在那里为他们摆了一张桌子。我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餐,我和他们有说有笑,尽量地鼓励他们。星期五是我的翻译,主要是翻给他父亲听,但也翻给西班牙人听,因为西班牙人会说野人的话,说得还很好。

在我们吃完晚饭后,我吩咐星期五驾一条独木舟,去把我们的短枪和别的火器拿回来,当时由于时间紧急,我们把它们放在了战场上。次日,我命他去把野人们的尸体埋了。那些尸体被太阳曝晒,可能快要发臭了。我还命他把人肉宴剩下的残渣一起埋了,这事要我自己做我连想都不敢想,真的,即使到了那里,我看一眼都会受不了。星期五准时地做完了所有的工作,清除了野人曾在那里出现的所有痕迹。当我再次到那里时,若不是树林的一角指向那里,我简直都不知道是到了那里。

接着我和我的两个新臣民进行了简短的谈话。首先,我让星期五问他父亲,他对那两个坐上独木舟逃走的野人怎么想?他们是否会带一大帮野人回来,力量大得我们无法抵御?他的第一个看法是,独木舟里的野人不可能熬过他们逃掉那晚的风暴,而必定会被淹死,或被吹到南边别的海岸上,在那里他们即使不被淹死,也会被吃掉。但是,至于如果他们平安地上了岸会做什么的问题,他说他不知道。但他认为,他们受到我们的攻击,被枪声和火光吓坏了,他相信他们会告诉族人,他们是被霹雳闪电杀死的,而不是被人类的手杀死的。出现的两个人— 即星期五和我— 是两个天上的精灵,或两团怒火,从天上降下来消灭他们的,而不是拿着武器的人类。他说,这个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听到他们就是以自己的语言彼此这样喊来喊去的。因为他们是不可能想象人是可以喷火放雷,像当时那样不用举手便隔空杀人的。这个老野人说得没错。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野人再也不敢到这个岛上来了,他们被那四个人(看来他们确实风浪里逃生了) 所描述的情景吓坏了。他们相信,任何人去那个中了邪的岛,都会被天神用火烧死的。

然而,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因此好一段时间里都提心吊胆,总是让我的整个军队加强戒备。因为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我可以迎击一百个敌人,在开阔的平地上随时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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