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水里捞起切丝的嫩笋、香菇、叉烧, 搅拌进鸡蛋液中,半勺盐调味,蛋液倒入锅中煎至两面金黄, 再将成型的蛋饼切成三角块——周陈驹胸中有数地完成这些步骤, 同时谈起自己的女儿。

周秀珍从小到大都是逆着性格成长, 不是不懂世事、未经磨难的顽童脾气,只是心性清澈且浪漫, 也容易孤注一掷,比方说, 在选择爱人的这件事情上。所以周老第一眼见到黄鹦,便觉得她与周秀珍非常相像。

周陈驹用料理出芙蓉蛋一般平常的语气说着,却叫人听出深叹和感伤, 虽有一副精神矍铄的外表,缅怀女儿的时候就让老人现出哀毁骨立、需要亲人关护的孤独原形。因此,黄鹦的心绪在同情他与提防他之间游走,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更害怕周老对她抱有亲情的希冀。

不管是周陈驹, 还是周家的任何一个人, 黄鹦可都半点没有想要了解,或者要融入这个家的欲/望。

上桌用餐时, 已入夜晚, 四空昏黑,此时就体现出房子在半山的优势, 少了夜港繁闹的市井气息, 周围格外幽静,唯余别墅中的锅盘餐具、佣人走动声。

翁佩玲甩了甩时髦的齐肩波浪发走来,望着满桌佳肴, 她赞叹一声,拉出椅子坐下前说道,“难得周老下厨做顿饭,我算是沾了黄小姐的光。”

周老端上最后一道煲汤,放在青竹编的隔热垫上,亲切热络地招呼她们坐下。

他们就着一张圆桌而坐,桌椅大概不是寻常木料带着富贵气,周老常往她碗里添菜,翁佩玲好健谈,属于一两句就能勾起别人的兴趣,又把问题不经意地抛给周老,让他解答,真是八面玲珑。

这一顿晚餐算不上其乐融融,至少不尴尬。

搁下筷子没多久,黄鹦瞥见佣人捧着一盘杯壶从厨房过来,还未摆上她眼前的桌,周老便说道,“今晚就留在家里,我已经叫人给你收拾间房。”

黄鹦心里当即拒绝,没好表现出来,“……陈先生说,晚点会来接我。”

听到她提起陈宗月,周老满脸不愉快,鼻腔里愤呵了声,说道,“当初他同你老爸都是好兄弟,反面就暗算他!”

周老可能是料定陈宗月没有向她摊牌,状似无意的道出这一句,然而,黄鹦流露出惊愣的神情,却是因为她的这位生父,竟可以对自己好友的父母胞弟痛下杀手。

“等你三十岁的时候,他都五十岁!”周老转开了脸,长声叹气,实在不懂。

“你问问她——”他突然指向翁佩玲,冲着黄鹦说道,“她跟我这个老头子,这么多年,她开心吗?”

佣人沏茶的动作就像硬生生被勒了一下,注入的滚水险些抖出杯外,黄鹦自然也是懵怔着,视线落在一旁的女人身上。

翁佩玲则毫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只是笑意不及丰颊。她好早就知道该选择一个有钱的男人,才能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她爸妈经营大排档,晚上出摊,白天睡觉,迫不得已的安于现状,买过多少张马票都打水漂,没有一夜暴富的命。家里养的两个都是女孩,只有姐姐会刻苦读书,她抽烟又偷钱,打都打不醒,后来就半夜返家睡觉,早上出去,避开碰见爸妈的时间,日日颓废鬼混,直到七年前她认识了周老。

周陈驹劝说着黄鹦道,“你什么时候想通,我可以教你,怎么将他的钱都赚到手。”

黄鹦敛下眼睫,双瞳在阴影底下转了转,坦诚的说,“今天您跟我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他,但我也不会帮您……”

如果周老真有能耐动得了陈先生,怎么会等到现在,怎么从她这里找寻机会,而她要是帮了周老,被陈宗月发现说不定会让她死的……

人都死了还怎么当陈太太,万一陈先生哪天想着是时候安度晚年,娶了别的女人百般疼爱怎么办。

周老应该想不到,比起女儿周秀珍,黄鹦心性要更瑰异,一双眼睛清亮如秋水,实际隐僻着幽泉,沉浸着诡谲怪诞的灵魂。

周老摆手道,“罢了,我知你听不进,到时就要后悔……”

晚餐结束到现近一个钟头,黄鹦一边担心着周老催促她上楼洗漱休息,一边有些焦急的等待陈宗月到来的消息,又一次端起茶杯,才碰到唇上,听见屋外不止下起雨,还有惊雷击碎天空。

紧跟着,彭震霖出现在厅前,也不到周老身边附耳低言,直接说着,“陈生在门外……”他看了一眼黄鹦,接着道,“来接黄小姐。”

周老显然对他颇有微词,瓷杯落于桌案,黄鹦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了。

从门阶到车座里仅仅两三步,彭震霖仍是撑起一把伞,盖过她的头顶,与她保持着距离,将她送进后座的车门下。

司机关上车门,黄鹦很是奇怪地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彭震霖。陈先生并不在车里。

目送着轿车驶出周家前院,彭震霖转身踩上台阶,进了别墅的门,雨伞收进伞桶。

走向厅中,电视里唱起大戏,模仿的是薛腔,有点神/韵,翁佩玲不见影,周老两手对叠在膝上偶尔不由自主地拍着,未扫彭震霖一眼,只问了一句——

“你见到他了?”问的‘他’是陈先生。

彭震霖点头道,“见到了,没下车。”

周老略有诧异地扬了下眉,神情似别无他意,拍打着手,却搭不上节奏。

轿车停在陈家门外,黄鹦不等司机,自己开车门,踏着积水奔进别墅的门。

在门厅脱着鞋张望,她猜陈先生肯定未回家,求证了进门就给她递上热毛巾的佣人,果然如此。

从浴室冲洗出来,神清气爽又有些懒意,马上就被一片闪电晃得怔了怔,之后裂雷轰鸣,她躲往一楼能望见玄关的圆厅。

暴雨刷在窗玻璃上,耳旁是潺潺落雨声,壁灯亮着暖光,矮几上静静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黄鹦躺在半弧形的长沙发中,即使盯着窗发呆,也远胜在周家待着的不舒服。

没一会儿,她坐起来,目光搜寻一阵,找到电话机,整架抱起回到沙发里,幸好电话线够长,横穿厅中。拎起听筒,她先是默默复习几遍,才准确无误地拨出江艳家的号码。

全家围着电视,江艳被叫去接电话,磨磨蹭蹭地到了电话机前,手里捏着啃一半的西瓜,不走心的慰问,“这几天玩痛快了没?”

黄鹦慢悠悠的回答,“还行……”

反倒是拉回江艳的注意力,她往手心吐出西瓜籽,追问道,“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不行’?”

因为黄鹦愈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玩的,倒像是被骗回来的,“在一个地方待了一天,很想很想回家,可我又想到……”想到她没有‘家’可以回,好可怜。

“现在好多了。”黄鹦倒向沙发,电话机搁在肚子上,一只脚尖来来回回掠着地毯,“你做什么呢?”

“看电视剧呗,哭死我了,你呢?”

“我……在等陈先生回来。”她需要的安全感,还差一个人。

隐约传来从雨中驶过的汽车引擎声,又见佣人身影从走廊穿向门厅,黄鹦就对电话那头急急说着,“不说了不说了,回去一定给你带礼物,挂了挂了,拜拜!”

抛下电话机,听筒都未摆好,睡裙裙摆都未有她跑得快。

来到门厅的刹那,天际抖落的强光刺目地一闪而逝,男人五官晦涩不清,还是下午的笔挺白衬,但上面染着血,尤其扎眼。

黄鹦吓得愣在原地,“怎么了?”

陈先生来不及回答,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高高壮壮,T恤都绷出两块胸肌的平头男人,拍着肩上的雨说,“撞车嘛,洒洒水啦!往日开片爆江啊,这点小伤就当生粉刺。”

黄鹦疑惑地瞧着他,“你……是谁?”

他一顿,得意地抬起下巴,报上名号,“我就是九龙山堂金蛇辉,江湖混名不……”

阿辉都没讲完光辉史,陈宗月已经擦干两只手臂,扯过一直由他拎着的手信袋。

陈先生从袋中捏出一只方盒,顺便走到她眼前,衬衣上的血色更清晰,手背、小臂上还有很多的割伤,他说这是,“点心。”

黄鹦茫然的望着他,接到手里,才低头瞧了瞧,是一盒杏仁饼和凤凰卷。

记得昨天她自己漫不经心说的,回港太匆忙,没能尝到澳门的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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