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动惊醒了游淼。

程光武在门外说:“少爷,天亮了。”

赵超已不知去向,游淼坐直,发现身上披着赵超的袍子,桌上还留着赵超的字条:我上朝去,你且在我府中住下,睡我房即可,回来详谈。

游淼打了个呵欠,走出书房去,八月阳光灿烂,秋老虎已悄然退去,皇子府中院内,几个小厮正在收拾游淼的东西。

游淼道:“怎么就搬这儿来了?张文翰呢?”

摇光正在理东西,说:“三皇子府上人过来说让搬的,少爷不是住这儿了么?文翰依旧住在国子学里等文书。”

游淼一想也罢,既然搬来了就算了,长垣前去打扫房间。不片刻又有赵府管家过来,恭敬道:“三殿下吩咐要问游少爷三顿吃什么,府里好去采买。”

游淼道:“随便就成,跟赵超一起吃,他吃什么我吃什么。”

游淼转念一想,又说:“光武,去开钱匣子,拿二百两过来。”

程光武拿了钱,游淼随手便把银票交给管家,殿试放榜后到得进士委任,起码也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不派他官做,游淼也得在京中找地方住着,总不能中了探花还死皮赖脸地在太学里混。索性就这么住赵超府上了。

这么一来,反而变得游淼在养赵超全府似的,想到便不禁好笑。自回江南后游淼便从没当过家,银钱都经李治烽手上过,也不知二百两够花用多久,便说:“不够花了找我拿就行。”

管家连声称是,领了银票去采买,游淼想到李治烽,便心道不好。

“你让张文翰过来,我有几句话说。”游淼忙吩咐道。

张文翰来了,游淼把边疆之事告诉他,嘱咐他回扬州一趟,顺便祭祖,再提醒李治烽,上京时不可走北路,一定要走南路,经川蜀过梁西,再进中原了。

张文翰喏喏点头,游淼又写了封家书让他带去,送到西市口处,正碰上大军开拔。回来时已日上三竿,管家奉上午饭,游淼吃了倒头就睡。

赵超一直没有回来,游淼睡醒了赖在榻上,心想奇怪怎么还不回。及至黄昏时,外头才响起人声,却是赵超在问游淼吃住的事,游淼便一个打挺起来,穿上衣服出去。

赵超既困倦又饿,见游淼来了,说:“先开饭罢,累死了。”

游淼见桌上放着四个食盒,好奇打开看了眼,说:“什么好吃的?”

赵超说:“父皇赏的菜,饿了饿了,先吃再说。”

管家摆好饭,长垣站在身后给游淼布菜,赵超笑道:“嘿,你家小厮倒是长得清净,有模有样的。”

游淼笑了起来,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早朝上说的什么?”

赵超在军队里待惯了,吃起饭来没半点礼数,习惯用个大碗,该扒的扒该倒的倒,边吃边给游淼转述。

清晨上朝时,游淼那折子还带着墨香,帝君看过后考虑良久,群臣激烈争议,最后赵懋没有让赵超领兵出征,却采纳了几条他的建议——包括在梁西土城坡准备伏击,再封住长城西侧胡人军队的后路几条,将他们留在关内,撤走部分村镇百姓,来个坚壁清野之计。

聂丹入朝领兵,早朝后便即出征,带着两万京畿军离开了京城,蓝鸿则只身北上去调动军队。赵超感叹出征无望时,赵懋却让三儿子留下,与他一同用饭。

赵超颇有点受宠若惊,留在宫内用了午膳,席间两父子谈到边疆、用兵等事,赵超便把自己所想答了。

赵懋似乎记起从前的许多事,一时间竟有些感慨,还说到了赵超的生母,辞世多年的王贵妃。

自赵超三年前兵败高丽,损兵折将地逃回京城,赵懋便再不关心这个儿子的死活,败成这样,既赔了白银布帛又折了面子地去和谈,令赵懋将一口怒气尽数发在他的身上。现在回想起往事,终于口风松动了些,让赵超留守京城,好好打理京畿军,磨砺自己,不要再急着出战。

赵超自嘲道:“还是有点急了。”

游淼安慰道:“不管怎么样,先看看情况吧,万一聂丹那里需要支援,咱们还能再上折子。”

赵超点了点头,眼里都是血丝,困得话都说不出来,早早地回去睡觉。游淼自打这天起便在赵府中住下,协助他处理军务。

聂丹一走不到半个月,兵报便滚雪片一般纷纷南下,游淼看得心惊胆战,每天都是死人,平原不利于游击战,胡人五部遭到蓝鸿的正面迎击便登时分散开去,采取机动骑兵分股击破的策略与汉人军队游斗。

天气渐凉,游淼每天都在数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李治烽也该好了,但他不敢让李治烽这时候上京,便派摇光回去传信,让流州那边别忙着上京。但就在摇光上路前一天,新的兵况送到:东北延边三路,正梁关失守!

游淼登时就惊了。

摇光却安慰道:“少爷,我从南路走,不经北路,多花点时日,一定能顺利进流州的。”

游淼道:“南路也危险,走南路要过梁西平原入蜀,梁西正在交战,怎么过去?”

摇光坚持,游淼再三斟酌,自己家的小厮跟着李治烽习武数年,虽练不成他那身好本事,但要自保,想必也没有问题。

游淼让摇光务必让江南江北所有的人改走南路,否则北边一乱起来,不知道多少人要遭了麻烦,这才忐忑送摇光上路。

这一去,就是足足一个月时间,没有任何来信,也没有消息。

有的只是北边不住南逃的人,连冀州也拖家带口,逃向中原,每一波人过来,都带来新的消息,胡人不住接近。

到得十月二十,朝廷接获新的前线消息,鞑靼人突破了冀州防线,所有人一下就慌了。

那一天里,游淼正在院里练习射箭,虽已有半年未曾抡刀动武,捡起来后,还是勉强能射中靶子的。正拉弦时,赵超匆匆从门外进来,说:“快,兵册带着,随我进宫去。”

游淼马上收了弓箭,跟着赵超进宫议事,看得出所有人面孔忧心忡忡,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游淼问:“战事前几天不是平稳了吗?”

赵超看着游淼,想了想,声音有点发抖,说:“消息先别说出去。”

游淼点了点头。

数息后,赵超说:“蓝将军牺牲了,战死沙场。”

游淼:“……”

“聂大哥呢?”游淼感觉背脊一阵发凉,在流州求学时孙舆曾经说过,有蓝鸿与聂丹这两员大将镇守长城东西两地,可保二十年边疆安稳。如今蓝鸿竟然死了?!

“聂大哥正在调集兵马,收拢残兵,抵御鞑靼人。”赵超说,“蓝鸿一死,北边防线全部失守,这次我可能真的要出征了。”

游淼完全没料到会这么快上战场,蓝鸿竟然牺牲了,怎么会?

游淼:“什么时候出征?”

赵超:“不用你随军,明天早上就送你出城回流州去。”

游淼登时就怒了:“你什么意思?”

赵超情绪有点失控:“这轮不到你说了算!你给我听话!”

游淼:“……”

赵超不住喘息,两人僵持片刻,赵超说:“罢了,先不说这个,刚才来了消息,这几天里蓝鸿一死,部署全乱了!”

赵超边走边解释,原来北边鞑靼人一入侵,蓝鸿便调集兵马前往北线支援。兵力一抽走,梁西平原登时空了。聂丹与蓝鸿就抗击路线制定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聂丹让蓝鸿退守黄河以南,等候京畿的援兵,并让唐晖率领御林军离京北上。

否则蓝鸿若独自前往抗击鞑靼人,势必腹背受敌。

然而蓝鸿过于托大,引兵掉头前往正梁关,途径蓝关山腹时骤然受到鞑靼族与羯摩人的伏击,损失惨重,蓝鸿中箭身亡,副将王辛借哀兵士气反击,奈何鞑靼人一击得手便即撤离。

王辛收兵黄河北岸,拟背水一战。

此刻情况已危急至极,赵超与游淼直接进太和殿,群臣都在,各个议论纷纷,赵懋却不在帝位,只有太子站在中央,眉头深锁。

赵超说:“兵员已在城外了,从扬州调集上来的,陆续有五万四千多名。”

太子道:“唐晖将军何在?”

唐晖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将在。”

游淼心里咯噔一声,马上道:“不可!”

游淼虽然不亲自带兵,但他是熟知兵路的,赵超也是一清二楚,唐晖带的是御林军,以保驾护卫为职责,重守不重攻,怎么能带御林军上前线?太子刚开口,游淼便猜到这些人的全盘布置,一定是想让唐晖带御林军上前线去,收拢蓝鸿的残部,汇为一股,北上迎敌。

但御林军绝对不行!

游淼那句“不可”几乎就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暗觉糟糕,殿内所有人都看着他,身为还未有官职的臣子,已经是逾矩了,况且纵是有官职在身,也远远轮不到他说话,忙谢罪道:“臣妄言,臣罪该万死。”

太子一笑置之,没有追究,赵超却朗声道:“御林军不适合北调,一来黄河北岸地形复杂;二来御林军不适合应对游击战,唐将军依旧以镇守京畿为宜。”

李宰道:“御林军既无法上前线,就只能让新兵上阵,编入北疆军了,可是唐晖将军……”

赵超道:“让我带兵,唐晖留守京师。”

殿内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李宰说:“三殿下,新兵混杂,不易统辖,如今将京畿军一抽,京城就真的只剩八千御林军了,依臣之见……还是……”

落针可闻,太子说:“三弟,你能打赢这场么?整个京城,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可就都押在你肩上了。”

赵超瞳孔微微收缩,游淼心中一凛,几乎是与赵超心有灵犀,那一刻,他知道赵超怯了。

“能。”赵超答道,“皇兄请放心。”

太子带着笑,缓缓摇头,眼中深意,一目了然。

游淼心中暗自叹气。

“那么。”太子说,“三弟留守京城统帅御林军,唐将军带领京畿部军新军北上,接手蓝鸿的北疆军残部,你的手中有十万人,务必将鞑靼驱逐出中原。”

唐晖躬身道:“末将领命。”

这一次,赵超没有再提出异议,殿上所有人都知道,游淼更是一清二楚——赵超还是输了,不是输给太子,而是输给了他自己。

“游子谦留下。”太子道,“余事明日早朝再议。”

众臣纷纷退去,太子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游淼便捧着那一叠没用上的册子,跟随太子出殿,穿过御花园,朝书房里去。

途径长乐宫时,宫内烟雾缭绕,隐有道家唱文之声。游淼略觉好奇,张望一眼,太子却轻轻摆了摆手指,游淼便蹙起眉头。

“本该到开春才给你们下委任。”太子进了侧殿内,洗过手,淡淡道,“但如今边疆战事吃紧,三鼎甲的文书先行一步,逾矩了。”

游淼知道这是要给自己派官当了,忙道:“谢殿下恩典。”

太子一笑,却不提游淼官职,只是问:“近来累狠了罢。我三弟从小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个理,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游淼也不好说赵超什么,只得笑笑。

太子递过个小盒,又说:“这有你家贡的茶,泡点茶喝罢。”

游淼欣然接过盒子,里面是隔年的碧雨青峰,太子又道:“江南六路现下封了,只好等来年,省着点喝。”

游淼嗯了声,和太子在一起与和赵超在一起不一样,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朝中都支持太子了,确实还是有点本事的。太子这等人,虽说未必是真心的,但与他相处,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感觉都是如沐春风。

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说错话,赵超的喜怒哀乐太盛,虽在其余臣子面前藏得还算好,但与游淼混在一处,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更真,也更随性。

游淼取了个提顶琉璃壶,置了滚水琉璃壶便变了色。又过一会儿,待得透明的琉璃壶色泽淡了些许,才将碧雨青峰拢着一抹,纷纷撒进去。太子微有点诧异,说:“你还会这一手?”

游淼笑道:“碧雨青峰就是要这么泡才好喝。水热了不行,凉了不行,八分滚,茶味刚好。”

说着从琉璃壶中把茶倾注进杯中,太子喝了口,脸上现出微微的赞赏神色,笑容也变得明朗起来。

“方才殿上,不是不想让你说。”太子又道,“朝臣都在。”

游淼道:“臣知道。”

太子略一点头:“看你当时也明白了,以后记得就行,今天|朝上想说什么?现在说罢。”

游淼沉思片刻,注视太子,太子却不甚在意,吩咐道:“让你说,你说就是。”

“应该让三殿下带兵。”游淼如是说。

太子笑吟吟道:“怎么?”

游淼认真思考后道:“那天|朝臣们制定的作战计划,现在都已经不能用了,开始时李相提到速战速决,可目前已经入冬,聂将军无力在来年开春前解决战局。我们得做好打仗打到明年开春的准备。”

太子缓缓点头,游淼又说:“更何况,聂丹手里也没有足够的兵,既然局势改变,计划就要跟着变。”

“可是你不知道。”太子啜了口茶,慢条斯理说,“胡人们不会在塞内过冬,他们会在正式入冬前回塞外去的。”

“如果他们不回去呢?”游淼反问道,“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五胡与鞑靼人会在抢够了以后回塞外去,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先手,陷于被动。”

太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两人都注视着琉璃壶里载浮载沉的茶叶,一时间都不说话,游淼知道太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从最开始,朝廷就没有打算认真来打这场仗。当然游淼也明白一部分这样做的原因:朝廷没钱。连年亏空,又经高丽一战,今年南方的涝灾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天启朝已快发不出抚恤与军饷了。

纠集不起军队,就只能任人鱼肉。

要解决这一切,唯一的办法是主动出击。然而唐晖带兵是领命,他必须跟着朝廷的指挥走。只有让赵超出战,才能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但朝廷上下都不打算把兵交给他——原因无他,三年前高丽一战,赵超损兵折将,正是吃了新兵的亏,谁也说不准他不会重蹈覆辙。就连赵超自己都没有勇气接下这个重任。

“你觉得我三弟那人怎么样?”太子绕有趣味问道。

游淼:“……”

太子问这话游淼自然心里是明白的,这么问确实将他当成自己人了。但游淼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三殿下……”游淼考虑良久,说,“有大将之风。”

太子没有表现出赞同,也没有表现出反对,只是眉毛动了动,看着游淼。紧接着游淼恰到好处地补上了一句,说:“为将者贵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仗自己能打,什么人自己打不过,不逞狠斗勇,就是将风。不过三殿下的将才……呃,还是略有不足,可能假以时日,会有所……有所……”

“嗯。”太子以含糊的鼻音回答了他,随手拿起游淼带着的资料翻阅,漫不经心问道,“这些都是他吩咐你做的?”

游淼:“是。”

太子看了一会儿,上面大部分都是京畿军编制及人事调动之事,便也无心多看,把资料叠起来,说道:“他还要多练练,把大军交给他我不放心。”

游淼与太子相视一笑,保持沉默,太子又与他闲聊了几句,而后突然问:“李延此人,你觉得如何?”

游淼想也不想便答道:“很聪明。”

太子依旧是那神情,眼里带笑,看着游淼,似乎是期待他补充几句,游淼当然不止这点,又笑着说:“从小就没什么人制得住他,聪明的人,容易一意孤行。”

太子点了点头,说:“你且领监察御史之职,先奉父皇旨意随军奏劾,京畿军一事,就交给你了。“

游淼马上躬身谢恩,太子又说:“随军御史不好当,不过我知道三弟这人,能说得上话的人就什么都好说。只看你敢不敢说了。”

游淼忙道:“臣必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期望。”

太子最后笑道:“是父皇钦点的职,你须得整肃军纪,传通往来,在我三弟面前,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切忌徇私忌胆怯。”

游淼连连点头,太子又说了一番勤勉的话这才打发他退下。

游淼抱着那叠折子与兵册出来,回去时再度途经长乐宫,这次他好奇多看了几眼。引路的太监知道他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便不去干涉他,反正赵懋在宫里做的事,太监们都见怪不怪了。

游淼瞥见天启帝站在长乐殿外的祭坛前,头戴七星道冠,手执玉笏,煞有介事地朗诵,那新科榜眼陈庆站在一旁,以火焚烧符卷,周围烟雾缭绕。游淼认得那仪式,从前孙舆也说过,是求仙的道士们最爱干的,叫做“青词”——写给太上老君,天帝等神仙看的祈福文书。写完后烧掉,以求上达天听。

当年天启帝也令孙舆写过,全因孙舆骈文写得漂亮,孙舆却十分反感皇帝修仙求道,直指帝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行径,双方忍不住大吵一场,最终不欢而散。游淼看得哭笑不得,泱泱大国,北方正遭战乱,一国之君丝毫不关心,居然和新科榜眼在后宫修仙……简直是匪夷所思。

“探花郎?”那引路太监小心翼翼问,游淼知道自己不能看多了,遂跟着他出宫,路上忍不住又问了句:“陛下这几天都没上朝么?”

“陛下在为北疆万千百姓祈福。”太监答道,“佑我天启将士凯旋归来。”

游淼脸上神情颇有点不以为然,虽说太子令他领了御史,自己要装装刚正不阿的样子,但发自内心的那股忧虑实在挥之不去。直到回了赵超的府上时,脸色仍沉着。

一进王府,院里便有马车等着,管家见游淼便匆匆入内通传:“游少爷回来了!”

游淼把书卷交给小厮,入厅内说:“赵超,我领……”

赵超眉头深锁,怒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赵超一见游淼便迎上来,在厅内拿着件毛氅朝游淼身上套,游淼略有点措手不及,问:“书房里说?做什么?等等!我刚从外头回来……”赵超却不管他,又问:“帽子呢?帽子拿来!”

赵超给游淼换上衣服,游淼茫然道:“去哪?”赵超却不由分说,给游淼换上衣服,推着他上了院子里的马车,程光武亲自驾车,从后门出了王府。游淼莫名其妙,赵超又拿过一个布囊,放在游淼膝上,说:“通行令给你办好了,这里是我的私印。”说着给游淼看一枚蓝田玉的印章,上面以篆文刻了三皇子赵超数字,又吩咐道:“拿着它,沿途只要碰上天启的军队,让看文书就能通行,实在不行就出示私章,文书丢了自己再写一份……”

游淼终于察觉到不妥了,倏然叫道:“等等!你要让我去哪?!”

赵超:“出城!北路现在已经封了,万一京师沦陷,这里也不安全了!”

游淼倏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说:“战况有这么严重了?先别走!下车!”马车刚好路过六部所的宣正和巷,赵超却不耐烦道:“必须走!今天连夜让你出城,你上了官道就走南路,经西川走,到巴陵坐船回江南……”

游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靠在椅上直笑。

赵超眉头深锁,注视游淼。

游淼:“别闹,我不能走。”

赵超:“你必须走!”

游淼:“我今天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你让我怎么走?!”

赵超怒吼道:“小命重还是你的官职重?!”

游淼朝赵超也吼道:“国家存亡重还是人命重?!”

赵超:“……”

赵超没料到游淼会吼他,一时间愕了。游淼见他满脸惊诧的神情十分好笑,忍不住指着他大笑起来,吩咐道:“光武,回吏部,我去领文书。”

赵超一把揪着游淼的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游子谦。鞑靼人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万一唐晖挡不住,京城就会沦陷,到时候就要迁都……你必须先回去,否则到时候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我……”

游淼认真道:“我也不是跟你开玩笑,赵超。你大哥今天才给我派的事,还没开战,监察御史就跑回江南去了,我全家都得完蛋!”

赵超道:“太子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去找父皇,等打完了你依旧回来京城做官……”

游淼一瞬间就被刺着了,车厢里十分狭隘,两人坐下都有点挤着,游淼愤然想表示点什么,忍不住抬手就抽了赵超一耳光,怒吼道:“我他妈千里迢迢上京来!你当我是求官?!”

赵超愣住了,游淼又吼道:“程光武!你给我停车!”

程光武停车,游淼跳下马车,这时已近迟暮时分,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夕阳染得长街一片暗黄色,游淼也认不出这是何处,只被赵超气得全身发抖,一语不发地在前面走。

“游淼!”身后有声音喊道。

游淼阴着脸,在雪地里走不愿回头,赵超追了下来,又喊道:“游子谦!你等等!”

赵超追了上来,在身后伸出手,要抓游淼肩膀,游淼动作比他更快,回身一格,无声无息地袖里一拳,赵超马上拆招,两人手臂互相借力一推,各自错身而过。

“好身手。”赵超蹙眉道,“你那犬戎人侍卫教的?”

游淼冷冷看着赵超,赵超待再说点什么,游淼却忍不住发疯了,回身兜他一腿,怒道:“你当我是来求官?你当我是什么?不是为的你,谁上京城来?!京城一有事你让我跑,我这么回去,还有什么脸见老师?!”

赵超看了他一会儿,说:“不是让你逃,我怕万一乱起来,我保不住你。”

游淼道:“我不会走的,刚领了随军御史的职,你不想被我找麻烦就别再提这事。”

赵超噗一声笑了出来,游淼怒了,冷冷瞥他。

“你不为了我,也为你那犬戎家奴不是?”赵超如是说。

游淼登时作不得声,被赵超一句击中软肋。

赵超英武的眉头拧着,眼中带着几分难过,说:“回去,子谦。你回家也帮得上忙,我听到的消息是,说不定要迁都了,迁都必定是朝南迁的,你先回扬州一步,这样京师大举南迁的时候,便帮得上忙。”

游淼现在竟是有点心动了,不为赵超的话,却是为了李治烽。

赵超想方设法地送他走是为了保护他,他心里也知道,奈何自己一腔抱负到京师,身为御笔钦点探花郎,碰上国家有难时竟然一走了之,回去哪里有脸面对孙舆?但为了李治烽,确实要保护好自己。游淼颇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无法设想自己万一死了,李治烽会有什么反应。

“你那家奴。”赵超忽然道,“万一你被鞑靼人或是胡人杀了,他必定就上前线,一口气拼死了算,你不回去,不怕他以为你死了,去找鞑靼人拼命?”

这句话最终令游淼点了头。

赵超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老师这一层,这样吧,今天不走,三天后我另作安排,父皇要下江南去,你就跟着父皇,正好顺理成章地回去了,这样孙舆也说不了什么。”

游淼无奈道:“好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游淼还有什么能说的?

赵超叹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游淼掴出的红印,游淼忽又觉得有点愧疚。

“对不住。”游淼说。

赵超一笑置之,带着点淡淡的失落,也不知是笑游淼还是笑他自己。游淼心中有鬼,只好乖乖跟着赵超又回了王府。然而刚一进王府就见摇光在院里等着,游淼知道是送家书来的,忙道:“家里怎么样了?”

摇光脸色不太好,游淼心里便郁闷了,怎么摇光每次来都是报忧不报喜的,这名字就没起好,下次得叫乔珏改个。果不其然,摇光开口就说:“李治烽已经上路了,跟小的前后脚走的,就差两天。”

游淼当即就懵了,追问道:“走的南路北路?”

摇光道:“烽管家走的北路,舅爷那会儿还不知道,这次让小的走了南路。”

北路是正梁关、延边城一带!快马加鞭的只要十天!上次李治烽回家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怎么现在还没到?

“北路被封了。”赵超说,“现在连军报都过不来,不过鞑靼人不敢惹犬戎人,你放心就是。可能他绕路从东梁关出去了,子谦,你别担心!”

游淼脑子又有点昏,赵超道:“进去说,别都在这杵着。”

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游淼头昏脑涨,只觉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老皇帝要跑路,这意味着什么?鞑靼人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万一唐晖抵挡不住,胡人大军便会全线入侵京城。而朝臣们私底下都明白了老皇帝这么做的意思,京城一旦危险,就只有迁都。

太子则封他随军御史一职,也就是说,让他与赵超、太子一同留在京师。老皇帝跑了,太子和三皇子不能跑。以游淼的身份还没到能上朝的程度,数日里也一直留在赵超身边,不轻易出府,现在想起来,连日早朝中必定是人心惶惶。已经快不可收拾了。

更要命的是,李治烽已经上了京城!

“还有哪条路是能进京城的?”游淼说。

赵超示意他看地图,指了指长城以北的区域,游淼自己也能看懂——毕竟这些时日里他几乎都与地图兵力调动相伴。李治烽既然走了北路出东梁关,再绕回南路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从被鞑靼人占领的延边城出塞,沿着长城走,绕过上千里路,兜兜转转一路向西,再从梁西的雁门关进来。

这种情况下游淼只能留在京师等他了,否则万一自己回去,李治烽千辛万苦,绕过大半条曲折的长城进来找他,却扑了个空,后果只会更严重。

赵超却道:“他是犬戎人,犬戎都是来往塞外的好手,自打十来岁起就熟悉长城以北的地形,你不用为他担心。”

游淼道:“我不回去了。”

赵超蹙眉道:“不行!我让人留在京城,你写封信给他……”

游淼说:“万一到时真要迁都,你派的人又没见过李治烽,怎么找他?更坏的可能,鞑靼人打进来了,京师里的人都死了,你又怎么办?”

赵超眉头深锁,暗道麻烦。

游淼说:“我留下来在京城等他。”

“好罢。”赵超深吸一口气,知道以此时的局势,最好的选择确实是让游淼留下,只要唐晖能守住,一切就自然好说了。

赵超怕,游淼比他更怕,万一李治烽来了,整个京城里被胡人侵占,李治烽以为他死了……必定会发疯……游淼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场面了,无论如何自己都得留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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