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分之一的机率
下午郭力回来的时候,老张甚至还在陈小姐的床上厮混。
六点半,郭力提着两个便当,愉快地打开房门。
「Surprise!」我静静地喝采。
年轻的柏彦,正五体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
还有蛋白质的情欲气味。
郭力一动也不动,像个石膏像般杵在床前。
他的表情瞬间冷漠,令人发寒。
「坐下吧。」我说。
我知道郭力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对于性、对于爱,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间,他一向是占尽上风。
这种人遇到种级数的挫折,还来不及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围,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当,打开。
扒着饭,咬着卤肉,机械似的咀动。
郭力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许曾经晃过一丝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彦依旧沈睡着。
郭力默默结束进食,阖上便当,橡皮筋捆好。
一动不动的看着门。
他拒绝面对赤裸的柏彦,他知道这个小伙子并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个工具,只是记号。
六点四十二分。
门打开。
令狐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言不发的郭力,然后又看了看一丝不挂的柏彦。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击,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体内血管瞬间膨胀的扩大感。
郭力依旧没有说话。
平常他的话很多,但现在的他极为脆弱,说什么都可能一并带走他所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沉默选择,所有的屈辱感都将他的嘴巴紧紧封住。
但令狐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年轻人。
「你做了什么!」令狐愤怒的咆哮着,他对感情毫无保留,手中的那袋饮料随即脱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闪不躲,只是僵硬的坐着,淋了一身湿。
「他有什么好的!他有什么好的!」
令狐发疯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彦,柏彦立刻惊醒,然后吓了一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个女孩般哭着,然后将十个男人的力气捏在拳头里,轰向既惊惶又茫然的柏彦脸上。
碰!
柏彦砰地一声倒在床上,鼻血染红了白色的枕头。
郭力既没阻止,也没询问。
他僵硬的观赏这出闹剧。
「干!你疯啦!」
柏彦愤然骂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这一拳也不轻,柏彦虽然举手挡架,但令狐的拳头仍然钻进柏彦的双手之间,狠狠砸在鼻梁上头,柏彦后脑勺的头发立刻飞了起来,可见力道之强。
柏彦滚下床,屁股着地,此时的他连忙大叫:「别打了喔!我会还手!别把大家搞得那么难看!」
令狐哭得整张脸都红了,指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空便当盒的郭力大吼:「你说过什么!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说过什么!」
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在作戏?郭力应该正在这么想吧。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一定要吗?我真的那么贱,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令狐的语气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大声。
此时的柏彦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摸着歪掉的鼻子,涨红着脸插嘴:「喂,你们两个同性恋听我解释好吗?其实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
「闭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哑铃,朝柏彦的头上飞掷!
万万不可!我跳了起来。
柏彦慌张的扑倒,笨重的哑铃撞到墙壁,喀琅!
「你疯了吗死同性恋?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柏彦愤怒的说,但已不敢靠令狐太近。
「贱人!你再一句同性恋试试看!」令狐拿起另一个哑铃大叫。
「总之你们听我说,其实我最近常常一睡着,就会出现另一个人格在我身上到处走来走去,而且那个人格常常会脱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会穿墙遁地,他还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彦连珠炮大叫,眼睛紧跟着令狐手中的哑铃。
「闭嘴!」令狐哭叫着。
柏彦摸着青肿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自己去问那个干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没有玩他的屁股!你们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最……」
哑铃再度飞过柏彦的头顶,这一下将墙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彦既怒又怕地想夺门而逃。
「够了吧?」
郭力突然开口,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令狐,但长期处于下风的令狐却没有闪躲他冰冷的眼睛。
「什么够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想想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现在你又把我看作什么东西!你说你想有个正常的家庭!想跟女人生儿子!我也让你有了啊!通通都让你有了啊!现在呢!现在……」令狐的哭声跟他结实的肌肉截然两帜,看得我在屏幕前笑的前仰后翻,简直快岔了气。
「等等!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不过我可不想被当成屁股开花的零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柏彦一边说,一边摸着屁眼。
突然,他的脸色发青。
油油滑滑的。
难不成另一个我竟然是个死同性恋?
柏彦一定正在心里哀号。
「如你所愿吧。」郭力叹了一口气。
拿起空便当,拿起公文包,走到门口。
这一走,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
「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溃,跪了下来。
神智遭到极大打击的柏彦,趁着此时的慌乱跌出这个令他不知所措的鬼地方,也因为他一丝不挂的光着屁股,所以他一到走廊后就开始飞奔。
而我,也开始飞奔!
在走廊上,我刻意撞见了柏彦。
我假装差点摔了一跤,这夸张的动作让柏彦动作愕然一挫,像第一次偷钱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来。
「天啊!你怎么……你怎么全身脱光光啊?」我惊呼,脸上写满了厌恶。
柏彦杀气腾腾地瞪了我一眼,想转开门,却被我挡了下来。
「等等,这样不对吧?房东先生当然是无所谓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过你这样什么都没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喂,大学生,你也要替其它人想一想,我们这里可是有住女生的哩!」我埋怨,教训教训他。
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气的打量他的私处。
柏彦红着脸,快要抓狂了。
我皱皱眉头,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干!别人的事不要管那么多!」柏彦爆发,推了我一把,开门甩门。
碰!
我微笑,重新走上楼,继续收看郭力大战令狐。
作弄柏彦不仅必要,还是绝好的娱乐。
现在的电视屏幕上有几个画面。
老张出门了,陈小姐一个人在房间里看TVBS连续剧,既没有哭,也没有乱摔东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
王先生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的,王小妹一个人坐在书桌上写功课,橡皮擦涂涂抹抹。
颖如洗了个澡,然后打开饼干盒子,吃着洋芋片,一边看书。
柏彦在浴室里不停地洗澡,将莲蓬头对准屁眼猛冲水,一手拿着肥皂用力地搓着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泄恨一样,接着又在浴室里抓狂,用拳头殴打着瓷砖墙壁,直到墙壁上突出几道血红。
而郭力跟令狐,持续没有意义的对峙。
你也许会想,这样的误会根本不能算是误会。
怒火攻心,只要情绪滚烫的时间一过,彼此都有机会冷静下来。
但。
羞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不单单是一种表象的情绪,它的根盘扎在人的最底层,那是能够消融人类本质的腐烂剂。
自尊心一旦腐烂,眼睛就什么也看不到。
郭力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闭着眼睛。
令狐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凌乱的床单发愣。
我看着屏幕中的两人,原本相爱的两人。
想起了以前高中时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学,叫阿志。
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刚买不久的野狼机车泡美眉,当天晚上,阿志一脸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说机车被干了。
我很生气,非常的愤怒,但除了白费力气瞪阿志以外,我什么也没做。虽然那机车可是我整个暑假打工挣来的。
第二天,我们两个人在学校碰头,什么事也当没发生过。
因为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单纯事件。
然后我必须举一个有所不同的例子。
大学,被退学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当的民法老师打电话给我,狠狠地将我羞辱一番。
「我就说你过不了这学期,是不是?你这种废物废到骨头里了,什么事都做不好,现在把你当掉也是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边摊见习人家是怎么做面的!」
我挂掉电话。
直到现在,我都想杀了他。
所以我的床底下总是藏了一桶汽油。
只要哪一天我觉得生命空虚不再值得留恋,我就会拿起那桶汽油,骑车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这就是羞辱与怒气的天差地远。
一个人最无法忘记的,永远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剥夺的那一瞬间。
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或者,你常常自以为忍一时胯下之辱就可以换来些什么美好的愿景,但耻辱会永远存在你的梦境,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被谈论,就像我们提到韩信都免不了要说说他当初钻进小流氓跨下时的糗样,韩信这笨蛋从此钻了跨下几千年。
又,等到你有机会拿些什么很像自尊的东西还给自己时,你会发现,干,如果我当初没有被剥掉这些东西,我现在怎么可能是这副德行?韩信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宁愿自己没称过王,也不愿钻那次耻辱千年的跨下。
「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令狐号啕大哭。
「……」
郭力的鼻子喷出不屑的气息。
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团发抖。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诺言吗?」令狐抬起头,他整个人已经毁了。
郭力的身体一震,但很快又恢复钢铁一般僵硬。
「你忘记了吗?你说,如果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继续呼吸下去的理由,你会陪着我终结一切,所以你要给我所有所有的快乐,是不是?」
令狐的语气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烂塑料袋。
郭力依旧紧闭眼睛。
我知道比起情绪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沈更加危险。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来。
令狐其实不需要多此一举的死。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躺在棺材里面的冰冷尸体。
令狐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走廊上的针孔摄影机,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楼下去,而郭力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脏还在跳动。
两分钟后,令狐进门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厨房里最尖锐的生鱼片刀。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赞叹自己的剧本写得真是丝丝入扣。
「我爱你,郭。」
令狐跪了下来,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还是深爱郭力的。
只要郭力这时候道个歉,或甚至直接将令狐拥在怀里,令狐的刀就会当当当落在地上。
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
这个缺口就由郭力的爱填满。
「贱货。」郭力冷冷地睁开眼睛。
令狐尖叫一声,歇斯底里的举起刀子。
我双拳紧握。
红色与情爱相互迸发的一瞬间!
郭力大吼,从椅子上跌下来。
利刃插进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红。
「你疯了!」郭力大叫,一拳将令狐砸开。
「你说过不打我的!」令狐悲怆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划开。
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轻轻带过,但我还来不及确认郭力的伤势,令狐已经举起锋利的生鱼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几点血珠,郭力顾不得伤势,双手往后一撑,试图爬起。
「陪我!」令狐哭喊着,手臂青筋暴露。
「你这个贱骨头!」郭力忘却害怕,酝酿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扑向手持凶器的令狐。
碰!
两人在地上一阵打滚,而我始终看不到那把该死的刀子。
「说你还爱我!」令狐大哭,蜷缩的膝盖将郭力顶开,递出利刃的右手腕被郭力抓住。
「你真的是个贱货!贱骨头!贱娃娃!」郭力的愤怒全部爆发。
接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打开门,走过四楼,颖如当然还是在房间里看她的书,而柏彦还在浴室里拿牙刷刷他的肛门。
走过三楼,看了看郭力与令狐的房门,又走到二楼。
陈小姐与王先生已经站在走廊上,两人用眼神议论纷纷着。
「他们两个人难得吵一次架,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我叹气。
陈小姐点点头,报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皱皱眉头,也不多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回想起刚刚那一幕。
利刃深深没入令狐的胸口,笔直的捅了进去。
郭力坐在床上,整个人被吸进黑洞里。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在关键的一刻,强壮的令狐摇摇头,刀子竟脱手让郭力夺走。
当刀子插进他的心脏的一瞬间,令狐的模样既悲苦,却又像在微笑。
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说:「……你说过的。」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让郭力夺走的。
坐在床上的郭力,似乎还不如我这个局外人来的清楚明白。
他的眼神完全丧失了灵魂。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进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吧,替他们两人留点面子罢。」我感叹。
陈小姐跟王先生听话地进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对郭力的观察正确的话,今天晚上才刚刚开始。
回到屏幕前,郭力还是维持他迷惘的姿态。
冷冰冰的刀子,依旧穿透沉默不语的令狐。
血浆了一地。
「还等什么?」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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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张回来了,提了一袋卤味进了陈小姐的房间,陈小姐拉着她的新姘头反复说着令狐跟郭力在楼上大吵的事,老张啧啧称奇,然后一只手死命揉着陈小姐的奶子。
对面的房间里,王先生不停回答正在写功课的王小妹的种种问题,例如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等等,他的回答保守到令人反感,不外乎「同性恋是一种变态兼很没有家教的行为、艾滋病就是从同性恋的屁眼里跑出来的一种很脏的病」之类的鬼扯,还要王小妹以后别跟郭力、令狐主动说话。
当然,以后王小妹想找令狐说话,那还真是不容易。
毕竟啊,郭力「错手」杀了令狐。
话又说回来,幸好是郭力活了下来,如果正好相反,我的计划趣味程度就会骤降不少。
这一定是疯狂的想法开启了我脑袋里的预言能力。
而此时,我透过屏幕看着神情滞塞的郭力,他已足足发呆了半个小时,肩上浅浅的伤口也渐渐凝固。
年轻力壮的情人儿尚未闭眼,一双无神无眸的眼珠子看着天花板。
情感丰沛的令狐,他在错乱的情绪中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他的爱人,而他的爱人也不负所托。
在那个瞬间,郭力没有丝毫犹豫。
就这样。
有事业,有地位,有家,有老婆,有儿子女儿的郭力,「错手」将一把利刃捅进了令狐的胸膛。
郭力无言看着令狐苍白的脸庞,那是他熟悉的、情欲交织的线条,但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所受到的惊恐压倒性吞噬了其它多余的情绪。
后悔吗?
一个被严重侮辱的人如果会后悔,那一定就是一头尸体直条条的躺在他的面前这种等级的事,就跟现在一样。
但后悔之后要怎么处理,就跟后悔与否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所受到的种种训练,心灵上的、教育上的、涉猎上的、娱乐上的、体能上的,此般种种训练后的人生结晶,在这种极端的情境中最能体现出它的成色与价值。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一块料,究竟还能够蜕变到什么程度,就看现在了。
而我,早就看出郭力尽头之外的峰回路转。
他可以的。
只要我给他一点灵光。
郭力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将令狐的尸体搬到浴室里,然后将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反复洗干净,拿起湿淋淋的拖把,将卧房地板上的血迹处理妥当。
然后,郭力打开衣橱,挑了件颜色相似的衬衫穿上,又回到床上坐着。
他眉头深锁地盘算着什么,时而镇定地紧握拳头,时而摇头哭泣。
「地板上的血迹,警察还是可以用特殊的奇怪蓝光照出残余的化学反应。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笑笑:「可是,如果你用盐酸刷过一遍,警察也可以用化学检验的方式得知你用了大量的盐酸擦拭地板,这个动作本身就非常可疑。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台湾的警察再怎么办事不力,也懂得做点基本工夫。」
我得意洋洋地看着郭力。
郭力茫然环顾房间四周。
「想弃尸的话,你没有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的行李箱,尤其是像令狐这么粗壮的男人,所以要嘛,你就去十二点才结束营业的爱买购物广场买一个回来,不过警察在发现尸体之后,一定会调查装载尸体的行李箱购买资料,然后调出卖场这几天甚至这几个礼拜的监视录像带。这点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摸着下巴,愉快地揣测郭力能够想出来的点子。
郭力摊开手掌,颤抖着。
「分尸再弃尸的话,你没有经验,也下不了手,就算尝试动手也砍不了几刀,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也不能现在硬干,要等到血凝固之后才可以动手,免得血喷的到处都是,到时候现场反而容易留下各种线索。这点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替自己鼓掌,平常多看电视里的警察探案果然有些道理。
而此时的郭力,在这么仓皇的情境下一定想不出好法子,我看他有九成九会去自首。
但,我可不能让他这么做。
郭力只是需要鼓励一下,需要时间沙盘推演一下。
这件事又不是生孩子,没什么好急的,除了他跟我,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啊!
于是我拨了通电话。
电话铃声大作,郭力像一只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
看着电话,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请问是郭先生还是令狐先生?」我和善地问。
「嗯,我是郭力。」郭力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镇定。
「没别的事,只是刚刚你们吵的有点大声,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知道的嘛,现在已经晚了……」我歉然。
「抱歉抱歉,现在……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郭力犹疑不决,脸上神色十分痛苦。
「啊,和好就行了,只是关心你们一下嘛!」我笑笑,说:「那郭先生早点睡吧,不打扰了。」
「嗯,嗯,谢谢。」郭力挂上电话,颓然坐在床上。
我看着郭力。
只要开始说谎,谎言就停不下来。人生守则第三条。
尤其是一个有地位的大学教授,他绝不能够被他的妻儿发现他的双性身分,也绝不能够在警方与媒体甚或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尖锐询问下,将谎言编织成另一个动机、另一个样子,以隐瞒他所不欲人知的一面。
所以就让谎言涌无止尽的繁衍下去吧。
郭力站了起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锁上。
我赶紧冲下楼去,在一楼的客厅拦到即将离去的郭力,假装我正要出门买宵夜。
郭力看见我,僵硬地笑笑,一脸的抱歉。
这种表象的演技勉强合格了,但内在的软件仍需要升级一下。
「郭先生,这么晚了上哪去啊?回家吗?」我打招呼。
「是啊,刚刚跟令狐有些误会,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回家睡。」郭力叹口气。
「郭先生......」我压低声音,一手搭着郭力的肩膀说:「不是我在打小报告,不过......令狐弟最近有些怪怪的,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常会跑到住四楼的那个死大学生的房里,常常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那个死大学生下去找他,两人好像挺有话聊的......马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
「是吗?」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恙怒。
「你们最近是不是有点疏远了?好像比较少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关心地问道。
「算是吧,我有些不明白年轻人的想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误会总会慢慢解开的。」郭力的语气有些勉强,眼神也开始飘忽,但越来越有说谎的架子了。
「这样就好,我想是我想太多了。」我笑笑,说:「上次我在走廊上遇见令狐弟,我们随便聊了一下,他提到他想一个人搬离开这里,那可吓了我一跳啊,他不住了,难道你还会住下去?这年头房间要重新租人还真不容易,我当然希望你们长长久久啰!哈!」
郭力有些震惊,但脸色随即平缓下来,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是啊,快点把握机会吧,依你的聪明跟本质,一定想的到的!
「令狐......令狐的确这么想过,他说他再三考虑过跟我分开的事,嗯......一个人到别的城市生活,毕竟我有个家,他没有,令狐会这么想也有他的考量,我想,唉,两个人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是值得好聚好散吧,刚刚为这件事跟他发脾气,实在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郭力叹口气,神色已经十分和缓。
「也是,也是,毕竟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令狐弟想要一个人到外头走走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年轻人嘛,老待在便利商店做事也怪怪的。」我附和道,心中大力赞许郭力的演技。
郭力打开门,我跟在后面。
「对了,令狐累了一天,现在正睡得香呢,你就别找他聊我们的事了,我明、后天再来。」郭力转过身说,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我知道。」我点头笑道。
郭力发动停在外面的车子离去。
我一边走着,一边满意的笑着。
人是经不起引诱的。
亚当跟夏娃会啃苹果,绝不是因为苹果看起来很好吃。
而是老是嚷嚷着千万不可以吃苹果却种了一大堆苹果树的顽皮上帝。
郭力这一走,始终都会回来的,就跟他说的一样,他必须在尸体还没发出味道的明后天就回到房间,将「已经去其它城市到处走走」的令狐处理妥当。
然而,郭力这种高级知识分子,这种警匪侦探片看多了的高级知识分子,会如何为这起意外的命案善后呢?
或许,郭力会壮起胆子,将令狐的尸体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包一包、拿去焚化炉之类的地方,超高温烘烘烘,尸块于是变成连DNA都没法子留下的骨灰细粉。
令狐从此人间蒸发。
或许,郭力会搞来一个非常巨大的行李箱,或是坚固的大帆布袋,将令狐载到深山里埋了,然后在尸身泼洒一堆石灰。
留下购物记录的行李箱只要不跟尸体一起丢掉,什么线索也不会留下来。
令狐从此成为一具荒山野岭的枯骨。
这让我想起何平导的一部好电影,挖洞人。令我印象深刻。
「抢钱不难洗钱难,杀人不难挖洞难。」这是该电影的中心思想。
台湾一年大约有十万个失踪人口,其中很多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却从未留下死亡记录。
他们消失了。
要想杀人却不被知道,就得好好善后,而不是将尸体草率往海里一扔,潮一涨,一个「被杀」的尸体就会给冲上岸,或是胡乱把尸体载到甘蔗田或公墓旁一丢,农夫或晨跑客迟早都会发现一具「被杀」的尸体。
既然是「被杀」,于是就理所当然有「杀人者」,有杀人者的既定事实,杀人者就有很高的被逮捕的风险,只要不是无动机杀人,被杀者与杀人者之间就一定有无数条「社会关系」的线牵系着,只要其中一条被掘了出来,那就乖乖不得了。
所以,我必须语重心长的提醒大家,一个优秀的犯罪者,只能让一个人彻底失踪,却不能让一个人「被杀」,这才能脱却被发现的风险。
尸体不是拿来「弃」的,而是拿来「焚」的,或「埋」的。
勤劳一点总没有错,中国人的优点。
郭力说不定已经在脑袋里开始盘算哪里是一个非常好的埋尸地点,一旦有了头绪,他明天就会在某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掘了个超级深坑,然后后天将赤裸裸的令狐装在行李箱载到埋尸点。
行李箱打开,呼咚一声摔将下去。
谁找的到?说不定几年以后尸体居然被考古学家挖出来了,还会说是布农族还是什么族的古老坟地,有了学术重大突破咧!
更何况,要是警方到这里查起失踪人口来,郭力也可以拉着我证明,令狐的确说过要去外县市走荡走荡。
郭力真不愧是冷静的知识分子,我稍微一引导,他就完全发挥出优秀的潜力。
尽头跟郭力之间,开始有段距离。
我看着车子隐没在黑压压的街角,似乎可以从轮胎与地表的轻微摩擦,感觉到方向盘上郭力那双逐渐稳定的大手。
冰冷的夜风从蓝色的月亮表面吹来,街灯忽明忽灭,惨青色的光印在我的脸上。
「但,那又怎样?」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房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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