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诸给事中又到政事堂外讲论,游淼要出去,却有一名小童道:“参知大人请公子到后院去。”

赵超坐在梧桐树下,独自喝着酸梅汤听外面的高谈阔论,游淼过去时周围都没人,赵超便笑道:“吃饱了没有?”

游淼吐舌头,说:“我把唐博的碗给用了。”

游淼窘得要死,拉着赵超说了半天,赵超笑得直打跌,点了点头,游淼略安心,穿过堂下走廊,去后院找孙舆。

东边是孙舆所住的地方,西边则是给事中们政务繁忙时来不及回家,过夜歇息的地方。孙舆在流州本也有宅邸,南逃后住在扬州府,现在便搬了过来,方便办公,也不再找宅子。院里有两名老仆,一人做饭,一人打扫,专门伺候他。

游淼知道孙舆有睡午觉的习惯,便不去叩门,在外乖乖坐着,少顷长垣来问,游淼便让他先去把自己的茶叶带来,再通知李治烽,自己要搬到政事堂住一事。午后长垣回报,说东西夜里带来,直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里头方道:“进来罢。”

游淼推门进去,看见孙舆十分苍老,穿着白衣,头发披散,坐在榻上等人服侍梳头,现出的手臂犹如枯木一般,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先生……”游淼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老了。”孙舆长叹道,“幸亏你没死在塞外,否则又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游淼眼眶发红,亲自上前为孙舆梳头,拿过袍子让他穿上,又单膝跪地,给他穿靴。孙舆意味深长地笑笑,游淼说:“学生知道,江南有先生在,国家就亡不了。”

孙舆却冷哼一声,斥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我还未责你,你回江南后,在你那山庄里窝着,成日都在做什么?!”

游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呃……”

孙舆怒道:“谁让你嬉皮笑脸?先生不传你,你就在家坐着,我且问你,这些时日,读书了没有?”

游淼语塞,孙舆又问:“北方局势,你所知多少?”

游淼暗道确实是自己松懈了,孙舆见游淼知错,便也不再责他,又说:“你从北方逃回来,懈怠一时也是人之常情,也罢,既然心里明白,便不责你了。”

游淼忙道是是,给孙舆换上官服后,又去取茶泡茶,稍一沉吟,便不用架子上的茶叶,换上了山庄里的新茶。

孙舆喝了一口便喝出来了,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一边在架子前整理,把自己的茶叶装进瓷罐中,一边道:“学生山庄里还有些乌龙,明日着人带了来给先生吃。”

孙舆淡淡道:“你看着办就行,新朝初建,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嗯了一声,知道孙舆平日里饭可以吃差点,却最是个嗜茶如命的。泡好茶后游淼垂手站在一旁,孙舆喝了口茶,说:“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游淼低声道:“知道。”

孙舆又说:“昔年你与三殿下交好,现今你算是押对了。”

游淼不敢吭声,知道孙舆还有话要说,果然孙舆起身踱了几步,回身道:“不问你今日在堂外所言,几分出自真心,几分乃是场面话,先生就问你一句。何时北伐。”

游淼只是答道:“要尽快,先生,今天所言,都是我的心里话。”

孙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乃是国之中枢,此事非同小可,你须得站稳了,老夫能做的事有限,待时机成熟,由你出面转圜,会更利于收复北面江山。”

游淼嗯了一声,孙舆考虑良久,又问:“还有一事,想必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游淼忙道:“请先生明示。”

孙舆注视着游淼,说:“老夫只怕是见不到收复中原那日了,然而到得那天,朝廷会是怎么一个局面,你须得早有计较。”

游淼心中一惊,不得不认真考虑孙舆所说的问题,他与赵超交好,但打了胜仗,就要迎回被鞑靼人囚禁的赵懋与赵擢。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二帝归来后,赵超只能退位,将帝位还予太子,然而太子会不会顾忌赵超?以赵超的性格,他会甘心把帝位还给太子么?

孙舆又缓缓道:“此事来日方长,但你现在就须得放在心里,想清楚,不可走错一步,先生不问你如何处之,而你自己要明白。”

游淼忙躬身道:“是,先生,徒儿谨记。”

孙舆点头,一指墙角堆着的奏报,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来,游淼便捧了简章,跟着孙舆前往正厅去。

文牍如山,孙舆在堂前坐下,说:“你可照着他们批过的章文,试批几句,有不懂的便问。”

游淼点头,从未阅的折子里取过一本摊开,上面所说是东洲战乱后流民安置一事。

天启政事繁多,又是新朝初立,各地上书林林总总,全交到政事堂,一日有成千上万的事,先过一次六部,筛选后又递交政事堂。而政事堂再筛一次,孙舆掌握大权,能批的便全部让给事中们批示,严重的便再送交赵超处,由赵超审阅。

这样一来,到了赵超手里的奏折便内有详细情况,以及政事堂针对此事作的批注,并提出针对的解决方法。赵超只要简单过目,并批个已阅便完事。

游淼刚打开一本就犯了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孙舆随意一瞥就猜到游淼心事,说:“有话就问,听不懂?”

游淼说:“东洲战乱,流民八千五百四十一人,正在江边萧家庄,不知如何安置……”

孙舆道:“拨款,派专员,回批予户部,让户部列出可安居之处,预备屯田,这种奏表还需往来两次。”

游淼欣然以笔一挥,点头。

再摊开一本。

游淼:“……”

孙舆:“不懂就问。”

游淼嘴角抽搐:“江南廷县修水渠,谢廷受贿白银三千两……按律当斩……”

孙舆唔了声:“你自己裁定。”

游淼欣然道:“那就斩了。”

“蠢货!”孙舆暴雷般一声喝,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墨砚,生怕又被孙舆砸一头。

孙舆道:“没睡醒还是没吃饱?”

游淼马上道:“开……开个玩笑,先生。”

孙舆放下笔,问:“你且说说此事内情。”

凭一封奏折,就要说点来龙去脉,真是苦了游淼,游淼思来想去,只得说:“按律法,受贿二百两以上都需斩立决,刑部定不了案,是碍于谁求情,不敢斩。”

孙舆:“唔。”

游淼又道:“此人又姓谢,应是江南士族。”

孙舆不再理会游淼,摊开奏本,提笔蘸墨,游淼又说:“三千两,斩有斩的理由,不斩也有不斩的理由,扬州修水渠哪一年不是经手的人克扣许多?但是……”

游淼沉吟片刻,写了个秋后问斩,先将事情押下,孙舆便不再问他,游淼又取来一本,是兵部在催将士的抚恤。

这时间已近黄昏,给事中纷纷进来,唐博只是看了游淼一眼,便躬身道:“先生。”

孙舆道:“陛下回去了?”

唐博道:“外面收了台子,陛下也回宫了。这里是今日筛出的名单。陛下先过目了的。”

唐博将名单递来,孙舆便道:“一五一十,说的什么,都言简意赅地写清楚。都过来看折子罢。”

晚饭还未开,众给事中便纷纷入座,唐博看游淼,游淼这才回过神,原来又占了人家的案,便起身。孙舆吩咐人搬了张新案过来,位于唐博对面。

“放这里。”孙舆道,“再搬上点,抵着拐角。”

仆役将案几放好,游淼抱着一叠折子,忽然发现到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案桌。就连唐博也盯着那处。

孙舆道:“行了,坐罢。”

游淼看出了一件事——他的案几比唐博的要靠前。而且只是靠前了那么一点点。

厅上无人说话,似乎都对游淼这个新来的怀着些许敌意,唐博的脸却是完全黑了。一时间诸人都在批折子,无人交谈,到得外面完全暗了下来,孙舆收起手头的折子,说:“你们对新法如何看?”

给事中们纷纷收拾案头卷牍,唐博说:“学生以为不可行。”

“哪里不可行?”孙舆道。

唐博:“武宗在世之时,变法尚且被南方全部抵制。如今虽抽去其中税赋,裁减全国驿站,但造成的却是更多人变得更穷。北人南来,带着金银,为何不按先前所议,将荒地卖给他们?”

黄希文道:“国家卖地给北方豪族,金银收归国库,是最好的办法,何必又再次劳师动众,重丈土地?从前沛县无主之地何其多!”

“这办法短期可以,长期不行。”游淼开口道。

众给事中正热议着,游淼一开口,又成了众矢之的。游淼约略得知赵超即将推行的新法,被称为新田法。

新田法即将令全国重新丈量土地,原本江南士族拥有的田地不动,而将无主荒地,多年未有人耕种的良田重新收归国有。再让户部统筹,重新派发予无田的佃户,国家直接抽田税,不再分两部分,朝佃户与地主分别征收。

然而这样一来,除却有合法买卖手续的地主,许多士族拥有的田地都将被重新清算,谁的发家史都不干净,圈走的官田也或多或少,还有许多背井离乡,种不下地去的农民,人一走,无主之地便被地主霸占。赵超此举,势必将触犯大多士族的利益。

“天启每年一发兵便首尾难顾。”游淼说,“三年前高丽征战时,年前对抗鞑靼时,最缺的就是粮草。田地之争积弊日久,是个自武宗以来就存在的问题,还是那句话,要北伐,就不能心痛,多多少少,都得让一步。”

唐博笑了笑,就像没事人一般,反问道:“游家听说有两座山庄,若陛下颁布个新法,让你将山庄里的一半让出来,送给佃户们耕种,你干不干?”

游淼也淡淡一笑,反问唐博:“唐兄觉得呢?你们觉得我干不干?”

唐博没料到游淼会这么说,游淼笑道:“四年前陛下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出征高丽,在江南征调粮食,我江波山庄出了十万斤粮。”

唐博冷哼一声,又朝孙舆道:“先生,此举异常繁杂,要丈量土地,重新计算,以工部人手恐数月不得达成。何况秋收之期日近,有些地一旦收回来,又将引起大规模的迁徙。”

游淼说:“长久耕地的,只要让他们另立契约,不再和地主签,与国家立契就是了。”

“可你又如何督管他们?”一名叫做严临的给事中又问,“若有人借此谋私,可钻的空子实在太多。”

唐博不客气地说:“游子谦,我知道你一切以国家为重,但凡事不是想当然这般简单,新法一旦推行,将遇层层阻障,上令下不达,只会平添麻烦。”

“找一地为试点。”游淼道,“新法不要完全启用,一推即推,先寻地方尝试。”

又有人道:“那就以你江波山庄为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孙舆脸色不太好看,冷哼一声。少年郎们这才意识到针对游淼针对得过头了,便纷纷噤口生怕惹怒孙舆。

游淼反倒是笑道:“陛下要觉得好,拿我山庄一地来试倒是可以的。”

游淼那话倒是玩笑话,毕竟他山庄是母亲生前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再怎么也试不到他头上来。只有泉山一带,会被均田,但那块地自己也圈了没多久,赵超要用,说不得也只能给他了。

反观之政事堂里这一群人,多半个个家里霸占了不少田地,这些田地有的是官府碍于情面不去查,有的也不知道。像游德川一般,原本只是买了碧雨山庄那一块,渐渐地因为后山无人居住,也无人耕种,便将那处越圈越大,沛县县令来问,游德川使些银钱便能解决。

官府与地主勾结,在每个地方都是常态。但如果朝廷下旨彻查,就很难说了。武宗年间便有过一次变法,几乎遭到了所有士族的合力抵抗,最终将拟法的官员流放了事。

游淼得知最早提出新法的虽是翰林院,而赵超一听之下便即赞成,但背后的推力,必定是来自孙舆。孙舆已宽松了不少,睁只眼,闭只眼,用意不在夺走那些士族圈去的地,而是让大多数南逃的北人有地可耕种。

孙舆脸色纹丝不动,说:“散了,吃饭罢。”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游淼却突然开口说,“这种时候,不变法不行。”

诸人本已要离开,游淼又说了句话,把众给事中强留了下来,孙舆也不急着起身,只是轻轻捋须,望向游淼。

“国之大敌无异于二。”游淼认真道,“外忧、内患。太|祖年间,人人有田耕,家家有余粮,国之初建,万事顺遂。贫富之差不显,而过了一百年的眼下,劳民大多已失去土地,灾荒、旱涝,每一次变动与加税,就令穷的人更穷,连耕种都无法糊口,大多数人就只能卖田,离开自己的土地。”

“年前已经大涝过一次。”游淼说,“大涝之后必有大旱,若不及时解决,只怕江南一地流民渐多,必有动乱。”

唐博等人都看着游淼,游淼知道孙舆也在犹豫,或许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他,贸贸然变法,很可能重蹈覆辙。但这点他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否则一到征粮时,地方大族就会联合起来拒缴军粮。

朝佃户直接征收,实收入库的粮食会比朝士族征收容易得太多太多。别的不说,就算是要买粮,朝廷派个官员,拿着钱去找唐家这种大户买,对方来一句今年收成不好,自己也不够吃的,这要怎么办?

有粮不卖,屯粮起价是地主们惯用的招,也是物价飞涨的根源。

“推行变法上令下不达。”游淼道,“确实如唐大人所言,我也知道新法即将面临的困难,可到了征粮、购粮之时,同样的征收令也会上令下不达,被官员中饱私囊。所以现在变法,只能强推,柔中带刚,刚柔并济,比依循旧制要好。”

双方不言,唐博道:“还是那句话,你能推出几成?光是扬州一地,你就解决不了士绅……”

“能推几成是几成。”游淼耐心道,“从新令试点开始,新法是大势所趋,至少在筹备北伐的这些年里,必须这样,一个点推动了,就能逐步推行到整个南方。”

唐博等人以不屑目光看着游淼,孙舆见众人都没话说,便道:“吃饭罢。”

给事中们纷纷起身,有的回自己府上,有几个则留下来,游淼走出去,伸了个懒腰,席地而坐,腿脚坐得发麻,一个踉跄,却看到外头门房里坐着个人正吃茶,却是李治烽。

“你怎么来了?”游淼惊喜道。

李治烽起身说:“过来接你,吃了么?”

游淼被太阳晒了半天,全身都是汗,黏糊糊的,又动脑一下午,说:“你先进来坐坐,我可能要在政事堂里多住几天了。”

李治烽便跟着游淼进来,路上见孙舆正在廊下说话,李治烽与孙舆见过面的,便朝他一点头,孙舆也点点头。给事中们有的回房去,有的收拾东西离开,见李治烽都不知何许人也。

“吃罢。”游淼把李治烽领到饭堂里,说,“这里管饭。啊,我忘了买碗……”

李治烽把包袱解开,拿出个金灿灿的碗,说:“老三给你的。”

游淼想起中午才朝赵超说了这事,居然赵超还御赐自己个碗!那碗沉甸甸的,却不是足金,料想是镀金。李治烽又拿出个陶碗,说:“我又给你买了个,吃饭不花钱?”

“嗯,你尽管吃罢。”游淼说。

李治烽便先去给游淼盛饭,菜已摆出来了,几个给事中过来吃饭,唐博等人都回去了,游淼便和李治烽对坐,李治烽用陶碗,游淼还端着赵超给他的金碗,好奇地瞧碗底,看看有没有字,果然有“天子圣赐”四个字样。

一人揶揄道:“游子谦,你还用个金饭碗。”

游淼笑答道:“是啊,陛下赏的。”

众人无语,游淼也不和他们客气,与李治烽便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游淼少时娇生惯养,吃饭挑挑拣拣,米里有壳的,整碗必定不吃要重新舀。鸡蛋羹不嫩就不动了,鱼里带刺的不吃,肉炖得烂了不吃,硬了不吃,一道菜,咸了不吃淡了不吃。

然而去了一次北方回来,倒是没半点讲究了,什么都吃,刚开始吃时那几个文人都被游淼吓着了。然而李治烽一坐过来,数人都不做声,只看着他俩吃饭。

李治烽堆了满满一层菜在上头,先是把饭全吃光了,再去添,如此添了两次,游淼吃了大半碗,多了吃不完,便把饭菜都扒给李治烽,李治烽吃完再去添,如此四碗,才总算停了。

旁观者拿着筷子,表情抽搐。

李治烽去洗碗,游淼便搬了两把椅子,在院里坐着,打了个饱嗝,说:“没有山庄里做得好吃。”

李治烽洗好碗,把赵超那个金饭碗放在架子上,说:“让钱嫂过来给你做饭?”

游淼忙道:“不了不了,先这么住一段时间吧。”

李治烽过来坐下,又说:“舅爷要派人过来伺候,不知道能来几个。”

游淼吓了一跳,说:“先生眼皮底下,别再让人过来了。”

李治烽道:“没人照顾,你衣服都不会洗,怎么住?”

游淼想了想,说:“那你选个少话的过来,跟我一间房睡。”

李治烽点头,游淼想到就头疼,政事堂里没点身份进不来,料想一个比一个世家,也一个比一个富,摆排场只会被笑话,想必这群家伙也是怕孙舆,没人敢在政事堂里放肆。

“走。”李治烽忽然起身说。

“去哪?”游淼问。

李治烽:“洗澡。”

游淼一身黏黏的,正不自在,便跟着李治烽出去,小巷子里李治烽带着他左拐右拐,出去上马,夜里总算凉快了些,全城灯火,夜风吹得说不出的清爽。

茂城虽不比扬州繁华,到处都是新房,却有种新家的气息。游淼知道乔珏已经着手布置,要在茂城里给他置个府邸,便和李治烽到处走走看看。而后两人去军营,李治烽所住之处正好有个接着地下水的水龙。

李治烽摇水接水,游淼便在军营里洗了个澡,两人穿着雪白的单衣,骑着马回去。凉爽的夜里肌肤相贴,摩挲时有种清新的惬意感。

当夜李治烽为游淼收拾好床铺,抱着睡了。翌日游淼还在睡,李治烽便出去买了早饭回来,山庄里乔珏给游淼派了话最少的穆风,晨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等着伺候。

游淼换了个环境,虽十分陌生,但也并非无法习惯,毕竟在大安的生活给他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回到江南,处处都是好地方。洗漱时一看,发现所有住在政事堂里的给事中都有贴身的小厮伺候,心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嘛,还好还好。问了一圈后才得知已是孙舆恩准,每人可带随身仆役一人,便就此安下了心。

孙舆早朝归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唐博,一连数日,游淼逐渐习惯了政事堂内的规矩与作息——每天早上起来所有人晨课,政事堂与背后翰林院有一藏书馆是相通的,里面装着中原送下来的书。

而江南本地的典籍,也多在其中,内里不少都是珍本。

晨课的内容就是各自读书,孙舆不去催,众人也就全听自觉。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懈怠也都是自己的事。游淼尚且第一次进入这种环境,周围人都一般的刻苦勤奋,便不得不收敛心神,加入他们。

晨课后正好也是孙舆下朝归来,饭堂便开饭,年轻给事中们吃过早饭,不论孙舆是否能按时回来,都进厅内去批注今日奏本。一人一位,早上六部与各州要报便源源不断送进来。

中午孙舆午睡半个时辰,下午是一定在的,便督促众人。

晚上各自放班回去,游淼通常是去找李治烽,但孙舆下令,让游淼与唐博一人一日,轮番留下,入夜还要给孙舆整理奏折,预备明日早朝之用。

天气热得如火一般,赵超一登基,五月,六月,七月……时光眨眼飞逝,游淼被诸般政事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李治烽则日日练兵,一出城就是三天、五天不归。但回来后不管有事无事,第一时间必定都是先来看游淼。

某日入夜,李治烽又去练兵,游淼留下为孙舆归总奏折,孙舆叹了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孙舆显得更老了。游淼看得心里难过,这个老人年轻时怀抱雄心壮志,为天启卖命一辈子,却一直未得到公平的待遇。还被赵懋流放到江南,而如今国家陷于危难,却是这个苍老的背脊扛起了朝廷的大梁。

“先生,不可操之过急。”游淼知道孙舆是今日廷上推行新法不成,劳心费神,是有此一叹。

孙舆红着眼眶,难得地看着游淼。

“你道先生是因为新法?”孙舆喃喃道,“先生是怕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后继无人呐……”

孙舆不知为何老泪纵横,叹了口长气,走出书房时,神态佝偻,全不似平日的模样,游淼呆呆站着,好半晌才明白了孙舆的意思。

那天恰好李治烽回来,看游淼心情郁闷,便问他:“挨骂了?”

游淼倚在李治烽怀里,答道:“挨骂了,先生说我太懒。”

确实,游淼终于觉得自己还是太懒散了,较之从前,他忙碌了许多,但在孙舆的眼里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他还没有成长到孙舆能够将政事堂放心交给他的地步。

“我让先生失望了。”游淼郁闷道,说了前因后果,李治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别做了,回家罢。”

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别做了回家罢……

游淼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和李治烽解释这件事,简直是哭笑不得,像个傻子一样坐着,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直笑。

李治烽莫名其妙:“怎么?”

游淼哈哈大笑,只觉李治烽的回答太有意思了,李治烽无语了,就那么坐着,片刻后游淼整个人都高兴了。

李治烽:“又想开了?”

“想开了,去洗澡吧。”游淼哭笑不得道。

两人又到军营里去洗澡,脱得一身赤|裸,此处是李治烽专用的院落,也不怕有人进来。李治烽大手打上皂荚,涂满游淼全身,两人抱在一起,蹭来蹭去地咬耳朵。游淼方倚在李治烽身上,轻轻说:“我还想继续。”

李治烽道:“现在吗?”

游淼哭笑不得,说:“我是说政事堂。”

李治烽会意,点头道:“知道了,你说了算。”

游淼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闷闷的了,归根到底,还是被憋的……彼此洗完都是头发半湿,李治烽拿着游淼的衣服,两人裹着长袍出来,游淼内里什么都没穿,夜风吹来,袍子的质地摩挲着赤|裸的肌肤,只觉甚是动情。

他看了李治烽一眼,李治烽脸上带着红晕,显也是与他想到了一样的事。

“这天气也不下雨。”游淼道,“秋收不知道要怎么办,稻子种下了么?”

李治烽点头道:“江面的水位下降了,不过山庄里还是一切照常。”

游淼隐约有预感,今年要旱了。

回来时他们穿着木屐,拖拖踏踏地走过青石板长街,离开灯红酒绿的正街,李治烽说:“晚上要入宫议事,大哥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动,说:“我也去罢。”

李治烽说:“兵部的奏折刚送去政事堂,你明日若上朝,可见得到他。”

游淼想起来了,明天也可上早朝去,李治烽将他送到政事堂后巷,游淼便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李治烽脖颈上仍带着干净清爽的肌肤气息。

两人唇舌交缠,游淼袍下便一身赤|裸,与李治烽抱着的时候,彼此都有种按捺不住的炽热情|欲。

小别胜新婚……游淼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随着李治烽军务繁忙,离开茂城的时间也逐渐增多,游淼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忙起来竟是没空想他。然而每天晚上入睡前,却是禁不住地思念着他。

算起来,自他们相识,也已足足过去了四年光阴。

李治烽的气息滚烫,他在游淼的脖子上亲吻,吸吮他的唇,游淼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李治烽勉强咽下口水,抱着游淼,把他压在墙上。

******河蟹******

游淼咽了下口水,以袍子揩干腿,袍下露出赤|裸的脚踝与双腿,正对着唐博坐,怎么坐都不太对,索性盘膝,用袍子盖着。

游淼和那些温温婉婉的小相公不同,从前就跟着李治烽习武,反倒像是自己家的小厮一般,手臂,双腿也甚强健有力。回江南后懈怠锻炼,一身底子还在。唐博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

“游大人还未成家?”唐博随口道。

“什……什么?”游淼被唐博戳中心事,不由得尴尬起来,想唐博刚才是不是听见自己和李治烽在外头做那事了,但正厅距后门这么远,应该听不到才对……

“尚未成家。”游淼回过神道。

唐博微微一笑:“也不知谁家的小姐有这殊荣。”

游淼嘿嘿一笑,又道:“一直未听唐兄提过,唐兄成家了?”

唐博嗯了声,说:“家有一女,小女年方六岁。”

游淼点头,心道唐博居然做父亲了,转念一想倒也正常,世家子弟十六岁娶妻生子,二十二岁,女儿六岁……倒是自己显得不正常了。”

“兵部是不是递了折子过来?”游淼问道。

“平尚书亲自带来的。”唐博说,“就在先生案上,明日早朝待议。”

游淼想起一事,明天当值跟着孙舆上朝的是唐博,若等自己,该是后天,便道:“唐大人在看什么折子?”

“旱情。”唐博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

游淼起身去孙舆桌上翻平奚的奏折,唐博斜眼瞥他,这下看见了游淼小腿与脚踝上的液痕,却没说什么。

“旱灾重么?”游淼道。

唐博道:“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你说呢?”

游淼心道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是忘了这事,穆风也未曾说,不过江波山庄有水车与水渠,旱不到自己的地里,然而一旦旱起来,就怕成灾。若是再干旱下去,今年秋收就要有麻烦了。

而秋收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

“那封奏报上写的什么?”唐博见游淼对着灯光端详,便问道。

“聂将军请求增兵。”游淼道,“偷袭鞑靼人的先锋营。”

自五月那场胜仗后,鲜卑人已大军溃败,鞑靼人沿着北路南下,占据了沛县以北的虎咆河与东河平原。聂丹则将兵力推至东河南岸处。

此处是千年前的一个古战场,鞑靼人先锋军来了一万人,探鹰日夜盘旋,初时朝廷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要增加兵防,然而孙舆却一语道破天机,让聂丹按兵不动——这个时候,先锋营并非在等后面的鞑靼大军,而是贺沫帖儿正在与五胡交涉,只怕胡人内部也有问题要解决。

果然聂丹按兵半月,迟迟不见鞑靼大军压境。

“明日早朝上。”游淼抬眼看唐博,说,“唐兄能和我换换么?”

唐博似是知道游淼早有此说,随口道:“随你。”

游淼点头,政事堂军务之事,几乎是都过他手,他不行的再递交给孙舆,毕竟给事中们都不熟悉行军打仗,只有唐博偶尔能发表点看法。聂丹既已归来,明日早朝上只能让游淼去了。

游淼仔细研究奏折,聂丹的请求是为他增兵一万人,以一万骑兵、五千步兵突袭鞑靼先锋大营。将这一万鞑靼军尽歼在东河。

想也知道明日早朝上会是怎么样,必定是所有大臣一齐围攻聂丹,让他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主动去袭击鞑靼人?那还得了?!还要尽歼!简直是疯了,这里歼灭敌军,贺沫帖儿转头就要率军南下,势必会有疯狂的报复行动。

但游淼知道,聂丹有十足的把握,而这个时候,就连孙舆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要能在早朝上阐明利弊,增发援兵,打这么一仗反而是可行的。说不定聂丹与李治烽带兵,还能拿下整个东河区域。

东河一破,流州便全境收复,再进军苏北,只剩下时间问题。

然而打是可以,打完之后的结果,却是谁也难以确定……一个把握不好,就势必迎来鞑靼军的大举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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