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后,大家开始卖力工作,要将玄关前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积雪铲除。铲除的积雪,一定要堆在比自己的头还高的地方。我们就像坂出说的那样,好像兵工队似的,动作整齐划一,最后终于开出了一条路,然后铲雪车再开过去,积雪就被整齐地推到了路的两边。

铲雪作业结束后,黑住就回家了,我们则站在门前,眺望四周。抬头看天空,依旧晴朗。一朵云也没有的蓝天之下,是一片有着高低起伏的雪白世界,中央有条还未被弄脏的干净道路,直接通往大岐岛山。

我和二子山、里美就沿着这条路,朝大岐岛神社出发。二子山说他已经跟对方取得联系,手上则抱着一个像是礼物的纸盒。

小雪跑过来,跟在我们后面,她好像已经取得母亲的允许,可以出来透透气。

“啊,小雪你也想去吗?”二子山问。

“嗯。”小雪回答。

于是我们的成员就有四个人了。

“小雪,上学好玩吗?”里美牵着小雪的手,问她。

“还好,整天都在读书。”小雪回答。

“小雪的功课很好呢!”二子山说。

“没有,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这样子啊,那么你妈妈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里美说。

“是吗?往后的日子会好过吗?”

“那是一定的了。你妈妈会常常叫你看书吗?”

“偶尔会。有时候她真的很啰嗦,所以我就自己主动看书。”

“真的啊!小雪真厉害,自己主动看书。像我啊,说出来丢人,我从来不会自己主动看书,都要爸妈三催四请。”二子山说。

“小雪,你是哪年生的?”里美问。

“平成三年(1991年)。”

里美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

“什么?平成年出生的……”

心情稍微平复之后,里美又继续往前走,不过却沉默不语,她看起来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你是平成年出生的小女孩……我是昭和年代出生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里美,你说你是老太婆?”二子山问。

“如果你是老太婆的话,我们就是老爷爷了。”

“我真的觉得自己像老太婆了,我可不是在跟你们开玩笑,而且最近又有点变胖了呢。”

“你变胖了?”二子山听里美这么说,显得很高兴。

“因为有些长裤穿起来都觉得有点紧。”

“如果变胖了,那些衣服当然会穿不下。我只要长裤穿不下,就会全部丢掉,结果惹火了老婆,差点就被暴打一顿呢!”

“哎呀,这么做真的很浪费。”我说。

“你又在骗人了,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我骗人?我才没骗人呢。以前我很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长得很像西城秀树。”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地往前走。

“小雪,你将来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我问她。

她低着头,想了许久才开口回答:“我不知道。”

“应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

“没想过。”

“那么,你妈妈有没有说什么?她希望你以后做哪一行?”

“嗯,有时候会讲。”

“讲什么?”

“她说的话很奇怪。”

“很奇怪?她怎么说呢?”

“她说希望我当歌手,这样她就可以变成星妈,到处去玩。”

“什么?想当星妈?她真的那么想吗?”

“真的,然后又说要在京都造房子。”

听她这么说,大家都笑了。

“在京都造房子,很好啊,到时候记得叫叔叔去你家玩。”

“好!”

“你想当歌手吗?你现在有没有在上声乐课?”里美问。

“没有。”

“我以前也曾经想过要当歌手,我妈妈应该也那么想过。”

“我不能当歌手,因为我五音不全。”二子山说。

“你不是说你像西城秀树吗?”

“这样的话,诵唱祝词没问题吗?”我问。

“那个完全没问题,那跟唱歌不好没有关系。”

“你喜欢唱歌吗?”里美问小雪。

“喜欢。”

“小雪,你想成为名人吗?”

“不想。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人一定要出名。”

“在你们班上,有同学说以后要当艺人吗?”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这种人。”

“那么,当医生好吗?”我问她。

“我妈也说过,她说当医生也不错。”

“好,你以后就当医生,我很担心自己会得糖尿病。”二子山说。

“你想成为医生吗?”

“我讨厌当医生。”

“为什么?”

“我怕血,看到血的话,我晚上会睡不着,而且半夜也会有病人来敲门。”

“嗯。”我完全了解她的想法。

“半夜被吵醒不能睡觉,对皮肤美容不太好。”里美说。

“当律师好吗?”我再问她。

“啊,好,我喜欢。”小雪回答。

“你想成为律师?”里美感到很惊讶,“那么,你不就是我的对手了吗?”

“那么,如果是检察官呢?”我再问小雪。

“如果是检察官,那真的是对手了……我好像会输掉啊。光论年纪,我就输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是说在法庭上吧。”我帮里美解释。

“里美姐姐。”小雪叫她。

“什么事?”

“律师考试都考些什么东西呢?”

“你是问我到目前为止考了多少试吗?”

“嗯,是的。”

“想当律师的话,要参加司法考试,那考试一年举办一次。”

“小雪,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吗?”说话的人是二子山,“会不会太早了?”

“不过,不久的将来,考试制度会有所改变。像我们现在的话,要通过两次考试,第一次是专业考试,但法律系的学生不需要参加这个考试。第二次的有三种测验,五月是选择题测验,每个问题都有五个答案,从这些答案中选出一个正确答案;七月时是论文考试;成绩在九月发布,如果及格了,就可以参加十月的口试。”

“哇,要考好多试啊!听起来好像很难的样子。”

“小雪,你不是口才很好吗?可以在大家面前侃侃而谈吧?”二子山问。

“我想应该没问题。”小雪回答。

“真厉害,我就不行了。”里美说。

“升到大三,就可以参加考试了吧?”我问。

“是的。”里美说。

“有没有人还没毕业就参加考试的?”

“有,尤其以东京大学的学生最多。”

“如果考试通过的话,想当什么都可以,法官或检察官都没问题,是吧?”

“是的。”

“既然这样,你选法官不就得了?”

“嗯,可能有点困难。”

“为什么?”

“成绩好的人才可以当法官,我的成绩没那么高,顶多只能选择当检察官。”

“如果是这样的话,法院那些法官们不就会非常嚣张吗?因为他们的司法考试成绩比你们好啊。”

里美只是无言地点点头。

“真有这种事?这么看来,制度确实需要修改。法官的话,一开始就以法官的模式来教育,律师就以适合律师的方式来教育。”

“没错。”

“我也赞成。”

“不过里美姐姐,毕竟你也通过了测验。”小雪说。

“嗯,辛苦总算有回报了。”

“你真的很棒,我好羡慕。接着是不是要实习?实习是什么意思?”

“会在冈山地院举办开学仪式,来自各地的实习生都会到齐,然后再被分配到各地方的律师事务所实习。”

“地院是什么意思?”

“就是地方法院的简称。法院分为三个等级,地方法院、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所有的案件都要经过这三个法院审判才可以定谳,这样才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冈山有地方法院吗?”

“不只冈山有,每个地方都有地方法院,每个城镇都有。”

“嗯。”

“县政府所在地设有高等法院,最高法院只有一个,地点在东京。”

“照你这么说的话,高等法院就设立在各县政府所在地了?是这样吗?”二子山问,“难道我说错了?石冈先生,只要是县政府所在地应该就会设有高等法院吧?”

“呃,我不是很清楚。”

“我更不懂了。”

“你,你不知道吗?”

“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不是记得很清楚。”里美说。

“你还好吧?”

“哎呀,这种事没什么好争论的,没有法院会替这种事做审判的。”二子山赶快打圆场,结束了这个话题。

通往大岐岛神社的路途的确非常遥远,因为我们必须绕着山,沿着螺旋状的路径爬到山顶。本来有一条能直达的人行步道,但是因为积雪的关系,那条步道现在不通,只能走车用螺旋道路上山,所以要花很多时间。

虽然是晴天,但是有风,所以感觉越来越冷,也可能因为我们走的是山路,所以才会觉得冷吧。不过,从山路往下望去,风景很美丽,可以看见远方被埋藏在雪中的法仙寺,也可以看到冻成白色的苇川。墓园已经整个被覆盖在积雪之下,根本无法确认它的位置。而下面的龙卧亭依然清晰可见,不过因为被雪覆盖,看起来就像是缠绕着山腰的一条白龙。

“风景好漂亮!”我停下脚步,望着下面的景色,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望着眼前充满灵性的风景,我突然想起昨天二子山他们说的那个关于巫女有超能力的故事,现在好像可以相信那是真的。

“菊川先生有超能力吗?”我问二子山。他苦笑地看着我,说:

“他怎么可能会有超能力。”

“他根本不像是有超能力的人。”里美也在一旁笑着说。

“不像是有超能力的人?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绝对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爱钱、好色的普通人。”

“我不是问那个,我是问他长得如何……”

“答案马上就会揭晓,等一下你就会看到他了。”

“他真的在放高利贷吗?”我转身看着二子山,想再确认一下。

“应该没有吧,那些全是传闻,大家乱说的。”二子山说。

“人啊,老是喜欢乱说话。”同样都是神职人员,看得出来二子山有想袒护菊川的意思。

我本来期待着越往上走看到的景色就会越美丽,但随着我们的前行,四周开始变得杉木林立,也就没有什么景色可言了。我们走的道路也变成了穿过杉林的林间大道。

“这树好高啊!”一走进杉木林,我忍不住又想赞美这些杉木,“真的很高,而且很挺直,没有树枝,就像是电线杆。”

“真的很像。这棵树是几岁呢……”听我这么说,二子山开始沉思。

“我想,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杉木可以活到几岁呢?”小雪问。

“应该没有界限吧。你知道屋久岛的绳文杉吗?”

“啊,我知道。”

“那棵杉木的树龄据说有一两千年吧。”

“哇,这么老!”

“不过,这里真是不错的杉林,因为平常不会有人来,所以没有被破坏,每棵杉木都可以说是神木。”

我们继续沿着林间大道往前走,感觉好像军人在行军般,终于爬到了山顶。脚边都是积雪,路真的很不好走,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感觉走的路比实际距离要远很多。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缺口,顺着缺口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座形状像大鹏鸟的建筑物。朝着那个目标往前走,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空地。那是一个全白色、有点封闭的空间,整个都被白雪覆盖着,呈圆形、很狭窄。漩涡状的积雪已经铲过了,脚边的积雪变得很薄、很平坦。

四周依旧是苍郁的杉林环绕,可能因为没有疏伐的关系,树都重叠在一起,根本无法看到对面,视线完全被挡住了。不过,可以确定前方确实有块空地,但附在树枝上的积雪让前方的视野更显狭隘;还有铲雪时铲下的大量积雪被

堆在旁边,形成一道又高又厚的墙,再次挡住了视线。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凡间的独立国度,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一种神圣的气氛震撼着我,让我忘记自己正站在山顶上。因为身处山顶,所以脚踩的这块土地并没有与其他地方相连,变成了一个孤立的空间。在这片树林的对面,不是城镇也不是空地,而是天空。这里是高海拔的场所,是与世隔绝的另外一个存在。

风停了,四周寂静无声,连杉木枝叶磨擦的声音也没有。阳光从天空垂直地洒落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光线的正中央有一间白木建造而成的小神殿。虽说是白木,但现在已经不那么白了,历经长年风雪的侵袭,已经变成了黑灰色。神殿前方有道短短的走廊,与另一个更大的木结构建筑物相连。我想,那栋较大的建筑物应该就是冲津宫,菊川神主就住在那里吧,而旁边那间小别馆,应该就是水圣堂。

并不是因为知道这里是神社,就觉得气氛神圣。就算空地上什么建筑物都没有,就算只放了一台可乐的自动贩卖机,我还是觉得庄严雄伟。因为站在这里会让人觉得,这里就是远离红尘俗世、与世隔绝的地方,四周围绕着高大的杉木林,前方的建筑物就像是刻意掩人耳目、造在大豪宅里面的秘密之屋。

“这里就是冲津宫……”我喃喃自语着,“真是个奇特的地方,完全与世隔绝。这下面是水泥地吗?”

“全部是水泥地。”二子山回答我的问题。

我用鞋尖将雪踢开,想检查是否真的是水泥地,结果我看到了又黑又硬的地面,确实是水泥地没错。因为现在整个地面都是积雪,所以无法确定整块空地是否都铺了水泥,不过二子山的话应该是对的,这里确实是水泥地。我还想瞧瞧山白竹林,但因为竹林也被厚雪覆盖,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我离开他们,沿着雪壁,来到茂密的杉木林前方。从高耸的杉林往下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抬头望着天空,因为树叶和树枝层层叠绕的关系,觉得天色很暗。

我又回到二子山他们身边,对他们说:“大濑真理子小姐就是在这里离奇失踪的。”

“没错,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二子山顺着我的话说。

“嗯。”我对他点点头。

实际到了现场之后,先前那种想要兴师问罪的气势竟然消失了。因为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离奇的事?一定是事出有因。没有事先想清楚就随便向别人问罪,怎么可能问得理直气壮呢?这样一来,气势就削弱了一大半。

我们朝玄关入口处走去,二子山推开玄关的玻璃门,大声地说了一句:“有人在吗?”马上就听到从屋里传来“请进!”的回音。接着,一位穿着白色神主斋服的矮小男人走了出来。

“哎呀,今天是吹什么风啊?释内教神主,你怎么会来这里?下那么大的雪,你怎么会上山来看我?”

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笑容,嘴巴张得很大,牙齿都露出来了,那人的态度看起来挺亲切。

“哎呀,这不是里美嘛!”他提高嗓门说。

“你好,好久不见。”里美也爽朗地回礼问候。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原来是你,赶快进来。”

“谢谢。这位是东京来的小说家,石冈先生。”

里美介绍我跟菊川认识,我也是满脸笑容地看着他,等他的回应,可是,他虽然在看着我,但原先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然后压低嗓门,只说了一声“啊……”。当菊川的脸上没有笑容时,看起来就像个阴险的人,用尖嘴猴腮来形容应该很贴切。

“这个小女孩是小雪,她现在寄住在我家里。”

“您好!”小雪行个礼,跟菊川打招呼。

“啊,欢迎你来。你们全都进来吧,不要客气。”

然后菊川很快地转过身去,开始往前走,为我们带路。走到走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又转过头来对我们说:“快进来!快进来啊!”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很欢迎我们来看他。

这栋建筑物看起来很小,想不到里面却很宽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很大的大厅,顺着右侧走,前方又是一道走廊,左边有窗户,全都镶嵌了磨砂玻璃。大厅旁边有个小房间,小房间装了玻璃门,推开镶嵌着磨砂玻璃的门,只见里面放着沙发和茶几,还有一台电视。

菊川带领我们走进那个房间,石油电气炉早已经点燃了,屋内非常暖和,可能他刚刚就是待在这个房间里面。茶几上面有个热水瓶,旁边有收纳茶杯的竹篮,菊川从竹篮里取出茶杯,在每个人面前各摆了一个。他打开茶壶盖,提起热水瓶注入热水,茶壶里面好像早就放了茶叶。

“我每次都带同样的礼物来,这次也是馒头。”

说完,已经坐在沙发上面的二子山低着头,将抱在怀里的纸盒摆在茶几上面,推向菊川。

“是竹屋馒头吗?这可是我的最爱,谢谢你。”菊川很高兴地说道。

“里美,你现在在做什么?”菊川问里美。

“我现在在横滨上班。”

里美想含糊带过,但是菊川好像不肯放过她,又继续问:

“你已经在上班了啊!是在哪家公司上班呢?”

“嗯,在律师事务所上班。”

“律师事务所?那么你现在是律师了?”

“啊,是的。”

“在律师事务所都做些什么样的工作?行政工作吗?”

“没错,处理一些行政工作。”

“那种工作薪水高吗?”

“没有,薪水没有很高。”

“不过,能住在大都市,感觉很不错吧?”

“没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不过横滨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很适合我。”

“你住横滨?离东京很近吗?”

“是的。”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没有特定的交往对象……”

“大都市有很多年轻男人,不过那些男人都不值得信赖。释内教神主,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大都市吧?”

“我也不太了解。”

“最近的年轻人都说大都市有多好多好,我才不觉得有哪里好,地方那么小,到处都是人和车子,感觉很闷。”

“这里就是个好地方。”

我想拉近自己与菊川的关系,就说了赞美的话,因为我很想问他关于真理子小姐失踪的事。但是当我这么说时,菊川只是慢慢地将脸转过来看着我,脸上依旧没有微笑。

“这里当然是好地方,不然我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笑了吗?我只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很愤慨的样子。

“这里真的是好地方,”里美也这么说,“来到这里,觉得心灵好像接受了净化,感觉很舒畅。”

听里美这么说,菊川又高兴地笑了。

“是吗?如果这个地方好的话,你要不要回来?这位释内教的先生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好的选择啊,你要是能来这里当巫女就好了。”

“我听人家说,巫女失踪了。”里美很巧妙地将话题转过来。

“是啊,所以我现在很伤脑筋。我看你来我这里上班好了,巫女的工作绝对适合你。”

“什么?我适合当巫女?您怎么会这么说?”

“你的站姿很美,仪态端庄,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真的适合吗?”

“真的适合,非常适合。”菊川似乎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咯咯地开怀笑着。

“你最后一次看到大濑小姐,是在通往水圣堂的走廊通道,时间大概是三点五十几分……”

我看他心情变好了,所以就开口问他,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正确掌握当天的状况。

岂料,菊川竟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生气地说道:“你凭什么问我?”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当天的确切情况而已。”我赶紧解释。

“你是不是故意来找我麻烦的?”菊川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那种问法,分明就是要找碴嘛!”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显得非常慌乱。

“我知道你很困扰,很伤脑筋,所以我们一定要把大濑小姐找出来才行,否则……”

“否则怎样?你是警察吗?凭什么那样跟我说话!”

他真的生气了。

“啊?”

“冲津宫的神主大人,你不要那么生气,不用那么大声!”

二子山赶忙打圆场。

“我哪里很大声?这个来自大都市的小说家,以为自己住在大都市很了不起,所以说话就那么狂妄吗?”

我又看了一眼菊川,发现他的眯眯眼好像整个变湿了,有泪水浮现。

“菊川先生,大家都没有那个意思。”里美也帮忙化解尴尬的气氛。

“什么没有那个意思?你们全都在说些都市人才听得懂的话,大都市的男人就真的那么好吗?!”

“不是那样的……”

“算了,大家都一样!算了!我受够了!”

菊川神主突然站起来。他看起来很激动,无法平复情绪,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气得当场跺脚,都忘了要帮客人倒茶。

“你们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我,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

他好像哭了。

“警察也很过分,竟然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种乡下地方。你们跟我不一样吗?你们不也是在这里出生的,难道都忘了吗?你们的良心从不会苛责你们吗?你们还有没有道德良心啊?你们这样苦苦逼问一个人,不觉得丢脸吗?在神的面前,你们真的敢说那些话吗?神会惩罚你们的!”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很沉重的咚的一声。我们也跟菊川一样,想赶紧站起来冲出去,却觉得脚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很用力地往上挤,身体有点飘浮在半空中。然后我跌倒了,屁股着地,里美和小雪都吓得哇哇大叫。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蹲下来了,因为根本就站不住。

外面的杉木林也在拼命摇晃,沙沙作响,后来又听到好多只小鸟的惨叫声,它们似乎是一起振翅飞了出去。接着,又听到砰砰的声响,应该是雪块从屋顶掉落的声音。

脚底的地面继续摇晃,最初的上下震动感已经停了,但是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后来又连续发生了好几次轻微的摇晃。外面的鸟叫声越来越大,拍打翅膀的声音也变大了,小鸟们也感觉到了异象,不安地乱叫着。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静静等待摇晃停止,觉得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但也许其实只有几秒钟而已。地面继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声音很低沉,但我听得很清楚。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刚开始响声距离很远,接着越来越近。响声好大,而且是永无止尽的大,让人感到很不安,恐惧感升到了顶点。

“啊!”菊川突然大叫一声,后来又接连叫了好几声。

然后,巨大摇晃的那一瞬问又来了,我们脚下的地板突然剧烈摇晃,里美她们发出悲鸣,连男人也吓得大叫,我们的身体就像浮在半空中,不知道最后会掉落在何处。

旁边的玻璃门和走廊的窗玻璃啪啪地掉落,传来咔嚓咔嚓的玻璃碎裂声,还听到雪块四处掉落的沉重声响、物体倒下的啪嗒啪嗒声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咯吱咯吱声。

确实摇晃得非常厉害,不只是单纯的摇晃,强烈的震动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不仅难以站立,连想静静坐着也不可能。这时候,我根本就听不到里美和小雪的惊叫声,因为噪音实在太大了,而且是越来越大,好像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真的很恐怖。

我连自己大叫的声音也听不到,只听到巨大的轰隆声响,以及好多从未听过的声音。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山崩。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让人心里没底。这一刻才惊恐地知道,原本会让人安心站立的这片大地,其实并不是不动体。从玻璃碎裂、只剩一个大洞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头杉木林的状况,只见一整排高大的杉木就这样依序缓慢地倒下去。

突然,我抬头看了天花板一眼,便赶紧用左手护住头,很怕会有东西掉下来打伤头。不过,天花板看起来好像很坚固的样子,应该不会掉下来。可是,这间屋里并没有大桌子,只有一张矮茶几,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如果躲在拉门的横木下面,应该不会被掉下来的物体击中,于是我努力想跑到横木下方,但是地板却纵向、横向地胡乱摇晃。我根本就移动不了,只能拼命稳住自己,不跌倒就算万幸了。

不知道摇晃了多久,觉得时间好像永无止尽般漫长,其实可能只摇晃了十几秒而已。当我回过神时,摇晃已经停止了。不过,还是可

以听到奇怪的声响,砰的声音不断传来,还拉了长长的尾音。

“啊,结束了吗?”里美问。

“地震结束了?”二子山也问,但是,小雪好像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小雪,你还好吧?”里美问她。

“嗯!”小雪简洁地应了一声,“刚刚真的很恐怖!”

“我们赶快到外面去,万一房子倒了,那可就危险了。”里美警告大家。

“说得没错,赶快到外面去!”二子山也催促大家赶快跑到外面。

于是我们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外面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踩到地上的碎玻璃,再迅速地跑到玄关。

玄关门的玻璃也碎掉了。我们赶紧在水泥地上穿好鞋子,走到玄关外面时,里美的手机响了,再过一会儿,二子山的手机也响了。

“是,嗯,地震真的很大,现在没事了,不用担心,小雪也很安全。嗯,马上就回去了。你们那边情况如何?没事吧?这样啊,真是太好了。房子有没有被震坏?啊,这样啊,只有小窗户的玻璃破掉了,那样冷风会吹进去哦。不过,还是小心点比较好,怕会有余震。”

听他的说话内容,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育子。

“喂喂,嗯,我们都没受伤,你们那边怎么样了?这样啊?可能还会有余震,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当他们在打电话时,我来到被雪覆盖变成白皑皑一片的杉木林,发现好几棵树都倒了。这里是山顶,可能是因为土地松动的关系,有几棵巨大的杉木都倾斜了。但接下来的景象让我忍不住大叫一声。

在杉木林前方,积雪的地面产生了很大的高低落差,仔细一看,地面有一条长长的裂线,出现了一个大洞。在裂线的另一边,地面往下沉,彼此的高低落差应该有五十厘米吧。但是裂线很深,有两米以上,积雪就纷纷掉落在洞里。

脚底很滑,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注意千万别跌落到洞里去。我站在龟裂线的边缘,战战兢兢地往下看,结果我又啊的叫了一声,这次的叫声很大,因为有个意想不到的东西竟然出现在洞里面。

是因为埋葬的场所刚好被震开了吗?这到底是偶然还是神的旨意?抑或是幻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接着我又开始怀疑,这块空地真的整片都铺了水泥吗?但是外露的断层面上部确实是一层厚厚的水泥,水泥的厚度也有五十厘米左右吧?

“怎么了?”二子山问我。

虽然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昏倒。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神故意让我看到的一幕幻象?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里美也问我。

我转头过去,看见有两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里美牵着小雪的手,正一起走过来。然后,我又看见菊川茫然地站在他们身后。

“不要过来!别让小雪过来!不能让小雪看到!”我忍不住大叫。

这时,刚刚在龙尾馆见过、睦雄所画的那幅怪异画作,再度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我的思绪陷入混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有这种事?难道是有人在变魔术?怎么会遇见这样的奇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那幅画的情景重现在我的眼前,还是那幅画是从几十年前的某个地方飞来,做出了像启示录般的预言?

在裂洞下面,出现一具白色和服已被泥巴染成土色的女性尸体。因为从泥土间可以清楚看到一头长长的黑发,所以很确定那是女人的尸体。在洞里,掉落的白色积雪与湿润柔软的黑色泥巴混在一起,有着一头杂乱、肮脏长发的人类尸体就位于积水的深坑附近。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是大濑真理子。她被埋在地底下,我果然没猜错,她真的被埋在地底下。可是,这座停车场的地面是一层厚厚的水泥,她是怎么被埋进去的呢?埋她的人是谁?难道是神?

然后我又告诉自己,说不定还会有别的尸体出现,应该是在铺水泥之前就被埋在地底下的尸体。但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我想那具尸体应该已经化成一堆白骨了。因为身上还有肉,尸体有点肿胀,所以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并不久远。

最后,我终于了解那幅画的含义了,出现在那幅画中的女人并不是阿胤夫人,应该是大濑真理子才对。天啊,这可真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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