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当天是个阴天。云层低垂,天空仿佛就要掉到头顶上。

宫永聪家离京叶线海滨幕张车站约五分钟车程。那天是周末,到处都是前往幕张展览中心参加活动的年轻人。没有阳光,但气温还是很高,年轻人都身穿鲜艳的衬衫或外套。点缀其中着丧服的,都是前往宫永家吊唁的。

由于得等警方完成尸体解剖和侦讯,碰巧又遇上友引日,从聪自杀到今天葬礼举行,已经过了四天。这四天,对某些人来说,虽然冲击渐渐平复下来,但伤痛却无法平复,反而更加严重了,就像跌打损伤慢慢变成淤青一样。

稻村慎司跟着父亲一起走出车站,他的脸上也浮现出这种淤青。稻村父子俩夹在欢声笑语的情侣和年轻人之间,只有他们脸上没有光彩。我们约好在车站前见面,但我一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就后悔当初答应他们要一起来。

慎司穿着制服,立领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紧紧的,上面一张憔悴得像月亮般苍白的脸,脸颊很粗糙,感觉刺刺的。应该没睡好吧。

“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对向我点头示意的稻村德雄说道。慎司低着头,我看着他的眼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和你没关系。都怪我不好,我应该向警方检举他们。是我判断错误。”

慎司默默摇摇头。

慎司的父亲说:“高坂先生,不能这样光从结果看问题。”

“除了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

“慎司必须负责。”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静的语气,“不管你怎么看,我的看法都不会改变。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带着慎司参加这个葬礼。我们走吧。”

慎司踉跄地走向出租车站。我抓住走在他身后的父亲的手,说:“你儿子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稻村德雄义正辞严地说,接着看着我,“我们走吧。”

无论哪户人家,举行葬礼时总显得很拥挤。可能是一下子涌进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人,如果用富有诗意的话来形容,可以说成——连房子都为了哀悼死者而缩着身体。

宫永聪的葬礼完全没有诗意,只有满眼的白花,络绎不绝的吊客以及年轻往生者的遗照,还有就是悲愤。

坐在灵堂前的死者家属中,有一名中年妇女始终低着头趴在地上,仿如在用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仪式祈祷着。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我得知那个人是聪的母亲。

我看到另一个承受悲痛打击的母亲。望月大辅的母亲和宫永聪的母亲,这两个死去的孩子,不知道为何而死。

没有人知道他们踏上黄泉路的原因。除了我和慎司,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

望月大辅掉入不知被谁打开的井盖而死。

宫永聪则突然自杀身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从圣桥上一跃而下。我听参加葬礼的人轻声嘀咕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他既没留下遗书,也没告诉家人自杀的理由。

这四天,我查了他死前及死后的情况。他死前什么也没说。同时,我还试着和垣田俊平联络,却徒劳无功。

我张大眼睛四处寻找,也不见垣田俊平的身影。他站在这些吊客之间,应该会高出一个头,但我找不到他。

诵经声震撼着我的内心。无论是那个七岁孩子的死,还是这个二十一岁的未来画家的死,仿佛都是我的责任。

稻村慎司和他父亲并肩站着,与我有段距离。他们身旁,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哭泣。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她朋友的女孩子流着泪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抚着她的背。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们身旁,听着她们哭泣,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

宫永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扩建,房子旁边有一间看起来很新的、附铁卷门的车库。铁卷门一直关着,但在烧香时,稍微打开了一下,两个戴着臂章、看起来像是葬仪社的男人勉强弯腰钻了进去,我在那时候看到了汽车轮胎。

我弯下身,探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红色保时捷的车体。

我想起在井盖事件发生后,一个对汽车很熟的同事对我说,保时捷既任性又神经质,引擎发动和行驶的状况,每次都不一样。他还说保时捷是有生命的。

车子依然在,驾驶的人却死了。

在那两个戴着臂章的男人走出来、铁卷门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象着在台风中疾驶的红色车体;想象着在草丛中翻滚的黄色雨伞。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现在教面前。

“如果当时我在旁边,就能阻止他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似乎不是对我,而是对挂在远处的好友的遗照说。

他拉着我准备离开参加葬礼的人群,慎司发现了我们,脸色大变走了过来。我还没开口,垣田便缓缓摇着头,意思是说你别过来。慎司呆在那里,一直盯着我们,这时他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离出殡还有点时间,我们走一走吧。”我对垣田说。我就是想远离这里,并没有特殊的理由。我知道,只要慎司想,即使看不到我们,也可以听到我们的交谈。

“那个孩子,”垣田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是不是看到我们做了什么?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会追到‘回力球’来。”

我们来到距离宫永家两个街口的地方,渐渐放慢了脚步。路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往宫永家去的路标。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错。”我决定让他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但事后决定怎么做的是我,并不是他。”

垣田像醉汉一样踉跄地走着。

“是你们干的吧?就像他说的那样,你们不想让车子的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水流下去……”

他默默点点头,然后木然地看着天空,小声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我没有回答。不管我怎么回答,都像是在辩解。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觉得是他想的那样好了。

垣田说:“你是不是同情我们?”

“同情……”

“对。我们干了蠢事,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一定觉得我们蠢到了极点,要是你们去报警,我们就太可怜了。你一定以为,即使不报警,我们也会去自首,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给了我们自首的机会,我们应该有所行动。”

“宫永这么说的吗?”

垣田没有回答。

“我们看了《亚罗》的报道,”他说,“我对聪说:‘我们去自首吧!’我说:‘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的问题,即使离这么远,仍然闻得到线香的味道。宫永聪会不会也跟着我们来了——我突然想到。

“你真平静,”我说,“你真的很平静。即使你揍我,骂我为什么要这么凌迟你们,我也无话可说。”

垣田冷笑一下,从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

“即使这么做,聪也不能活过来了。”

说完,他慢慢眨了眨眼,然后用手背抹了抹下巴。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是我把聪逼上这条绝路的。我说要去自首,他说:‘难道你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吗?’聪很害怕,他担心对警方说了实话,就当不成画家了,他担心一切都完了。所以,是我让他左右为难的。”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宫永聪在跳河之前,一直靠着栏杆,望着神田川。

他就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发狂似的坠入死亡的深渊。

“他说他要去买画‘柠檬’的颜料,就出了门。他说画下一幅作品时,一定要用柠檬黄的颜料。”

说完,他又看着半空中。他并不是在看眼前房子的门、墙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如果当时和他一起去,如果帮他买颜料……

“那时候,是聪说要把井盖打开的。”他淡淡地解释着。“虽然我说:‘打不开吧?’但试了以后,真的打开了,用撬棒、千斤顶做杠杆。我们还笑着说,这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掉下去。那里有一点下凹,形成一个大水洼,我们还觉得把井盖打开比较安全咧。”

住在附近的人也会很高兴的。

“但聪说,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垣田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说,不可能的,警方才不会相信我们说的,我们一定会被当成罪犯。他真的吓死了。”

我停下脚步,他终于看着我。

“他还说:‘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还说,我去干掉他们,这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是当真的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辆跟踪我的灰色国产车。虽然我只瞥到对方的后脑勺,但开车的是男人。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

然而垣田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摇着头。“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所以他才选择走上绝路。”

没错——事实上他已经自杀了。

垣田俊平似乎好几天都没睡了。由于疲劳,他的脚步很沉重,但没得选择,今天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垣田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拼命吞着口水。

“我们很合得来。”他努力挤出声音,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是长大以后才成的朋友,但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聪说过,我们的老妈一定是喂我们一样的奶粉,给我们用一样的纸尿布,一样的爽身粉。”

我们很合得来——他不断重复着,又低声补充道:“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左。我想去自首,聪却不想。他说,他绝对不去。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

虽然很合得来,但意见相左。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稻村慎司和织田直也也是这样。

“等聪的葬礼结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大家都想不通聪为什么自杀,但他家里的人已经对警察说了,最近他不太对劲。他的自杀太突然了,警察也觉得奇怪。再这样下去,警方一定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想让警方找上门。”

他转头看着宫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聪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不想让别人乱猜。只要我去自首,说出真相,警方应该不会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至少会稍微相信我吧?”

“对。”我说。

“所以,拜托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当作是我——我们自动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吗?”

我点点头说:“但是——”

“但是什么7”

“我在想,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说服宫永,在他自杀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该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开视线,我继续说:“当然,我也必须反省,如果我早一点督促你们就好了,不应该放任你们不管。”

“你来说服的话,我们更会躲得远远的,或许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尽管我听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但却明白了,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会告诉那个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开始往回走。

“我会告诉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宫永家,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做了。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驹这么说,他一定又会说“你太投入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紧紧地握着。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动,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慎司脸上毫无表情。垣田握着他的右手,他却像黏土娃娃一样毫无表情,定定看着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垣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即使在他说“我们闯了祸”的时候,听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那个孩子死了,而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他才说“我们闯了祸”。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副德性吧。

出殡时,慎司被挤到前面,他穿着学生制服,别人还以为他是家属,递给他一朵白菊花:“请你放进棺木里。”

慎司显得有点困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似乎明白丢花的意义,丢时用了左手。

灵柩车离开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稻村德雄悄声问慎司:“你从他身上读到什么了吗?”

慎司漠然看着他父亲和我,只回了一句“什么也没有”,便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诉稻村德雄,可以给慎司引见一位

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当然,这必须征得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谢了,”慎司的父亲说道,“真希望他能对慎司有帮助。”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则会给我带来压力的。我也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现在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稻村德雄露出无奈的笑容,“谁叫我们遇上了。”

慎司小小的背影独自走在前面,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诺言。

葬礼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据一位对刑法知之甚详的同事说,他的刑罚应该不会太重。

“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打开井盖会造成有人掉落死亡,虽然这种行为很白痴,但他顶多被判过失致死,应该可以交二十万元罚金抵罪吧。虽然法律制裁不重,但还是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不过,这也很难说,现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烦心事上门了,完全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已经是第八封了。

这次,写了一个“怒”字。

这三天,在主编“偶尔也做点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阁了。

“只要关键时刻比别人勤奋点儿,其他时候你稍稍放松一下,我也不会管你。”

主编这么一说,我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快截稿了,才叫我赶出十页的特辑报道,忙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无暇为这封烦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后几乎没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绑在一起,依旧放到最下面抽屉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这样,送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之后,我没再接到电话,装在电话旁的录音机还没开张就歇业了,上面积满了灰尘。生驹时不时给川崎明男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那边也毫无动静。我家里也没再出现用红色油漆写的警告。这三天,我整天东奔西跑,并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电话。准确地说,是请她敲话筒,只能谈一些简单的事。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No。

“织田有没有和你联络?”

No。

“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有回答。

“不行吗?”

还是沉默。

“三村小姐,你该不会以为织田不会再和你联络了吧?”

Yes。

“为什么?他难道想躲起来吗?”

过了几秒钟,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没有直也的消息。慎司想找他出来,应该是拼命“呼唤”他,但仍然没有响应,这表示直也不想响应。

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向天空“呼唤”这回事。

到底什么事可能,什么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涂了。

咚、咚,电话的那端响了。这应该是“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试着呼唤过织田?当你想和他联络时,有没有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他?”

七惠没有回答。当我握着话筒等待她回答时,在带着微微杂音的沉默中,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和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要是我问她这是什么声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说得清楚吧。真是让人着急。然而七惠从前就活在这种感觉中。现在、以后也将活在这种令人心急的感觉中。

不久,我听到她指尖缓慢敲打了话筒两次。

Yes。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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