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询问专家的意见。

才想到这里,就遇到了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领域的专家。

这不是核能发电、修订消费税或是宪法之类的问题。如果是核能发电,虽然会有赞成和反对两派意见,但在搜集基本知识和资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性。如果不从相同的基本知识和资料出发,就会有失偏颇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特异功能是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的问题。不管是公认的专家,还是自称为专家的研究者,只要站在肯定或否定一方,就存在分歧。一般人根本无法判断,肯定一方手上资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无法知道否定一方所搜集的事实是否受到了个人成见的影响。无论请教哪一方,只会让我更混乱。

但是我还是将买来的书的作者和译者列出一张清单,勾出有可能直接见面了解情况的人。然后把贴满便条、折得一塌糊涂的书装进纸箱,走出会议室。回到编辑部,我把箱子塞在桌子底下。

“用功完了吗?”端坐在邻桌的生驹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只有生驹座位的那一半开着,另一半已经关掉了。

“你还挺认真。”生驹说完,大声地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那样子就像熊——卡通电影里的熊五郎。

他是个买不到现成衣服的大个子,“我是个价值和体重相当的记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太太说他“身体里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体重成正比”,是个超级大烟枪。眼前他泛黄的手指上就夹着一根HiLight。在桌子角落堆积如山的资料之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烟灰缸,里面当然堆满了烟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那个烟灰缸如果掉下来,我的膝盖一定遭殃,于是我先将烟蒂倒进垃圾桶,这才坐回旋转椅上。

生驹笑嘻嘻地说:“旁边坐个爱干净的人真好。”

“看来,你很想死于肺癌啊!”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却得肝癌很早就过世了。我老爸临死前一定很后悔,一想到这个,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并不是在抽烟,是在向我爸上香。”

“听你在那里鬼扯。”我笑着拿出自己的烟。

“要是你娶了一个在大学时参加辩论社的老婆,不用理论武装自己,恐怕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怎么了,你破戒了吗?”

“算是中场休息吧。”

“别戒了,别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边,还不是要吸二手烟?”

他露齿笑着,摁熄了手上的烟后,随即又拿出一根。生驹刚买新房子,据他说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刚建成的新家墙壁弄脏了,只要他一点烟就会被赶到阳台。如果此话属实,那生驹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阳台上,吗?这家伙整天胡说八道。

“你在忙什么?”

生驹的桌上摊着一本周刊杂志,听我这么一问,立刻翻开封面让我看。原来是《周刊文春》。

“最近他们在做美容整形的系列特辑。虽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挺有趣。我想带回去给我家由美子看看。”

由美子是生驹的长女,应该还在读高中。

“给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么?”

生驹夸张地皱着脸:“她说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形。我告诉她,等她长大了,鼻子自然会变挺,可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去过他家两三次,见过他女儿。生驹由美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是个漂亮的女生,长大后绝对是个美女。

“你应该告诉她,根本不需要整形。”

“父母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这种年纪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那你就告诉她,现在她的骨骼还没定型,即使整了也没用。”

“她会反问你,难道要我的青春过得这么灰暗吗?我告诉你,现在的‘青春’只到二十岁而已。她还反讥说:‘爸爸,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问她‘万一爸爸死了,你们要怎么生活’时,她竟然顶我一句‘反正有保险嘛’。”

“叛逆期。”

“我快气昏了,所以我告诉她‘爸爸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看你洗澡’,结果,从那之后,她每次洗澡都把门锁得紧紧的,连灯也不开。我上厕所经过走廊时,她就像被强暴似的哇哇大叫。怎么女孩子都那么死心眼?”

我想象着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这可不是笑话!”

生驹气鼓鼓地说着,眼睛却带着笑意。虽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家男人。我想,他的履历表家庭成员一栏上,一定写着“爱妻”和“爱女”吧。只是,我并没确认过这件事。

“你终于笑了。”生驹跷着脚,大大的脚趾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一阵子,你整天臭着张脸,好像每天都去向牙医报到一样,而且是那种被拔掉臼齿的表情,还是说你患了尿道结石?”

“怎么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是伤透了脑筋。”

“那还用说,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严肃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生驹悟郎四十七岁,是比我更资深的杂志记者,也是个狠角色。他最初在专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待过的出版社和杂志社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如果是他,说出来也无妨——不,应该说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从没想过要把目前涉入的事写成报道,或是当作大肆炒作的题材,我很怕被其他记者知道后,他们对我说:“这很有趣啊,我们来写这个吧。”我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但生驹不一样,他口风很紧。我环顾四周,再度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把脸转向他。

生驹很机灵,立刻问我:“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吗?”

“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太刺激了,我们杂志社有人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今天傍晚佳菜子的事。这期间生驹至少将十支烟化成了灰。

他听完后把手上的那根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第一次没有点燃下一根,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很严重。”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道。

“我就说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孩子对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才伤脑筋。即使是玩也很认真。”

“我可不觉得他是闹着玩的。他太投入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为喜欢,才那么投入。”

我挑挑眉毛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骗局?”

“我的确这么认为。”生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织田直也的说的是真的,他的话合情合理。问题是要怎么让稻村慎司明白这一点。”

“音乐会的票怎么解释?”

生驹耸起厚实的肩膀:“在你被叫醒赶来这里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佳菜子两个人,那个时候他看到佳菜子手上的票。而且,这个女孩子很可能偷偷练习过对你说的话。这个女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更是铆足了劲,就差在脖子上挂一块‘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我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我点点头。

“我女儿和她的年龄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这是一种病,每个人都可能患上。”生驹坐直身体,手抱在后脑勺上。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该怎么说……她不是爱上你这个人,那只是一种幻觉。可能她的好朋友和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结婚,她受到影响,一个人做起梦来。过一阵子她就清醒了。”

他扑哧笑了出来。“如果她喜欢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说了两个年轻记者的名字,“我就不会袖手旁观了,我一定会找她,好好给她洗脑。吃亏的永远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家伙,万一发生了什么,后悔的绝对是她。但你不会那么坏,不会乘人之危。你太老实了,即使以前吃过女人的亏,也不至于报复,你没有——”

“那个胆。”我抢先说了。生驹豪爽地笑了。

“是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男人,这点错不了。我老婆也这么觉得。无论男女,受到伤害之后,有些人会变温柔,有些人则会变残酷。我老婆说你属于前者。”

“她真是个好人。”

“如果有人要她这种二手货,我随时可以出让。”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亚罗》,生驹是唯一知道我和相马小枝子之间的事的人。

一进这家杂志社,我就经常和他一起采访。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几点,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时,他突然问我。

“我听到传闻了,但我这个人不相信传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被调职,都和我无关。但那些杂音太吵了。那些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信口雌黄乱说的,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行了。”

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他默不作声地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我给你一句忠告,别把他的每句话都不当真。我说的不是佳菜子,而是那个说自己有特异功能的少年。”生驹站起来,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小事情是可以动手脚的,必须看整体。热衷这种事的小孩往往计划周密得令人吃惊,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小事上,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慎司是骗子?”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发旧的日光灯管上有许多黑点,看起来像黑色虫子的尸骸。“他是问题少年吗?”

“你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我不禁苦笑:“没错。”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适当的时候蹂刹车,事情就会变得更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我惊讶地看着他,生驹收起浑圆的下巴,用力点点头。“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我觉得我这辈子也难以洗刷这个污点。”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那场特异功能正热时——生驹娓娓道来。

“当时,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和《周刊朝日》对立,站在支持那些弄弯汤匙的小孩一边,为他们拍手叫好。事实上,他们的演技真的堪称一流。你知道吗?那是演技。我们都被迷惑了。但朝日的采访很彻底,不断揭露真相。原本我们就没有认真对待,当社会上的风向逐渐改变时,情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有一天总编突然说:‘该管管那些和我们接触的孩子了,让他们说出来吧。’”

“说出来?”

“对。让他们承认,到目前为止都是骗人的。”

“让他们承认自己说谎?”

生驹那张大脸阴沉起来。“就是这样。”他无奈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应该放过他们,应该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杂志的发行量减少了,叔叔们都很伤脑筋。游戏结束了。再见。’我们应该这么做的。朝日当然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明确站在了反对的一方。但我们却站在支持的一方,谁会想到某一天事情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孩子们被放在刀俎上任人宰割,这就是所谓的‘让本杂志记者大惊失色的完美骗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

生驹好像要吐痰似的把头偏了过去,手伸向HiLight。

过了一会儿,我问:“结果呢?”

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后回答:“有人死了。”

“小孩子吗?”

“对。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我们搭梯子,让他们不断往上爬,然后突然告诉他们,可以了,我们不想玩了,就把梯子抽走了。他们当然只能往下跳。他们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

十岁的孩子,他不断这么重复着。

“我绝不想再碰这种事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不干了,离开这一行。什么狗屁报道,根本就是为了增加发行量而不惜牺牲小孩子。”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明一暗地眨着眼睛。可能是灯管坏了,也可能是感应到了灯下人的神经。

“结果,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一行,可见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生驹苦笑着。笑容在他脸上消失后,他的脸随即恢复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和记者的模样。

“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根本没什么特异功能,那只是一场梦,大人的梦。小孩子看到大人做梦,就想调皮一下,实现大人的梦想。他们很冷静,在那之前还很冷静,然而他们没想到大人梦醒时会有怎样的结果,对小孩子来说,梦是不会醒的。”

生驹抬起眼睛直视着我。

“你要救

救稻村慎司,要把他从梦里拉出来。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非做不可。所谓‘万事皆因缘’,他正在寻求你的协助。正因为这样,你必须有所作为。当然,要是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观。但我想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很担心?”

我移开视线,看着仍然冒着烟的烟灰缸。烟灰缸里青烟袅袅。

“因为你担心他,所以才不知道怎么办。”生驹继续说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太平,一定是因为有某种特殊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所谓的重担,总会落在能够承担这份重担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负着稻村慎司这个孩子的未来。”

我抬起头说:“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被他们搞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要受眼前的影响,要从外围进攻。十六岁的少年有十六年的历史,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你去查一下,听听他身边人的说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找他的老师。当然,也要问织田直也,要更仔细地询问他,关键很可能就在他手上。”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说:“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对鼎力相助。可以帮你找两三个处理过这类问题的可靠人选,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清醒一下吧!”生驹又叮咛了一句,才终于住口。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如果作完调查,你仍然觉得他们有特异功能——不,除非他们真有特异功能,我就二话不说地戒烟。”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敢不敢赌?”

我双手仍然抱在胸前,点点头说:“好,赌就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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