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骑着马在街道上狂奔,命令一传十十传百,让百姓尽快回家疏散,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鞑靼人的铁箭飞上高空,继而扯出一道弧线,覆盖了整个京城!箭矢从天空冲向大地,一阵箭雨凌空落下,遇瓦穿瓦,遇木断木!

到处都是哗啦啦的箭雨落下的声音,百姓慌张呐喊,根本无处可逃,跑不及的人便被一箭钉在地上!与此同时,天空中飞下一箭,射中游淼坐骑的马股,游淼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被掀得直飞起来,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头,撞在路边的墙上。又一根箭射烂了屋顶的砖瓦,哗啦啦的碎石落下,侧旁冲来一个人,有力的手臂抱着游淼一滚,避进了房屋内。

“你不要命了!”李延在游淼耳畔吼道。

游淼摔得眼冒金星,被李延拽进了屋内,掀起瓦缸罩在二人身上。

同一时间,箭雨飞向皇宫,射破了金殿窗格,正在议事的群臣恐慌大喊,无数侍卫护着太子躲到柱后,金銮殿上琉璃瓦碎落,尘灰满布。

声音终于静了下来,京城内哭声,叫声此起彼伏,游淼晕头转向,推开水缸出来,打了个喷嚏,定了定神说:“我记得……老师告诉过我鞑靼人的弓箭攻城……”

李延灰头土脸,甚是狼狈,揪着游淼,说:“小心点,先顾好自己小命再带兵。”

游淼喘息道:“没事……距离他们第二波飞箭攻势还要一段时间……”

正在这时,城外响起擂鼓声与呐喊,鞑靼人开始攻城了。

山呼海喝,京城外的平原霎时成了战场,李延到处找马要回皇宫去,马匹却早已被射死,游淼匆匆奔回城门处,刚要上去却被赵超护着,拖了下来。

四周是源源不绝冲上城去的士兵,场面混乱无比,火盆,滚油被端上城楼,赵超在他耳边喊道:“你给我回皇宫去!”

游淼充耳不闻,朝赵超喊道:“不行!现在得把百姓全部带到内城里去!”

“外城能守住!”赵超吼道,“现在不能撤百姓!”

城外又开始射箭,游淼喊道:“你听我的!”

鞑靼人一开始攻城,游淼便猛然回想起从前李治烽提到过的,关于鞑靼人的战斗习惯,犬戎人与鞑靼人常年在塞外交战,对他们的作战套路了如指掌。攻城时敌方犹如饿狼一般,先以箭雨震慑敌军,但铁箭造价昂贵,数量有限,无法一波接一波地连发。而紧接着下一步就是驱赶降兵前来攻打自己一方的城市。真正的鞑靼主力军则在后方养精蓄锐,直到敌人精疲力尽后方发动最后的总攻击。

所以趁着这个时候,务必要把百姓全部撤进内城,否则攻城一方是投降了敌军的汉人,而死在京畿军的手下,鞑靼军又会将己方将士的头颅用抛投机投进城内,势必引起京师军心震荡,人心不稳。

游淼飞速解释了几句,赵超不住喘气,蹙眉道:“都是谁告诉你的?”

游淼道:“李治烽!现在别问了!马上!将百姓撤进城里!等到这批攻城军都死完,明天早上,第二波箭雨又要来了!”

赵超火速解下将印交给游淼,游淼备马进皇宫,皇宫里一片混乱,扎在地上的铁箭随处可见,太子脸色十分难看,问:“万一有奸细混进皇宫怎么办?”

游淼道:“让人带兵看守,否则第二波箭雨一来,就挡不住了。”

“不可!”有文官色变道,“皇宫内城何等重地!怎能轻易开放?陛下还在后宫养病,万一进了奸细……”

太子道:“不行……这不行,太冒险了,游爱卿,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而是……”

游淼勃然大怒,喝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殿下!”

太子被这一喝,登时清醒过来,君臣二人相视良久,殿内一片死寂,谁也不敢说话。许久后,太子轻轻点头。

“说得对,照你们的办法。”太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游淼一躬身,答道:“臣家中有一名犬戎人,是他告知我的。”

朝臣议论纷纷,太子道:“那犬戎人在何处?”

游淼说:“正在上京的路上,过来寻我。”

太子叹了口气,替帝君写下圣旨,让游淼带着御林军去开城门。

腊月二十一日子时,城所有百姓开始集中,皇宫大门开放,让人进入内城。外城城墙前是犹如过江之鲫的天启降军,在鞑靼人的箭矢与皮鞭下开始冲击京城。城墙上满是火把,滚油一瓢瓢地浇下去,游淼快步跑上城楼,赵超正在率领京畿军守城。

“这样不行,物资很快就会用完的。”游淼眉头深锁,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不少降兵已被射成了肉泥,更有兵士被滚油浇得熟透,火焰烧灼尸体的臭气、血腥的刺鼻气味飘向城中。

“鞑靼人一个未死,现在死的都是天启的降兵,妈的!这群胡狗真他妈的狠!”赵超愤然道,“得想个办法!不然等到鞑靼人上阵时,落石和滚油都要用完了!”

游淼叹了口气,朝城外看去,攻城的先头部队足足有四五万人,简直是拿着汉人的尸体朝城墙下填,背后又有鞑靼军的弓箭手虎视眈眈,凡是敢逃的便乱箭射死。

“前面是自己袍泽的滚油和火石。”游淼喃喃道,“背后是鞑靼的利剑。”

只有攻下了京城,这些降兵才有活路,否则一旦撤退,依旧是死,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要解决这个困局,只有一个办法——让天启帝君上城楼,以君威镇压降兵,说不定能唤醒兵士们的热血,再次抢到主动权。

“我去劝说父皇过来督战。”赵超说,“只有他站在这里,降兵才不敢再攻打京城。”

游淼道:“他未必会来,太危险了。”

游淼对赵懋的勇气不抱多少希望,否则帝君也不会以南巡之名逃难了,但赵超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先到角楼下面休息一会儿,我进宫去。”

天快亮了,外面战局稍停,虽还在攻城,呐喊声却渐弱下去,赵超让副将督战,游淼也累得不行,随处找了个地方,皮甲未卸,就地一躺,闭上双眼。耳边仍是厮杀的声音,声音离他逐渐远去,他梦见李治烽回来了,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兵在城外横冲直闯,杀得鞑靼人大溃。

不知睡了多久,游淼被大喊声猛然惊醒。

“游大人!”有人在他耳畔喊道,“快躲起来!”

城内兵士一片混乱,一名裨将把游淼架起来,推到城墙下,几个兵士一起护着他,数声乱响,游淼不明状况,大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石头开始飞进来,鞑靼军的又一波攻势开始了,这一次混在石头里的是成千上万的死人头颅——先前唐晖带兵,在黄河边上几次交战后,被俘虏或是被杀的天启军将士头颅。

“赵超呢?!”游淼又问道。

裨将大声答道:“三殿下正在西门督战!那里也在守城!”

飞石砸垮了屋顶,烟雾飞起,鞑靼人又在北门外烧起狼粪,呛得人睁不开眼。游淼在黑烟里不辨方向,跑出一段路,找到一匹战马奔向西门找赵超。

果不其然,帝君没有前来督战,腊月二十三夜,赵懋将帝位传给太子,昭告全城。天蒙蒙亮时,北风带来的黑烟里,鞑靼人发动了第二次箭雨。

这一次的箭雨足有近十万支,都是黄河一战中缴获的天启军的铁箭,箭雨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京城。

腊月二十四,降兵终于死完了,鞑靼人派出使节叩城。

“游大人!”京畿军一名武官在内城喊道。

一人碰了碰熟睡的游淼,游淼已是浑身尘灰,满脸污脏,昨夜他忙了一整夜,核查伤亡,重新编排京畿军部队,困得无以复加,被叫醒后揉了揉眼睛,问:“什么事?我在这里!”

武官看了半天才认出游淼,忙道:“陛下传游大人进宫议事!”

游淼还在奇怪帝君终于出来了,然而转念一想才记起赵懋已让位,现在的帝君是太子赵擢了,便爬上武官准备好的马进太和殿内去。

抵达太和殿外时,殿内十分安静,游淼一整战甲,从侧旁入内,也无人拦他,文官以李延领头,武将以赵超居首,李延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游淼不要说话。

游淼会意,站到文臣队列内,长久的静默后,昔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赵擢冷笑道:“你鞑靼可汗倒是好大的胃口。”

使节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侧旁带来的汉人额上冒冷汗,战战兢兢道:“启禀……启禀陛下,鞑靼可汗说……若陛下不愿……不愿和谈,只怕要伤及城内百姓……可汗要的……”

使节看了汉人翻译一眼,又开始说话,边说边冷笑,嚣张至极地比划,殿上人等都看懂了那一二三四的条件,使节说完后,又催促汉人翻译。

“说吧。”太子道,“什么条件?”

汉人翻译颤声道:“一:向……可汗称臣,奉鞑靼部可汗为天子,令天启王随军起行,朝拜可汗,并派五名皇子为质,质于塞北。”

群臣大哗,翻译开了个头,索性也不藏着了,又道:“二:以……绢……千匹,黄金三万……三万两,白银十……十万两,美女……三千名,蟠龙玉壁……修两国之好。”

“三:岁岁纳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

“四:天启人不得再过黄河以北……”

“五:放回犬戎人小王子……沙那多。”

大臣们纷纷小声议论,游淼登时火起,按着剑的手不住发抖,简直是辱人太甚!

“你们……”太子失笑道,“你该不会是以为……”

孰料太子一句话未完,那使节又冷笑着说了一大通,汉人翻译看看使节,又看太子。太子察觉不妥,蹙眉道:“他说什么?”

汉人翻译道:“他说……可汗知道陛下在等聂丹勤王,鞑靼与鲜卑、羯等五胡部落已结为同盟,贵国聂将军已被常瑶王在林山击杀……”

刹那朝堂上就慌了,赵超暴喝一声道:“妖言惑众!”

那声震响时使节竟是微微一震,却不住冷笑。

汉人翻译看看赵超,又朝太子说:“江南等地兵马,也因正梁关风雪所阻,三个月内陛下都等不到勤王军了,京城孤立无援,劝陛下三思。”

说毕那使节扔出两物,当啷落地,回音在殿内久久萦绕不去。

铁物正是聂丹的护腕与腰牌。

赵超直至此刻方为之彻底震撼,游淼亦久久难言,殿内所有大臣都懵了,连聂丹也死了?!这怎么可能?

太子蓦然起身,李延马上使眼色,示意此刻千万不可冲动,开口道:“请使节先下去休息。”

一名官员将使节带了下去,殿内肃静,半晌无人敢先开口,游淼环顾周围,赫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朝廷上全换成了自己熟悉的人。太子沉吟许久后开口道:“秦卿,你负责守着那厮,尽量多套点消息。”

秦少男领命离开,太子坐回龙椅上,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在殿内回响。

“众卿觉得如何?”太子沉声道。

漫长的静默后,李延答道:“岁帛,岁贡一道古来有之。”

赵超冷冷道:“依李大人的意思,这等要求,这等条件,竟是还有和谈的地步?”

“三殿下。”平奚道,“聂将军的军队不可能再回来勤王了。”

这话提醒了所有人,一时间目光都驻留于聂丹的护腕与腰牌上。七夕夜里和自己喝过酒,还亲自做了顿饭的聂丹,一眨眼半年间,就这么死了。

当年那个到山庄里来,笑着与游淼称兄道弟的唐晖,也这么死了。

游淼有点晃神,怔怔看着聂丹的遗物。

朝臣又开始争执是战是和,赵超吵得面红耳赤,石破天惊一声吼道:“谁也不许走!否则怎么对得住赵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游淼回过神,见赵超已长剑出鞘,就要上前与李延拼命,忙上前抱着他,李延怒而推开赵超,整理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袍,不再与他多说,转而朝向太子。

“第四条。”李延脸色犹如寒冰一般,冷冷道,“鞑靼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不可能在中原生根,黄河以北的土地就算是他们的了,蛮子们又怎么管得过来?只要派出咱们这边的官员,去帮他们打理,归根到底,这还是天启的地方……”

“割疆裂土!李延你这畜生!”赵超怒吼拔剑!

“把他带下去!”太子怒而起身,左右侍卫要上前,游淼忙拦阻道:“陛下!有话好说!”

看赵超那架势,恨不得就要上前捅了太子,游淼只怕真出乱子来,忙架着他的胳膊朝后拖。

“第五。”李延道,“犬戎三王子是什么人,在何处,臣也不知道,只怕早已死了,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交不出来的,陛下若愿意,臣愿意独自往鞑靼大营议和。臣家中三世为我皇尽心竭力,如今国家有难,只盼李延这条命,能为陛下换得喘息之机。”

游淼拽着赵超,把他按在墙边,李延却丝毫不惧,又说:“三殿下想取臣的性命,待臣议和归来,定将人头送上。”

夕阳斜照,从太和殿的窗格外射入,李延孤零零地站在殿中,修长的身形带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意。殿外,赵超将佩剑朝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出了皇宫。

腊月二十四清晨,京师下起了小雪,李延单骑匹马,出城与鞑靼军议和。赵超在城上目送他离去,神色间似有触动。

这是最绝望的一年寒冬,江南增兵迟迟未至,城中缺粮少食,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南诏,聂丹率领的部队杳无音讯,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江南的兵马。

游淼目送李延出城去,这一刻他给自己的印象似乎有所改变,他忍不住又看赵超,实在说不清这个中滋味。

赵超自昨日鞑靼使臣走后就没有再进过皇宫,见游淼上来,便问道:“他们怎么说?”

游淼答道:“想议和,答应了第二条和第三条。李延带着文书去交涉了。”

赵超嗤笑道:“我那皇兄,不答应规规矩矩地朝可汗叩首称臣,派点皇家子孙去当囚犯么?”

游淼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要让帝君朝鞑靼可汗称臣,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就算皇帝自己愿意跪,兵士与百姓也绝不能容忍,战死了这么多军队,皇帝一跪下去,只怕士兵全部要哗变。

“割让土地的事呢?”赵超说,“死了这么多人,现在又要把河北送给他们?”

游淼答道:“我告诉他们,河北绝不能让,鞑靼人要的只是钱,给他们土地他们也不懂耕种,不如把税给他们。否则中原没了屏障,以后都别想生存了。可是赵超,你倒是告诉我,如果必须得让,咱们得怎么办?”

鞑靼军让开一条路,李延骑着马,消失在敌军大营之中。

赵超说:“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办?”

游淼也说不出来个办法,以现在的局势,不议和的话……

“是我的话。”游淼说,“开城门,大家轰轰烈烈地冲出去一战,死就死了。千百年前这世上本无什么天启,千秋万岁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小雪遮没了他们的视线,温柔地覆盖了京师,京城仍沉睡在大战间隙中疲劳的沉眠里,赵超喃喃道:“可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了。”

确实是,游淼这才意识到,两天前鞑靼军驱赶战俘前来攻城那时,若帝君太子愿意亲自上阵,以赵超为臂膀,挟着帝威杀出城去,定能让战俘再次倒戈,或许一战能决胜负。赵超前去皇宫所提也无非此事。

但太子迟迟不应,原因正是将希望寄托在聂丹身上,等待勤王军来援。如今所有的希望破灭,李延又肩负着整个朝廷的重任,前去议和。

这一天,京城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里,朝廷已剩不下几人,太子虽未说话,却看得出明显的焦虑。

“三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户部侍郎道,“启禀陛下,国库连着去年的亏空,现下只剩黄金八千余,白银倒是有十二万两。还要绢千匹,江南一地的钱税还未入库,根本不够呐陛下!”

太子疲惫地以手指头揉捏眉心,说:“先找京官借,来年收了税再挨个还回去。”

天家开国库,清点余钱并等着李延归来,但整整一日,鞑靼军没有任何消息。赵超几次派出人前去打探消息,却都无功而返,鞑靼人封锁了几乎所有的出京路线。游淼对着地图端详,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夜深了,朝中来了一名太监朝游淼讨钱,游淼叫苦道:“哪有钱?剩下二千两了,要的话就全拿去罢。”

游淼的银票都交付小厮带回了江南,剩开战前兑的一千两白银,赵超点了五百两给那太监,让他带回宫里,欠条也不打了。

“李延可能被扣住了。”赵超忧心忡忡道。

游淼蹙眉看地图,问:“京城有密道通向外面么?”

“有是有一条,但是水道。”赵超指向皇宫后的水渠,“通往黄河边上的一处悬崖,是以前排洪用的,非常狭隘,几乎无法通行了,只能勉强容纳一人钻过去,你想出去求援?”

游淼摇了摇头,一时间也说不出个究竟,他总觉得说不定李治烽就在城外等着进来救自己,然而千军万马如此声势,他武勇纵使再强,也不可能独战五万大军。

只不知道为什么,游淼单纯地想在这个时候见他一面,不管明天是活着还是死了,能再见面,总是好的。

腊月二十五,天际一抹残月,远方隐隐约约飘来笛声,游淼收起地图,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继而缓缓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寒风吹来,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去睡吧。”赵超一只手搭在游淼肩上,说,“说不定在你睡着的时候,一切都解决了,鞑靼人也都走了。”

游淼苦笑道:“我倒是希望,记得小时候我跟娘回扬州去,那年发大水,娘就告诉我让我睡觉,睁开眼的时候,大水就退了,一切都好了。”

赵超嗯了声,说:“你也别太担心。”

就在这时王府外又来了人,匆匆道:“三殿下!陛下让您进宫一趟!”

赵超听到这话又疲了,问:“究竟又要做什么?”

传令的是个侍卫,赵超知道这种时候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以眼神示意游淼,自己出去一趟。

游淼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遂道:“你等等。”

他回房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把李延昔日给他的短匕首,递给赵超说:“你留着护身。”

赵超:“你留着。”

“别废话!”游淼道,“你带着!”

赵超看了游淼一会儿,只得把匕首塞进靴子里,跟着进了皇宫。

外头的乐声隐隐停了,游淼回到房内躺下,一夜辗转反侧,这短短半年多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只能说睡罢,睁开眼的时候,鞑靼人就走了。但在他睡着的时候,总得有人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他游淼,也不能总当个乖乖睡觉的小孩。

不知不觉的,他又想起了李治烽,想起了自己在江南的家。

梦回吹角连营,或许说的就是此刻的心境。

他又梦见了李治烽带着兵在战场上厮杀,耳畔全是喊杀声,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

游淼迷迷糊糊地入睡,直到巨响将他惊醒,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快跑!”那人的声音在游淼耳旁焦急吼道,“游大人!鞑靼人打进城了!马上出城!”

游淼还有一半陷在梦里,伸出手漫无目的地乱抓,喊道:“怎么回事?!赵超呢?”

几个兵士不由分说把他抱上马,将袍子一卷把游淼裹着,又有人喊道:“小心!”

“啊——!”士兵一声惨叫,被飞来的羽箭的穿心而过,城中燃起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游淼被黑烟呛得睁不开眼,背后又有人大声喝骂,战马冲出了王府后的巷子,毫无方向地乱跑。沿途到处都是狂奔的百姓,鞑靼人从大街小巷各地中钻出来,以弓箭一顿乱射,游淼避过箭矢,几名鞑靼兵士冲向他,他忙策马狂奔,找到了朱雀门的方向,奔向皇宫。

大火连绵不绝,从内城烧起,覆盖了大半个京师,天启士兵正在与鞑靼人交战,游淼一路冲过去,吼道:“赵超呢?!”

士兵无暇回答,在鞑靼人铁骑的冲击下尸横就地,血液溅了游淼一身,游淼刹那终于清醒,意识到城破了。

“赵超!”游淼冲进了皇宫,四处全是尸体,他驻马养心殿前,御花园已被烧成了火海,平奚率领侍卫边战边跑,一见游淼便吼道:“快逃!”

游淼看得心惊,鞑靼人却越来越多,平奚吼道:“别留在这里!朝后门逃!”

京城破了,所有人都在逃命,游淼策马狂奔,冲过了玄武门,凡有追兵冲来,他便不由分说架箭上弦,扯开弓不辨目标的一箭。他伏在马背上,奔出了外城,黑烟滚滚,京城火光一映百里,鞑靼人正在源源不绝地冲进城去。

南诏元年腊月二十六日,京师沦陷。

游淼尚不知自己在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策马狂奔,天地间下起鹅毛大雪,冲到京师北方的将军岭下,看到一队兵士正在与鞑靼人交战,忙驻马放箭。

“跑——!”天启军的领军大喊道。

那股士兵被鞑靼人屠戮殆尽,追兵又冲了过来,游淼只得调转马头朝西边没命狂奔。四面八方的追兵越来越多,渐渐地,一队十余人的鞑兵在雪原上散开呈扇形,包抄上来,游淼驭马朝树林里一冲,稀里哗啦地激起飞扬的雪花。

侧旁一人冲出来,抱着游淼朝地上一滚,游淼的头朝地上一撞,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又一阵喝骂惊醒了他。游淼尚且置身梦中,却听到声音道:“子谦,醒醒!”

游淼睁开眼,全身冷得剧颤,太阳苍白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不住流泪,紧接着有木棍猛捅过来,捅正他的腹部,直捅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啊——!”游淼目眦欲裂,抓着那木棍,却又被迎面捣中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倒在地上。

“别冲动!”赵超吼道。

游淼听到那声音,渐渐地安静了不少,捂着流血的鼻子朝外看去,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笼子里,周围被关着的全是人,有男有女。

四周鞑兵肆意大笑,身影挡住了阳光,几个五大三粗的鞑兵解开裤带,朝着笼子里撒尿,一个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游淼忙伸手搂着身边的孩童护住,背朝笼外,被浇了一身尿。

木棍又从笼子外伸入,把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游淼从未挨过这么重的打,登时被打得眼冒金星,不住呕吐,却始终护着怀里那少年。少年看得吓傻了,大喊道:“救命——救命——!”

“别说话……”游淼艰难地说。

“鞑狗!过来!”赵超怒吼道,在另一头抓着笼子猛撞,“听到没有!”

鞑靼兵正要过去教训赵超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哨响,笼子动了,于是鞑兵们顾不得再折辱战俘,纷纷上马,押着囚笼上路。

游淼总算缓了口气,倒在笼内地上,那少年爬过来,要检查游淼伤势,却又怕脏,颤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游淼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少年又道:“我我我……我是工部纪尚书的儿子,纪……纪光……”

游淼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安抚下来,纪光又道:“我让我爹……”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少爷……”游淼蜷缩在笼子内,喃喃道,“我也是少爷……”

风呜呜地吹着,带来了冰天雪地里的哭声,车队启程,全是关押着汉人的囚笼,游淼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从他醒来的这一刻开始,车队就一直在行进。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京师沦陷了。

这队鞑靼人或许是想把他们带到北方塞外,充当奴隶又或是当人质,让汉人拿钱来赎。唯一的希望就是太子还活着,跑出了京师。也就意味着迁都江南,顺利迁都后,说不定会想办法把他们赎回去。

极目所望,除了雪还是雪,连着在雪地里行进了足足一天,没有一口吃的,游淼身上的尿都结冰了,冻得浑身发抖,眼皮不住沉下去。

“别睡……”一个声音传来,游淼猛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发现是赵超。

“睡了就死了……”赵超竭力低声道,“撑着……”

游淼点点头,中午时眼睛刺痛,在阳光下不住流眼泪,车队停了。几名鞑兵大声呼喝,让他们下车在雪地里跪着。并手持皮鞭,挨个抽他们,边抽边大笑。

那鞭子抽在头上脸上,犹如刀刮的一般,游淼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张文瀚。张文瀚被抽得最重,脸上全出了血。鞑兵拿他们取乐一番后,又用绳子把他们捆成一串,给了点面饼,游淼艰难地用手捧着,就着雪吞咽下去。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后,他们开始跟着绳子,排成一队,在雪地里艰难行走。

“文翰……”游淼踉踉跄跄,小声朝排在自己前面的人说:“文翰!”

张文瀚被打得昏昏沉沉,倚在游淼身上,脸色呈现出痛苦的灰色,说:“少爷。”

游淼:“文翰!你怎么也被抓来了?不是让你先回去的么?”

张文瀚清醒了些,答道:“少爷,我们在汉阴县碰上胡人,和大队走散,只好又跟着陛下的卫队回来了,国子学的夫子让我们把书都装车带到江南去,没料半路碰上这伙鞑子,把夫子杀了,五十车的书也烧了……少爷,你怎么也在这里?”

游淼:“……”

“五十车的书……”另一人颤声道,话中带着哭腔,“都是国子学的藏书?”

“老师们都死了。”张文瀚麻木地说,“蒋夫子被蛮人乱刀砍死在车上……”

“苍天呐——”

又一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大哭起来。

“别哭!”赵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都给我闭嘴!别惊动鞑子!”

游淼鼻子发酸,眼泪又被吓了回去,忙抬头张望,见押送战俘的鞑靼人正回头看,忙示意周围人都别吭声。万一被发现他们交谈,说不定就有麻烦了。

“子谦。”赵超道,“听得见我说话么?”

游淼小声道:“听见了。”

二十多人被分成两队,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赵超动了动绳索,又说:“前面的走慢点!”

队伍速度放慢下来,游淼稍稍坠后,与赵超靠近了些,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赵超:“别回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游淼:“你让人带我逃出京城的?”

赵超:“对。让你朝南跑,你怎么又跑将军岭去了?”

游淼:“朱雀门外全被敌人封锁了,我没跑成!”

赵超:“你逃的时候见着御林军了么?”

游淼:“没……不!不!我见着了!就在将军岭的南边!”游淼马上想起刚逃出北门的时候,在山谷外见着的那队天启军,依稀正是御林军。

赵超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糟了。那队人逃掉了没有?”

游淼道:“我没看仔细,可能全被杀了。”

赵超一个踉跄,栽在地上,引起周围的混乱,带队的鞑兵马上就发现了,拿着鞭子过来,不由分说将这些人全抽了一顿,然而这群年轻人不是将领就是读书人,竟是硬气得不得了,全都一声不吭。

赵超从那时开始就不再说话,鞑靼人押着他们在黄河以北越走越远,游淼知道这多半是要把他们全部押回塞北去了。只有路上再想办法逃脱。

天黑了下来,旷野中黑压压的全是人,更带着压抑的哭声。游淼筋疲力尽,在战俘群里坐了下来。鞑军暂时休息,众人便坐在一处,以身体抵挡瑟瑟寒风。

“赵超……赵超!”游淼蹙眉道。赵超远远地坐着,神情麻木,这时候看了游淼一眼,并朝身边的人说了句话,示意他们传过来,告诉游淼。

读书人中又生出一阵骚动,游淼忙抬头看,身边一人朝他说:“三殿下传的原话:我哥和父皇可能都死了。”

游淼脑子里嗡的一声,终于明白了赵超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如此说来,那天在将军岭下见到的,很可能就是太子与天启帝的卫队。不,确切地说,是皇帝与太上皇的车驾。但就算是,也不一定死了,反而有可能被抓起来。

游淼正思考时,又听到侧旁传来一句:

“李延叛国。”

只有四个字,却犹如响雷一般在游淼耳畔炸裂。读书人们脸上尽是悲痛的表情,游淼却道:“别这么说!不一定!”

鞑兵过来了,抽了队伍最边上的人一鞭,扔给他一块饼,又走了。

游淼认得他,低呼道:“少男!”

那人正是游淼昔时的好友,礼部尚书的儿子秦少男,他被抽得满头鲜血,却连连摆手,急促喘气,鞑靼人走了,秦少男把那块饼咬了一口,表情狼狈不堪。接着递给身边的赵超。

赵超也咬了一口,递给左边的另一个人。

“我不吃嗟来之食!”那人愤然道,“要吃你们吃。”

“吃一口!”赵超道,“你才好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那年轻文官叹了口气,咬下一口饼。

“否则他为什么一去不回?”又有人问道。

数人围在火堆前,一个连一个,被绳子捆着双手,北风刮了起来,前面的鞑兵几乎全进了帐篷,留下两个人在巡逻。他们正身处下风处,虽都冷得浑身发抖,但总算能说几句话了。

游淼答道:“他要想逃,早就逃了,根本用不着卖国求荣。”

赵超看着火堆,嗯了声,朝诸人分辩道:“李家父子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投了鞑靼,也不可能许他更高的官,除非让他当、当……”游淼说到这里,便自觉噤声,毕竟赵超还在,不能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而且游淼觉得,虽然李延和他们的想法、行动都不一样,但一个有勇气独自出城,到敌方的千军万马中去谈判的人,是不会受到恐吓就屈服的。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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