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乔珏在,事情马上变得简单了许多,乔珏与郭老村长谈天说地,不片刻便议定,今日就让短工过去松土施水,游淼在郭庄里恰好又碰上李治烽带着穆严,于一旁看图纸。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波山庄一使出钱,登时连郭庄也在忙碌,比过年还热闹,铁匠们各自领了钱去照着黄老匠画好的图纸去打铁,游淼便在一旁看,李治烽问:“晚饭想吃什么?”

“钱嫂子说给咱们做饭。”游淼说,“可以晚点回去了。”

“唔。”李治烽说,“我方才过来时看市集上有一寸长的小鱼儿不错,买些回去给你炸了吃。”

乔珏招完工,商量好工钱,游淼要掏钱给他,乔珏却道:“这点钱小舅有,过来总不能白吃白喝你的,既用你的地,又用你的钱,像什么样子?”

“哎咱俩谁跟谁呀。”游淼笑道。

乔珏正色道:“跟你商量个事,淼子。”

乔珏搭着游淼朝江边走,游淼知道他终于要谈钱了,其实乔珏就算不分他半点钱,游淼也是无所谓的,毕竟有乔珏帮着打理山庄,本来就是多少人请也请不到的好管事,游淼道:“种个茶好歹也要两三年,小舅,咱俩从小就亲的,有的话也不用说了,你看到时候种出多少,分我点尝鲜就成,本来到这山庄里来,我也没打算种茶树……”

“不成不成!”乔珏马上就怒了,说,“你是我外甥,我怎么好做这事?实话告诉你,小舅知道你心意,租你的田地这种话就不说了,待出了茶,每年咱俩对半……”

“不不不,不行不行。”游淼马上双手乱摇,被蛇咬了一般,乔珏说:“那你说多少?照你爹的抽成算?”

游淼这下更不敢了,他爹抽七分,简直就是个吸血的蚂蝗,正要说点什么时,乔珏笑嘻嘻地说:“我包了种茶摘茶炒茶,你给我把京城的商路包了,如何?这样一人一半,权当合伙,用你的地,便算作小舅占你点便宜了。你京城公子哥儿朋友想必也不少,来年出出进进,人情总是要花的。要么小舅种出了茶,你花点钱买了去,再拿去卖?”

这么一想游淼倒也觉得对,便点了点头,说:“小舅,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没多少钱,修这水车,已快被掏空了底儿呢,过个几年你要信我,就这么办罢。”

“我自然是知道的。”乔珏笑道,“你哪有几个钱呢,缺了花用,找小舅拿就成。”

游淼终于放了下心,乔珏又说:“待你水车修好,我还得接个毛竹管子,从江南引点水过来灌溉,你知道种树这行当有雨就行,也要不了多少水,不会分你太多。”

游淼忙一口应承,乔珏说:“我这就上流州买毛竹去,你先回去罢。”

乔珏雇车前去江城府,流州西北盛产毛竹,接壤荆州之地是大片的毛竹林,但这么一来一回,起码也得两三天,游淼便道:“明儿我去看着短工,让他们给干活。”

乔珏临别时道:“不忙,进宝儿也懂了些,有他盯着,你就不必亲自到山腰前去了。”

乔珏说完便径自上车离开,一切竟是安排得井井有条,谈妥了事,又留下了人照看,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似的,诸事都正式动了起来,游淼不由得啧啧赞叹,熟手管惯了家务事的就是不同。

“学着点。”游淼揶揄李治烽道。

“嗯。”李治烽点头,问,“买菜去,走罢。”

李治烽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游淼每次被一堆事正折腾得头大的时候,被他简简单单几句话,总是“嗯”、“知道了”、“好,这就去”、“走罢”,无论游淼说什么,李治烽都蹦这几个字出来回答,游淼一下就觉得那乱麻般的琐事都被一把大剪子咔嚓一下全给解决了。

正好笑时,游淼又朝穆严,穆风两兄弟说:“你们也学着点,少说多做。”

“嗯。”穆风说。

穆严说:“知道了,少爷。”

这回答跟李治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游淼不禁捧腹大笑,两人带着那双胞胎兄弟下江边集市去,李治烽告诉他们,说:“每天要过来买肉,买鱼,少爷喜欢吃鱼,鸡蛋最好当天买。”

穆风穆严在一旁听着,游淼扒着李治烽,只是笑着看,看他教小厮买菜,李治烽又说:“花样要时常变一变,多换换口味。”

穆严听着点头,游淼吊在李治烽肩上,说:“你们想吃什么,偶尔也可以买点,这家伙喜欢吃肉。”说着戳戳李治烽脑袋,又说:“每天他要吃至少一斤肉,五花的好。”

穆严:“是,少爷。”

“剩下你们几个吃喝。”李治烽说,“你们两兄弟、程光武,照着每人每天五文钱的菜金。从我账上支。”

“另外四家的呢?”游淼问。

李治烽说:“那边走舅爷的账。”

游淼知道这是乔珏知道他没钱,在帮他分担了,遂点点头,李治烽花了八十文,买了条鱼,一斤五花肉,一只肥鸭子回去。

当夜钱氏已在灶间忙碌起来,李治烽在外头看了一会儿,吩咐穆严去收拾书房,让穆风在院子里杀鸭,炊烟升起,饭香满院,晶莹米饭上桌,四菜一汤,油汪汪的红烧肉,选的是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正宜人,以陈年醪糟煨过,装了厚实的一瓦罐。

一盆鱼头豆腐清汤,洒了些麻油,香气浓郁。

一大碗仔姜爆鸭,去了鸭头鸭颈,专拣肉多之处切成丁,拌了花生米爆炒。

一碟白白嫩嫩的蒸鱼,剔去了鱼骨头,火候正好。

一碗李治烽做的蒸蛋羹。

李治烽挽起袖子,为游淼斟好烫酒,站在一旁布菜。管家在侧,小厮在门外听吩咐,游淼坐下时心想,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呐!

自来到江波山庄,总算是有点少爷样了,游淼唏嘘凝噎半晌,面无表情说:“坐罢。”

“我伺候你。”李治烽淡淡道。

游淼:“坐,一个人吃没意思。”

李治烽这才坐了,三、二、一,两人狼吞虎咽开吃,游淼筷子朝那鱼直插,唰唰几下把鱼朝碗里狂夹,李治烽又不住给游淼夹菜。钱嫂做的菜偏咸了,游淼吃得嘴渴,说:“怎么菜都放这么多盐。”

李治烽答道:“我去厨房看过,说你口味清淡,她说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盐,便多放了些。”

游淼哭笑不得,菜虽然好吃,口味却重,扒了两大碗下去,又把李治烽的那碗蛋羹吃得干干净净,才心满意足地喝茶,打饱嗝。出去时看见钱嫂在厨房门槛上坐着吃饭,说:“嫂子,以后少放点盐。不过你做的饭好吃,我爹家里管饭的都没这能耐呢。”

钱嫂耳背,笑道:“什么?少爷吃得惯就好。”

吵吵闹闹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沈园里跟敲锣打鼓搭戏台似的,笑声和喝斥声远远传到前院,游淼躺在床上睡不着,几次坐起来,好奇地看那些人在嚷嚷什么,想过去找个人聊聊天。

然而二更时,他听见李治烽远远地在院墙后说:“少爷要睡觉了,你们安静点。”

于是整个沈园入睡了,渐安静下来,游淼心里不住好笑,片刻后李治烽的声音又在房外说:“不用守夜了,都去睡。”

外头等着的两个小厮去睡了,李治烽进来,在屏风后躺下,游淼说:“管家,来陪床。”

“嗯。”李治烽起身过来,坐在床边宽衣解带,游淼又踹了他一脚,说:“你不会自觉点?”

李治烽笑了笑,手指一弹,劲风射去,油灯无声无息地灭了,一室安静,片刻后响起游淼的喘息与李治烽粗重的呼吸声。

“我爱死你了……”游淼的声音在黑暗里低低地说,“慢点慢点,啊!”

“我也是。”李治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游淼正待再说句什么,却被李治烽吻住了唇。

许久后,游淼侧身抱着李治烽,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前,舒服地睡了。

翌日游淼腰酸背痛起来,整个人都快散架,又被上门来的黄老匠逮个正着。

“原以为你勤快了些!”黄老匠瞪着眼骂道,“才几日工夫,又偷懒去了?!”

游淼现在一听黄老匠的声音就怕,忙道:“昨日贪杯,错了错了,老师莫要动怒。”

“小乞儿又是哪来的!”黄老匠吹胡子瞪眼,拿拐杖打穆严穆风两兄弟,两个少年不敢惹他,忙自避开,游淼好说歹说,劝黄老匠去堂屋里等着,李治烽这才拿着衣服,服侍他穿衣洗漱。

黄老匠这次过来询问打铁如何,游淼便唤穆严过来,一一禀报,李治烽等游淼起来,便去镇上照着游淼吩咐采买,游淼摆开一桌饭,陪黄老匠吃了午饭,又给他斟酒,喝得黄老匠红光满面,醉醺醺地回去。

饭后游淼又去后院看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出去圈地了,昨日他特别吩咐过,地别圈得太近,方便以后要扩要加,也才好种,乔珏的小厮进宝儿则到江北去监工,一时间整个山庄里又没人了。

没人也好,正好做点自己的事,这些天里忙得脚不沾地,也得读读书了。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再过三天得回山庄去一趟和游德川吃饭,自己两手空空,到时候带李治烽跟着就行,别的人也不折腾了,带两坛酒。

游淼颇不太情愿给游德川吃这等好酒,但人的脸树的皮,要空手上去,又要被王氏心里讥笑一番,想到就烦。

难得一天无事可做,游淼便进书房,着手整理现在的事。

地垦好了,佃户还是不够,这事着急不得,只能慢慢招人。现在有了七户人家,包出去三百五十亩地,地太大了,怕一时半会儿还种不全去,只能想办法打点新的耕具,正好铁还在,今天下午就来照着书里说的写写画画,出几张图纸交给穆严去打。

水车快竣工了,水渠也挖好了。江波山庄中百年前就有纵横交错的子渠,只要母渠来水,整个山庄所有地头就能开始播种,买油菜籽的事须得尽快,这事也得排在前头,制好耕具后就得去办。

水车竣工后,得准备三百丈的毛竹管,把一部分水从江南引到江北,顺着那根横亘悬崖两岸的铁索,绑上毛竹管,一节一节连着过去就成。江北山上本来就有清泉,是从郭庄那边淌下来的,经过江北,又冲下江去,毛竹管子只是以免不时之需。

最好再搭个吊桥,游淼总觉得每次过江北都要顺着路下江,走五里路到码头去坐渡船,到了对岸又要上山,上上下下的,简直能烦死人,乔珏种完茶林后,也得雇茶农采茶,必须要个吊桥。于是吊桥一把南北两地连起来,走的人多了,就得修条路,通到南边安陆村的官道上去。

游淼一闲下来,就想朝自家山庄里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天工开物》里有太多东西好玩的,譬如被水推着转的磨,在水渠旁再制造个小水车,连着磨坊里的机关,连拉磨的驴都能省了,这样佃户们谁家想磨东西,捧着过来就成,还有捣米的臼,簸壳的机关木箕……

张二来了,放下个褡裢,在门外给游淼问好。

“少爷早。”

游淼懒懒道:“进来罢。穆风!穆风你去倒点井水进来,拿些柜子上第三格的茶,烹茶喝。”

穆风去取茶具,张二笑着说:“府里多了不少人,热闹了。”

游淼打了个呵欠,说:“你要乐意,也能住进来。”

张二笑笑说:“我倒是想,就怕少爷嫌我烦。”

游淼说:“你住进来就是,没事还能和我几个小厮说说话儿,我小舅也在这处,你读书不懂了正好请教他,顺便帮着打理后院那块。”

穆风在书房里烧水,游淼分了一杯茶给张二喝,拿着书出神,左看右看,什么都想做,想建个染坊,又想开个茶坊,还有抽丝剥茧的蚕室……对了,养桑的事还没着落呢,又把这事给忘了。

事太多,游淼只得拿了张二的墨笔过来,挨个在纸上记下来。只想大喊大叫几声,事情实在太多了!件件都要花钱!

张二正看着书,察觉到游淼的表情瞬息间千变万化,一时有点惊骇,一时又带着点愤怒,还以为游淼失心疯了。

外头有响声,游淼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李治烽,因为只有李治烽回家,那小狗不会汪汪地叫。

“回来了?”游淼问。

“回来了。”李治烽拿着几片布,说,“给你选的布料,让裁缝量好身段,回去做衣服。”

游淼瞥了一眼,说:“没钱我不做了,给小厮们各做两身就行。”

李治烽:“总要做衣服的。”说着把游淼横抱起来,游淼哇啦哇啦大叫,两脚晃来晃去,大喊道:“我不活啦!这么多事儿,做不完啊啊啊!”

李治烽正色把游淼放在客厅,那老裁缝正看着俩人好笑,给游淼量手脚,游淼面无表情道:“你自己也做一身。”

李治烽点点头,说:“有什么事?我这就去办。”

游淼拿了纸给李治烽,李治烽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说:“知道了。”

游淼哭笑不得,仿佛有天大的烦心事,到了李治烽那里,换来的不过都是一句:“知道了。”

家里小厮们都换了身靛蓝色的新衣裳,李治烽还做了几顶方帽子给他们戴着,赫然都变得有那架势了。翌日乔珏带着大批毛竹回来,又笑着说:“我看茶林那后头还有几百亩平地,荒着怪可惜的,还买了些桑苗,试试种点桑看成不。”

游淼当真是心花怒放,乔珏实在是太能帮忙了,当天工匠们搭好了脚手架,乔珏又去查看自己的茶林,顺便雇人种桑树。正月十三是个黄道吉日,黄老匠过来,让游淼摆酒,水车终于要动工了。

游淼去镇上买了一头猪,二十斤鸡蛋,活鱼若干,山庄里的女人都来帮忙,烧了一大桌菜摆在江边,黄老匠率领工匠们上香起酒,一祭天地,二祭祖师爷,三祭江神。

工匠们大吃一场,放了鞭炮,开始搭建水车,游淼尚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方圆十里的百姓还有不少拖家带口地过来看,指指点点,都道江波山庄的少爷是个做大事的。

郭庄和安陆的铁零件陆续运到,工匠们将水车的车斗组装上去,游淼光站着看,就觉得爬那么高骇人,黄老匠还亲自在峭壁上插了竹筒□□,点燃引线,砰一声巨响,峭壁上被炸出一个大窟窿,碎石飞得老远。

水车一动工,游淼登时就像卸下了全身重担,相当于完成一半了,当天心情就说不出的好,看了一会儿,便到江北去看茶林,茶林种上去了,整整齐齐的一列。

乔珏正在监督短工种桑苗,笑着朝游淼说:“甥儿,咱们的茶,以后就叫江波龙井怎么样?”

游淼笑道:“行,到时候我拿到京里去卖,京城有钱人家爱喝龙井,保证一两龙井一两金!”

两人相视大笑,翌日早上游淼起了个早,正要再去逛逛自己的地头时,李治烽却拿着一套新袍子过来,游淼这才想起正月十五要回碧雨山庄去。

刚起床精神抖擞的,想到这事顿时就蔫了。

游淼换上袍子,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李治烽问:“还带谁去?”

“带你就行了。”游淼恹恹答道,“地窖里提两坛酒,走吧。”

从江波山庄到碧雨山庄,赶车须得一天半,游淼顾念家里的工程,也不想坐马车了,李治烽把两坛酒捆在马背上,游淼径自前去与乔珏打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回碧雨山庄一趟,两天就回。

两人打算共乘一马,正要离开时,黄老匠却找上门来,说:“游小子!你上回答应的事呢?喏,我正缺人,找你要人来了!”

游淼茫然道:“啥?”

黄老匠拉着游淼到江边去,游淼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让李治烽帮忙钉好峭壁上固定水车轮轴的铁轨,李治烽力气大,五六个工匠携手才能办好的活儿,李治烽只要一个人就能钉上去。

游淼说:“李治烽正要陪我回家一趟呢,回来再说罢。”

“怎么能回来再说?”黄老匠怒道,“你这事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活!江边风吹日晒的,你愿意出工钱,我还不愿意等呢。”

那咋办?游淼傻眼了,看看黄老匠,再看李治烽,李治烽道:“我来罢。”

游淼说:“那我呢?”

两人站在江边合计片刻,李治烽说:“换个人陪你过去?就不知道路上……”

游淼想了一会儿,也只能这样了,他本想自己骑马去,李治烽却坚决不让,说:“让程光武陪你去。”

李治烽叫来程光武,让他骑马带游淼到码头去,坐船前往江城府,再走陆路上碧雨山庄,如此一天脚程可到。游淼本想着跟程光武不熟,还得骑马带他,不料程光武却也会骑马,一路上倒是骑得很稳,过江之后进江城府,走茶马古道,一路打马疾奔,一天竟是跑了二百五十里路,傍晚时已到了碧雨山庄。

整个山庄挂满灯笼,笼罩在大红的灯光里,显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一派过节气氛。游淼一看就有点心酸,这个家曾经是属于他的,然而现在已经和他没多大关系了。

“少爷?”程光武问。

游淼嗯了声,说:“进罢。”

程光武牵着马,跟在游淼身后进了山庄,守门的小厮马上通报道:“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家了!”

大门通传进二门,游淼站着到处看,游汉戈却从二门里匆匆出来,笑道:“我说呢,等你半天了。”

游淼已不再像起初时讨厌游汉戈了,说:“回来了,你上次给我的那包是黄金?”

游汉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够用么?不够哥哥这里还有点银子。”

两兄弟说这话时,王氏正从门后出来,听到这话时脸色微微一变,游淼也不去看她,说:“山庄快修整好了,有空你过来玩。”

游汉戈笑着点头,王氏却站在门外,淡淡道:“回来了?你爹等久了。”

“两坛酒孝敬他的。”游淼吩咐小厮把酒卸下来,又朝程光武道,“小武,把马牵到马厩里去。”

王氏跟着去看酒,游淼和游汉戈一路进园子里,游汉戈说:“李治烽没跟着你?”

“山庄的事少不得他张罗,就没跟来。”游淼答道,“爹呢?我去看看他。”

“正等你吃饭呢。”游汉戈说,“屋里来喝茶,我让下人摆饭。”

厅堂内摆起饭,游德川出来,游淼面上只是不冷不热说着话,游德川问:“山庄里怎么样了?”

游淼:“还成罢。”

游德川:“当年你娘是极喜欢那地方的。”

游淼:“唔,名士的定情之地,沈园。”

游德川:“你可得好好照看着那园子。”

游淼翻了翻白眼,游德川又道:“什么时候上京科举?”

游淼:“乡试还没去呢,再说罢。”

游德川缓缓点头,父子三人吃了一顿饭,游淼便回房去歇下,依旧是那房间,木棋儿也不知去哪了,王氏要派人过来,游淼却都把人遣走,让程光武过来伺候。

房里阴暗潮湿,程光武躬身生火,终究没有李治烽那么细心,游淼呆呆坐着,看着火盆,心道还是李治烽好。

程光武说:“少爷,收拾好了。”

游淼吩咐道:“你就在屏风后头打个地铺睡罢。”

程光武点点头,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毛动了动,说:“怎么?”

程光武摇头,游淼又道:“有话你就说。”

这人用着终究还是不习惯,没有李治烽知心意,游淼也不等他伺候了,自己脱了衣服缩进被子里,只觉又冷又湿,程光武过来摸被子,游淼便道:“想说什么?”

程光武说:“府里的人要嚼少爷舌根……能动手揍不?”

游淼一听就明白了,多半又是府里下人背着自己,当着程光武的面说了什么。遂答道:“你现在动手揍不过他们,回去跟李治烽学学打架罢。”

程光武笑了起来,游淼打发他去睡觉,躺在床上,只觉甚不舒服,二更时分,外头传来脚步声,问:“弟弟睡下了么?”正是游汉戈。

游淼起身,说:“你进来罢。”

游汉戈说:“睡下就算了,明天再好好说话。”

游汉戈走了,游淼当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不自在,只想快点回江波山庄去。在江波山庄里自由自在地住久了,碧雨山庄反而不大像个家。以前一直没发现,这里的房子既阴暗又狭窄,住起来当真不舒服。

流州也没有江边风光好,这里山峦起伏,总见不到阳光,湿湿粘粘的,江边则是万里碧空,也没甚么大围墙,出去院子里坐着,蓝天就大片大片地收于眼底……游淼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半才睡着。

翌日清早刚起来游淼就闻见酒香,程光武从外头进来,说:“厨房把少爷的一坛酒打碎了。”

那酒乃是百年的状元红,碎了一坛,整个山庄里全是酒香,惊动了不少人,游淼想也知道肯定是管家不把这酒当回事,现在好了,几十两银子,砰一下就没了。洗漱完出来,家里下人全在谈论那坛酒,游汉戈还在廊前责骂打碎酒坛子的下人。

“算了算了。”游淼随口道,“家里还有不少,想喝过来拿就行。”

上午游淼先去给父亲请安,沛县的县丞又来了,正坐在厅堂里与游德川说话,游淼见过那官员,在一旁听了会儿两人说的话,大意是关于京城和北疆的事务。

北疆现在一年乱过一年,年前那劫商的事已闹了起来,游德祐的商队回京后,不少大臣非常气愤,让延边六城重新布防,朝廷万里疆域,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大戎军部队都要重新安排。

“三皇子回去也被责了一通。”县丞轻描淡写地说,“听说陛下的意思呢……”

游淼听到赵超的事,说不得便了上了心,县丞又续道:“……是让他到高丽去驻军一段时间。”

游德川摇头唏嘘道:“身为皇子去参军,也太辛苦了,高丽和犬戎人的战况又如何了?”

县丞笑道:“三殿下的母族不得势,朝廷也没法一碗水端平,这么一去,不知道哪年才回来,太子登基后,更轮不到他说上话了。北疆的城防一撤,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涌进中原去,边境几十万流民,这可是大|麻烦。”

游德川瞥了游淼一眼,说:“你出去与你大哥说话。”

游淼本想再听,奈何游德川明显不让他听下去,便只得起身告退,出去却不找游汉戈,而是轻手轻脚,绕了个弯到厅堂后面,踮着脚继续偷听。

游淼走后,游德川的话便松动了不少,从父亲的谈话里,游淼推断出好几件事。

其一:北方在打仗了——高丽人与犬戎人打了起来。

其二:中原天启朝与边境五胡部族关系日益紧张,年前延边的劫商并不只有游淼碰上的这一起,陆续发生了五六起,朝廷上上下下,吵成一团,许多大臣联名上书,要与胡族开战。

其三:延边六城胡族肆虐,已撤防至正梁、西梁与东梁三关内,然而游淼去过正梁关,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市集,也不适合耕种。边境大小村落起码有十万百姓,一时间正朝着中原迁徙,只怕中原十六州要繁乱上好一会儿了。

其四:赵超挨骂了,连带着麾下武将也一并受罚,这名从小便不喜与文官结党,爱与武将为伍的三皇子,很快就要失势,并被赶到高丽边境去,带兵出征。

县丞喝过茶起身走了,游淼便在后园里静静走着,别的人无所谓,但赵超待他一向很不错,只是朋友有难的时候,游淼却帮不上,心里不免难过。

三皇子与太子的派系之争,从前在京城时游淼便早有耳闻,太|子|党以文官居多,而三皇子自然不能蠢得去找死拉拢文官,于是转而笼络天启朝的武将。但武将官阶本就比文官低了不少,在朝在野,都没法帮他说上话。

哎,人生在世,总有那么点事是办不了的。

“弟弟?”游汉戈说。

游淼回过神,见游汉戈过来了。

游汉戈:“爹正找你呢,让你喝茶去。”

游淼知道游德川说不得又有什么心思了,便到茶室里坐着,游德川亲手洗杯,泡茶,今日甚是难得,就只有他们父子俩,连游汉戈也不过来。

“下人不当心,把你的酒打碎了一坛,倒是好酒。”游德川以这句话开场,游淼乏味地说:“那头山庄里还有,不碍事,你要想喝,改天派个人来拿就行。”

游德川又问:“听说你在招佃户?明天走的时候,让你哥带你上江城府去看看罢。”

“唔。”游淼偷听完厅堂里县丞的话,颇有点心不在焉,问,“京城不|太|安稳么?”

游德川道:“正想问你这事,三殿下还写信给你不曾?”

游淼知道自己虽然搬走了,但在江波山庄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游德川,便也不瞒着他,说:“写了。”

游德川道:“你可要站稳脚跟,不能再与他扯上关系。”

游淼一听这话心里火气就上来了,蹙眉道:“为什么?”

游德川:“赵超在京城中正惹得一身腥,躲都来不及,你怎能去招他?你来日进京科举,是要去当官的,投了他那一派,朝堂上只有排挤你的份,你还如何吃得开?”

游淼:“嘿,老头子,你倒是想起这事了,我答应了去科举不曾?”

游德川:“你……”

游淼:“实话说罢,赵超是我朋友,他还帮了我不少忙,我可不会恩将仇报。”

游德川怒斥道:“你这蠢货!现在连沛县县官都知道他想拉拢你!你怎么就没半点眼色呢?!我一边嘱你堂叔在京城帮着打点,你这头一边给我捅娄子!你到底……”

“钱钱钱!”游淼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大叫道,“你就知道钱?!在你眼里,甚么仁义礼智孝全是钱!圣贤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舍生取义!懂不懂?!”

“忠义难以两全时你选什么?!”游德川气得发抖,辩才却是无碍,教训道,“他哥是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你不听太子的话也就算了!怎么能去投奔赵超?!”

游淼道:“赵超又不是要造反!我跟他交个朋友怎么了!”

这话一出游德川登时色变,游德川怒吼道:“游家全家迟早得交代在你手里!”

说毕游德川伸手去抓拐杖,游淼一见势头不对马上起身就跑,游德川说不到几句话就恨不得把这忤逆子给揍死,没的尽给他添堵。

游家日后如何不知道,但游德川只觉迟早自己是先被气死的那个,一边吼一边打,狠狠给了游淼脑袋上一下,游淼被那一棍打得脑袋嗡嗡响要躲,却又找不到李治烽,只得逃了。

“爹!”游汉戈听到响动匆匆追了出来,劝住游德川。

游汉戈破口大骂道:“你再敢跟赵超混一处!你就给我净身出户去!权当没了你这儿子!来日也别害得老子被牵连!”

游淼简直要气疯了,一脚踹开花盆,恨恨转身就走,喊道:“程光武!你给我出来!”

程光武忙跑出来,游淼吼道:“咱们走!这家里没我的地方了!挨千刀的死老头!你等着瞧罢!迟早有一天我得平了你这破烂山庄!”

里头不说话,游淼揪着程光武的袖子,把他推到后院马厩前,催他赶出马来,两人上马,沿着山路走了。

“弟弟!弟弟!”游汉戈从后门追出来,在后面焦急地喊,然而游淼几乎要哭出来,连话也不想说,更没听见他在后面喊什么,直到游汉戈的身影成了一个小黑点,程光武催马下了山。

“慢点慢点。”

策马狂奔一段,游淼满肚子火都被颠没了。程光武便放慢了速度,在茶马古道上慢慢地走。

游淼像个瞪着眼的螃蟹,两把钳子只恨不得找个人来夹死,却又不知道找谁出气,要李治烽在身边,他非大吵大闹,找个人呱唧起码一个时辰不可。

但对着程光武,又说不出话来了。

一出山庄,离了茶山地域,初春的阳光又洒了下来,游淼心情好了些,心想不去找堵了。程光武提着马缰,一晃一晃在路上骑马,游淼说:“你倒是骑术好。”

“回少爷的话,我哥教过我。”

“嗯。”游淼不过也是没话找话来说,程光武又说:“少爷和那边不对付?”

“是。”游淼没好气道,“算了,回家去罢,快的话还赶得及回家吃元宵饭。”

程光武点了点头,一夹马腹,纵马驰骋,离开了青山流州,再次赶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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