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到了下午时,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一直脑袋磕案板,提不起神来。孙舆还在与唐博说话,交谈声嗡嗡嗡的甚是催眠,到得后来,游淼实在撑不住了,便在案前一趴,不管其余人,自顾自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一旁摇他,游淼蓦然醒来,口水湿了奏折,众给事中都在笑。

游淼茫然道:“什么?”

一名宫人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

游淼便只得把奏折收拾收拾,起身朝孙舆告别,跟着宫人走。出门已是黄昏了,秋风吹来,游淼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想到新法,再想到李治烽的军队,倏然间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咱们最开始这步棋就走错了。”游淼朝赵超道。

赵超眉头深锁,手指揉眉心,说:“我要当朝下旨,你不让,现在又是回到老样子,拖个三五月,到了明年开春,还不是和最初一样?”

“不不。”游淼忙笑道,“我有办法了,你先看军报。”

游淼把军报在御案上铺开,先让赵超过目,这一刻,游淼心里全是坏水,打算把所有人将上一军。如果计划顺利,朝中大臣们十个里至少有八个要称病罢朝了。

“李治烽在这里。”游淼画了一根线,为赵超示意江州与兖州接壤之处,“陈兵不动,对面是黄袍将军涂日升的军队。”

“什么黄袍将军。”赵超不屑道,“还做着当皇帝的大梦。”

游淼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示意道:“我今天晚上派出加急军报,让李治烽把叛军驱逐到这里,设法收回江州府。然后你明天早朝再当朝下旨,召回李治烽。”

赵超吓了一跳,说:“你有病!”

游淼狡黠一笑,摆手,说:“林正韬不是咄咄逼人,要弹劾李治烽么,你把李治烽召回来,就收进大牢里,让朝廷再派个将领去。”

赵超道:“现在无将可派!你到底在想什么?牛旭、黄文英、流州军的李昊都不足以独当一面……这样一撤,叛军怎么办?”

游淼道:“就让他们留在那里,然后我再写封信,让聂大哥朝西进八十里。这么一来——”

游淼又画了根线,代表扬州军与征北军的两条线朝着中间叛乱之地一夹,留了个口子,通往扬州西北。

“阵前换将。”游淼笑道,“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天时间。叛军见大哥带兵压下来,肯定会朝东南撤。两天时间,足够撤到扬西。”

“再过一条河,就是唐家的地盘了。”游淼扔了笔说,“他们不接受新法,就让他们派兵去剿匪。”

赵超:“……”

游淼:“你把李治烽收押了,别放他出来。”

赵超:“你他妈的太黑了,这种事你都能拿来当筹码……不行,这得想清楚。万一流寇冲进扬州怎么办?”

游淼道:“我相信李治烽,我到时候亲自上去督军。”

赵超:“十万人!要挡不住,被乱军冲进扬州,可就玩儿完了。”

游淼道:“你怕什么啊,鲜卑人都打了,你还怕老百姓?何况这一仗本来就不该打,都是你的子民。先陈兵清河南岸,再派大臣去当场颁布新法,再发粮食。这样一来,全部人就都回家了。你再招涂日升入朝为官,封他个官……”

赵超倏然就炸了:“你开玩笑吧!他想杀了老子自己当皇帝,我还给他封官?”

游淼无奈道:“你先招进来,看看能用不,不能用就杀了,后面的事随你。”

赵超道:“不行,绝对不行!造反还能封妻荫子的,哪有这种道理?”

游淼道:“你自己想罢。”

游淼笑嘻嘻的甚高兴,赵超却是脑子里一团乱麻,在殿内走来走去,游淼便去找点心吃,径自吃了几块绿豆糕,赵超简直整个人都要混乱了。游淼吃完喝茶,抖开扇子挥了几下,倏然间朝赵超面前一冲,直是要把扇面杵到赵超鼻子下。

赵超:“……”

游淼又嘿嘿笑,退开,问:“想好没有?我这就去给李治烽和谢权写信了。”

赵超摆手,示意游淼先别吭声,坐到案前发了会儿呆,天色一点一点黯下来,宫人进来点灯。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赵超方开口道:“你很聪明。”

游淼欣然点头,期待地看着赵超。

赵超:“这么一来,不变法也得变法了。新法可以推行,明年春天,江南就是另一副格局,况且当着百姓的面宣布,这一下就敲钉转角,谁也赖不掉。可是你怎么确保涂日升能安安静静听你的话?”

游淼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赵超又道:“好罢,我信你,你这人没把握的话不会说,但你要怎么让聂大哥调兵南下?他守着前线,朝廷不会让他乱动的。你一走兵部出调兵令,其余人就会发觉不妥。”

游淼笑道:“你给他个密诏,让他直接南下。到时候朝廷问起,就说是叛军中有人与氐族互通消息,追捕探子,调查底细。”

赵超不言语,游淼道:“机不可失,陛下。”

赵超终于果断道:“办罢,这一次全副身家都赌上去了。”

游淼马上扯过纸,给李治烽当场写信,嘱咐李治烽带兵逼近笔峰山,将流民驱进峡谷内,穿过峡谷后进入粱西平原最南端。然后按兵不动,等候下一步指示,并提醒如果朝中派人来,切勿抵抗,跟着来人回扬州就是。

这么写好后,游淼盖了私印,又让赵超加了一道圣玺,封好火漆,回去连夜送信。

第二天早朝,游淼没有去,孙舆继续称病罢朝,唐博去了早朝。当天就有兵部的人来报,整个兵部炸开了锅。

“尚书请您过去一趟。”侍郎道。

游淼蹙眉道:“走不开,让他按陛下说的做就行。”

侍郎只得回去,下午平奚却亲自过来了。

政事堂内诸给事中嘴角都略略上翘,看也知道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平奚一进来先见孙舆,拱手道:“孙大人,下官有事与游子谦说几句话。”

孙舆点头,游淼便搁下笔,带着平奚到后院里没人的地方,示意平奚稍等,回屋去。

平奚一副坐立不安,焦躁难当的神情,看到游淼捧着茶具出来的瞬间,终于彻底疯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泡茶——!”平奚怒吼道。

游淼忙示意嘘——坐下,狡黠一笑。

平奚脸色变了变,怀疑地看着游淼。

游淼问:“早朝怎么样?早上看唐博回来跟其他人嘀咕,我没去听。”

平奚道:“朝上都吵翻了!陛下要把李治烽调回来,你昨晚是不是把他给气着了?快入宫去说说情,他吃你那套。”

游淼笑了笑,平奚道:“你还笑!文书我正给你压着,不为你也为了朝廷,阵前换将乃是大忌!这么一来还怎么打?”

游淼又问:“现在派谁出征了?”

平奚:“唐怀理,原交州辅将,唐家的人。唐伩举荐的,我将印扣着还没给他。只怕他今天晚上等不到,就要拿着圣旨去接管李治烽的军队了。”

游淼道:“你让他去。有什么责任我来担。”

平奚无奈道:“老天,你究竟在想什么?那家伙带带水军还可以,你让他打招降战,对方又都是农民军,这是要开屠杀么?”

游淼说:“不会的,涂日升不会跟他正面交战。眼下估计李治烽估计已经开始动了。”

平奚莫名其妙,游淼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时间点了,又道,“李治烽现在正在用兵,把他们赶进笔峰山。明后天唐怀理去接管军队时,涂日升的叛军队伍应当就在平原上了。”

平奚道:“那也不行,北边就是聂将军的……”

平奚掌管兵部已久,瞬间就反应过来,喃喃道:“游淼,你胆子太大了。你想让唐怀理吃败仗,再让李治烽去换回来?”

游淼嘿嘿一笑,说:“你回去发将印就是,别的都不提。”

平奚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当天送走平奚后,游淼又回去批复奏折,一副黯然神情。唐博却是观察了游淼一下午,孙舆走后,两人还在堂内。

唐博道:“游大人。”

“什么也不必说。”游淼抬眼看了唐博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答道,“再过段时日,把该办的事办了,我就回去种种地,养养鱼,不再在这里讨嫌了。”

唐博瞬间动容,未料游淼却是已生退意,半晌无话可说。

“游大人。”唐博沉吟再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游大人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不不。”游淼忙笑道,“你我同属江南子弟,少时便敬仰夷县神童,唐大人的大名,早该当个朋友的。只是这世上……许多事不遂人愿。”

唐博叹了口气,游淼又收拾东西,起身道:“待我卸任后,唐大人若愿意来山庄一叙,自当扫榻相迎。”

唐博看着游淼,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点头。

游淼出政事堂时忍笑忍得快呛着,唐博还不知道他私底下和赵超玩了那么一手,但回想前事,游淼确实有点唏嘘。若非立场相左,自己本可与唐博当个朋友。只可惜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当天晚上,游淼又接到李延的消息:唐怀理已经出城去接管李治烽的军队了。

天子大怒,要将李治烽从阵前召回,就连游汉戈也听说了,急急忙忙过来通知,游淼和他对坐,喝了一晚上的茶,谈到朝中局势,游淼只是让游汉戈安心。自己心里有数。

“回去种种地也好。”游汉戈说,“好久没回去了。”

游淼嗯了声,游汉戈又道:“前几日家里来的人还在说,扬州地赤,到处都是饿着的老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山庄外聚了不少人,都在讨吃的。”

游淼诧道:“有这事?”

游汉戈点头道:“乔舅爷知道你朝中烦心事多,便不让人告诉你。”

游淼道:“有多少人?”

游汉戈道:“没多少人,几千个罢,想朝乔舅爷讨口饭吃,答应开春来种地还,舅爷和咱们流州的堂叔伯们正在想法安置。再过十天半月,应当是能安顿好了,你也正好回家看看去。”

游淼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游汉戈走后,游淼喝茶喝多了,一晚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又过了两天,李治烽回茂城了。

李治烽一进来便被押进了大牢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游淼又等在大牢中,把李治烽放了出来,说:“走了。”

李治烽愤怒道:“究竟在做什么?!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别说了。”游淼道,“我自己都险些在朝廷上动刀子捅人,你一跟那群老家伙说起来,又吵不过他们,多半就得血溅五步了。”

“阵前把我换下来!”李治烽大怒道,“派个没带过骑兵的家伙接管我的军队,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唔。”

李治烽正怒火滔天,游淼却一个吻赌上去,李治烽的火瞬间就平了。

“回家。”游淼道。

游淼以银钱使了取保候审,将李治烽保出来,两人一匹瘦马,晃悠晃悠地回山庄去了。

李治烽听游淼解释了一路,才似懂非懂地点头。

“聂大哥的信已经送出去了。”游淼说,“姑且就哄他这一次,让他调动一部分兵力南下,压着虎咆河北。等唐怀理折腾个焦头烂额,再让三哥派你第二次出征。我和你一起去,这样不管是变法,还是弹劾你,朝中大臣的嘴就都堵上了。”

李治烽有点诧异,问:“谁想的办法?这也太黑了。”

游淼乐道:“当然是我,你说还有谁?”

李治烽莞尔,吁了口气,两人骑马在平原上晃悠,蓝天白云,黄昏如血,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了。

当天刚到山庄前,便看到路边大大小小的篝火,映着不少棚子。满地密密麻麻的人,那景色壮观至极。江波山庄前的平原上,星罗棋布,全是饥民。还有人在煮东西,程光武带着一队人在巡逻。

“少爷!”程光武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每次回来整个山庄都跟过节似的,搞得游淼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他们在做什么?”游淼蹙眉道,“怎的外面聚了这么多人?”

程光武骑着马在前面解释:“在捡稻穗壳子,舅爷答应了,灾民太多,让小孩子白天进山庄里来,田地里捡秋收后的稻穗壳,里头还有谷子,他们就在外面煮着吃。”

游淼一听只觉太造孽了。

“开仓了没有?”游淼问。

程光武摇头,说:“舅爷想等过段日子,到撑不住的时候再开仓。”

李治烽开口问:“收成么样?”

程光武笑道:“山庄吃穿不愁,连着泉山那头的地,今年一共收了五十五仓粮食呢!”

游淼松了口气,今年是东西两大山庄里的地第一年收成,一仓百石,春秋两收共五千多石,足够江波山庄吃一辈子了。

游淼刚到山庄里,乔珏便亲自出来迎,问:“听说阵前把李兄弟换了下来?”

李治烽难得地朝乔珏笑了笑,答道:“有起有落,正常的。”

乔珏点头,安慰道:“回来住几天也好,反正入冬了。”

游淼似笑非笑,瞥了李治烽一眼,说:“就怕住不了几天,又要去劳碌了。”

李治烽无奈摇头,当夜乔珏摆了顿饭,游淼提到外面的人,乔珏便一口答应,明日起煮粥赈济百姓,便当是少爷回来了,借游淼的名声。

翌日一起来,整个山庄外的百姓都来了,山庄内起了十口大锅,开始施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原流州有不少人没了田地,南迁后又无钱,便在山庄外等着,纷纷过来讨粥喝。

更有不少人过来恳求游淼,想进山庄内帮工,然而山庄里几近饱和,游淼只得答应他们,这里的粥不会断,至少不会有人饿死。至于田地之事,还要等明年开春。

山庄外人山人海,排起了长龙,李治烽看着那一幕,叹了口气。

“明年开春的粮种怎么样了。”游淼问。

“都备下了。”乔珏拿出账本,给游淼过目,游淼噼里啪啦地打算盘,说:“拨三千石粮食给我。”

乔珏道:“要这么多做什么?”

三千石是三十万斤,养个军队都够了,游淼还觉得有点少,说:“十月底多半朝廷就来消息了,李治烽还得去出征,我至少要押一百万斤粮食去,当场散给叛军,这样才压得下暴民。”

乔珏叹了口气,说:“今年至少饿死上万人了。我刚从江州一路回来,幸亏咱们家自己养了家兵,否则这一路上过都过不去。”

游淼听乔珏说起江州的情况,乔珏两个月前亲自去西川购置粮种与油菜种子,沿途全是易子而食,起着大锅在吃人的百姓。李治烽听得眉头深锁,说:“我出征时也听说的。”

游淼悠然叹了口气,晴月千里,如今的南朝已到风雨飘摇之时,虽还有聂丹镇着,然而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游淼有时候真怕天启就这么亡了。天启若亡,自己该做什么去?

和李治烽浪迹天涯?一代新朝替旧朝,若是被鞑靼人统治,游淼想想只觉不寒而栗。到了那时候,自己就是没有家的人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游淼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当时他们的惆怅。

“不会的。”李治烽道,“天启不会亡,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么多人。”游淼道,“该死的时候就死光了。”

李治烽道:“我带兵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犬戎人强盛不起来。”

游淼心中一动,看着李治烽,问:“为什么?”

李治烽想想,说:“犬戎人不像你们汉人,有读书,有这么多聪明的人。”

游淼笑道:“你觉得汉人聪明么?我倒是觉得有时候反而聪明得过了头呢。”

李治烽点点头,不言语,似乎对天启的命运颇有唏嘘感。

又回到江波山庄了,游淼每次回来,都感觉这里与茂城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当真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净土,山庄里的人既不知朝廷有那么多倾轧,斗来斗去的,也不关心外面出了什么事,所有的消息都是小厮们,扬州的掌柜们来来去去,带过来的。

每次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小厮们便热闹般兴奋地说半天,再喝茶,吃点心,吃饭,看地。乔珏还带着几个人亲自去江北采茶,末了回来晒茶炒茶。农闲之时,几个小厮便凑在一处扎风筝,去山坡上放风筝。

小厮里最小的少微手也最巧,从前家乡便是专门糊风筝的,游淼一回来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群十来二十岁的美少年在山坡上放风筝,那景象当真是赏心悦目。

白天过午才起来,吃个午饭,眨眼就是下午了。要么就是拿根竹竿,跟李治烽到湖边去钓鱼,要么就是下江边去捞螃蟹。或是在水渠里剥被水车带上来的江螺。

渐渐地,秋后开始下雨了。然而阴雨惨淡,一下起雨来,凄凄切切地只觉阴冷,旱灾过去,这时节再下雨,天便刹那冷了下来,直是雪上加霜。外头的百姓一天两顿,只守着江波山庄里的粥喝,不少人被冻病了。

游淼只好又让李治烽去请大夫来,在山庄外看诊,凡是染了风寒的,便带进山庄里治病。

下雨天时游淼便在山庄里涂涂画画,照着《墨经》的图纸做些犁车,小型机括玩,李治烽则在屋里当木工给游淼锯木头。

直到十一月初三,茂城那边有消息过来,扬州恐慌了,因叛军势大,唐将军错失战机,十万农民军号称“新军”,已兵压清河,再过一步,就将进入扬州。

扬州城距州境两百二十四里地,首当其冲的,唐家所在的丁县面临迁族之危。而丁县一被抢,接下来就轮到冲县了——林家的地盘。

走的那天已给孙舆打过招呼,既然变法不成,自己便暂避风头,游淼提出这话时孙舆先是一怔,却没有多问,只因看到游淼眼中的笑意。游淼告知孙舆,这次一走,快则十天,迟则一月,定会归来,孙舆也就不再多问。游淼是打定主意,到得涂日升的军队一跑,孙舆便知道自己的计划了。

果不其然,事情都按照自己的猜测,按部就班地发展,聂丹一南下,叛军领袖涂日升根本不敢一搦战神之威,实是聂丹武威太盛,又是保家卫国的大将。给涂日升十个胆子都不敢与聂丹开战,前有征北军,背后有朝廷的部队,只好朝东南跑。

游淼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再不启用李治烽,扬州就要告危,所以朝廷必然会派人到山庄来,低声下气地把李治烽与游淼请回去。

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前来的人,居然是唐博。

游淼坐在厅堂内,满腔千言万语,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要笑,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得苦忍着,一时摸摸额头,一时捏捏鼻子,像个猴儿一般。

唐博喝了口茶,淡淡道:“好茶配好杯。”

李治烽也淡淡道:“家里自己种的,我也喜欢喝。”

江波乌龙配着汝窑的瓷具,唐博不禁赞叹道:“雨过天晴盏,莫非是百年前乔七公子用的那套?”

“是。”游淼笑道,“茶圣陆羽游访江南,在乔七爷家里喝了三巡绿茶,赠了乔家这套茶盏,成了传家宝,后来我娘出嫁,又带了过来。”说毕又自嘲道:“唐公子家大业大,也没甚好招待的,寻常器具不值一哂,只得请出江波山庄最好的这套茶具。”

李治烽道:“到底是仿的还是真的?你上次又说是仿的?”

游淼上回只是随口说说,逗李治烽玩,没想到李治烽还记得,当即大笑,看着李治烽莞尔好玩,李治烽也惯了被游淼哄着,一脸无奈。

李治烽:“总是逗我,逗我很好玩?”

游淼笑吟吟道:“好玩,看你认真的模样最好玩了。”

唐博无奈摇头,看二人打情骂俏,又说:“游大人说笑了。”

游淼一本正经道:“不瞒唐兄说,还真是仿的。虽说是陆羽赠与乔家的,但并非真正的汝窑。只是我娘喜欢,又有些味道,便一直留着。”

这下轮到唐博尴尬了,李治烽忍不住大笑。

唐博连连点头道:“既是在游大人手里,是仿的,是真的,倒也无甚干系。”

游淼乐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还得唐兄说了算,唐兄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唐兄不在乎,它自然就是个假货。”

唐博听游淼话中似乎别有所指,便不作声,点了点头,游淼又道:“在贺沫帖儿帐中,我还曾经为他煮过一次茶,贺沫帖儿说,汉人醉心古玩器具,无怪乎会亡国。虽说我天启四书五经博大精深,胡人之言不足一哂。但放眼如今,又确实有这么几分道理。一套茶壶茶杯虽显精致,又怎么比得过人?”

“是。”唐博欣然道,“正是这么说,古董字画,甚至黄金白银,都是身外之物,若无人成全,扔在角落里,不过也就是一堆废瓷片罢了。”

这话李治烽是不懂的,然而话中之意,游淼与唐博都了然于心——如今唐家所在之处即将要被十万流民攻陷,唐怀理疲于奔命。不日间唐家就要逃亡,再大的家业,也要玩儿完了。

游淼又道:“晚上横竖无事,唐兄就睡后园里,背后就是听竹小院,与我小舅住隔壁。”

唐博唏嘘道:“沈园风光甚好,游贤弟这院子,别说是附近,就连整个扬州,也是屈指可数的。”

“哪里哪里。”游淼谦让道,“都是前人种树,后人纳凉。”

唐博将空杯扣着,又取出一盒茶,笑道:“这是家里给我捎的秋露饮。游兄尝尝。”

唐博递过,游淼总算可以和世家子弟附庸风雅一番了,笑道:“哟,这也是名茶,不比咱们的美人吻差。”

“差远了。”唐博哭笑不得道,“游贤弟从前碧雨山庄里的贡茶,在江南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金,只可惜……也不知流州何日能再种上茶山。”

“北征之事飘渺无期。”游淼唏嘘道,“只怕是难了。”

唐博不停地把话朝战事上引,游淼却不停地把话岔开,搞得唐博十分尴尬。本来游淼只要顺着问几句唐博近况,又或是点评些战事,唐博便可入正题。结果游淼绕来绕去,尽在外围打机锋,唐博实在是被整怕了,只得低声下气道:“这里还有一幅画。也是家中捎来的。上次贤弟说我无事便可过来,当初还不知道,后来才知居然是沈园之主,平常物也不敢拿来落个俗套……”

游淼精神一振,展开那画,登时呆住。

“这这这……”游淼傻眼了,“这不是宫里挂的那幅么?”

唐博送来的竟然是一幅九马春原图,乃是前朝名家所画,当年太子书房里就是挂的这幅画。

唐博点头,笑道:“这幅才是真迹。宫中的是太|祖年间,国师张小小所仿。”

这幅画价值连城,唐博就这么送了出手,游淼平素虽不爱字画,却知这些风雅之物的价值,当下也不好再刁难唐博,只得道:“多谢唐兄。”

唐博又指出下面的印章,并告知游淼真伪之辨,游淼听得连连点头,心里还是不失钦佩的。

“游贤弟的金饭碗还在政事堂内。”唐博又莞尔道,“不知贤弟何时回来?”

游淼心道你终于懂了,也罢,唐博本来也就是个聪明人。当初他没把金饭碗带走,想必唐博也知道游淼只是暂时归隐,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然而纵使所有人想破了头,也没想到游淼会这么狠。

“过几日就回去。”游淼答道,唐博已经心甘情愿地来认输请人,自己也就不再得了便宜卖乖,开门见山地说算了,毕竟在眼前的局势之下,他们可以说是站在同个阵营里的。

李治烽问:“朝中情况如何?”

唐博叹了口气,说:“还是得尽快,如今不知有何变数,涂日升的乌合之众正在清河北岸,再过一步,就要进入扬州境内。扬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经过茶马古道再次南下,一路则回到茂县,朝中争论不休。”

李治烽喝了口茶,沉吟片刻后朝游淼道:“明天早上回去?”

游淼嗯了声,打量李治烽,心道你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现在倒是挺负责的嘛,心里不禁好笑。本以为李治烽会对此事漠不关心的。

唐博问:“今天能入朝么?”

游淼与李治烽都是一怔,唐博有这么急?然而细想起来倒也不错,军情如救火,耽误一天,也是不行的。

“行。”游淼爽快点头道,“换身衣服,这就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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